只看见镜中景象渐渐清晰,恍若一个隆冬天,天色已墨,玉屑似的雪片儿呼呼在空中作舞,飘飘扬扬伴着阴风啸啸。城门严严实实闭着,整条街寥寥两三人,画面里传来马车经过的声音,在积雪的地上咯吱咯吱碾压,除此之外,便是阵阵清脆的铃铛响,随着轱辘越来越近。那飘在空中的雪片儿,像是为了谁凄凄起舞,最终又不情愿地落在雪也遮不住残败的地上。
暗沉的景象里只有车轮和铃铛,咯吱咯吱,叮呤,叮铃,缓缓地来,万籁俱寂。
或许是这大寒天,又或许是城中光景本就不济,夜幕并未尽落,整条街的铺子都已闭门打烊。那风的呼啸越发铆足了劲,间或像一阵阵战马亡魂悲怆的嘶鸣。
这才见一家酒铺,寒风中招展的旗子下卷缩了一对紧紧依偎的娃娃,看身形约摸十岁上下,两个娃娃缩铺子口的角落躲避风雪。酒铺只将木栅遮掩住半扇门,另一半透见屋里的烛火,该是留给风雪无归的醉汉宿醉之便,两个娃娃便是靠在合着的半扇木栅上。
这天气也还有打更人经过,喊着山鬼的故事,女娃娃听了,往男娃怀里躲了躲,一只手紧抓住男娃单薄的袄子,袄子的颜色灰不是灰,污迹斑斑,仿佛污渍是印在袄子上,原是一片图腾退了色的瘢痕。女娃娃似乎觉得不够,又往他怀里紧了紧,两只握紧的小拳头艰难的张开,猛的环住男娃娃的身体,越搂越紧:“耀哥哥,我怕,怕,怕鬼”,她吞吞吐吐地说。
孩子,总归是怕黑的。
“鬼有什么可怕,怕人怕冷就是用不着怕鬼” 男娃虽嘴里说得冷清,却从衣袋里抽出手绕过她,温情地将搂向自己,他的目光始终望向城楼,目光的凛冽让我感受到,他的心早已不再是十来岁的孩子。女娃娃一定读懂了他的抚慰,小身板渐渐地不再哆嗦。
南宫耀,镜中看你,竟错将自己当成是那被你紧拥在怀,风雪同你共暖的女娃。
“耀哥哥,我们回去吧,好不好,冷,这里好冷”女娃娃抬起脸怔怔地看他,眼里盈满楚楚姿色,望得人好不凄迷。她嘴里叫着冷,小肚皮也小声嘀咕起来。那个叫南宫耀的少年也紧紧看向她,一时不语,垂下眼好像在犹豫,不久便抬眼对女娃坚定地说:“不行,再等等”说完他站起身,兀自向酒屋走去,也不顾女娃在身后唤着。
如我所想,他昂首不屈地走进,没多久就让一大汉连着几脚踹了出门,大汉身后随了一个油光满面的肥墩,一路骂骂咧咧“臭小子,老子这里有的是伙计,再敢到老子店里来骗吃骗喝打断你两条狗腿!” 怕是不解气又上前狠狠补了一脚,方才作罢。
女娃娃见此景,哭哭啼啼迎上前,“耀哥哥,你干嘛去求人家,这是家卖酒铺子,我们那点铜板要扣着使。”
“我没去求他们” 他打开掌心,一枚勾月状的白玉。
”耀哥哥,你不会是拿着他换吃的吧,万万不可吖!“
”怎么会,兜里的铜板够你吃两包子,这群恶棍瞧见勾玉便上前霸占,呵“ 他一耸肩一轻叹像在自嘲,复将手心勾玉揣进兜里,缓缓放开另一只紧紧攥着的拳头,再一次朝着城门的方向定睛望去。突然地,站起身,抖了抖刚才打斗中一番尘土,接着伸出手对女娃娃说:走吧,我们回去。”
女娃始终昂着脑袋,身怕漏看了眼前他那一举一动,一眸一笑,听到说要回去,立刻喜上眉梢,藏不住孩子的天真跃起小身板。
“捋!捋......”
恰是在这时
,城门那头传来车夫驭马的叫喊,南宫耀心上一惊,急急转身望去。“是的,就是它,灵儿,快!”一边说着一边朝马车方向奔跑。
灵儿这会还来不及反应,只见耀哥哥已经离她数十里,此时天色已尽昏暗,唯有几家烛火朦朦胧胧照在路正中,照着半空飘扬的雪花,泛起忽隐忽现昏黄的光。女娃直直望着哥哥越来越模糊的人影,难过中涌出泪。我不知她为何要哭,被丢下不安,还是因为南宫耀这幕凄冷中疾疾奔跑的消瘦身影。女娃的泪越涌越浓。
风来回呼啸参着她的嘤嘤抽泣,风声似在渐止,哭声反大,我看着那南宫耀奔向马车,拦在车前叫喊,车夫却视若无睹,直冲过去,他躲不及防被撞倒在地,然又迅速爬起追着马车而去,路过女娃时,女娃拼命喊着“耀哥哥,耀哥哥,别追了,耀哥哥!”
定是风声太大,南宫耀没有回头看她一眼,只顾追着马车往前,车夫是个杀千刀的,回头朝他大吼“妈的,臭小子,敢跟老子斗法”,随手搂起马肚子上一袋石头砸过去,那路上本就打滑,绊在石头上的南宫耀狠狠摔倒,这一次,他没有爬起身不再追赶。
可我从镜中分明看见马车的帘子微微掀起又落了,里面的人并没探出脸,车上一定是挂了铃铛,叮呤叮呤,声音越来越急越来越远,近处是那女娃的呜咽,混在一起像打更人唱的山鬼,回荡在飘雪的在长街上。
灵儿见着耀哥哥摔倒顾不上其他直冲过去,一路跑一路使劲抹着泪,远远看着倒在地上的人儿,越想越难过,泪水反倒越抹越多。总算跑到他身边,两个孩子踉踉跄跄相互搀扶着站起来。
”耀哥哥,疼吗,哪里伤了,我看看......我们......我们这就回家.......”小姑娘手忙脚乱,一时不知怎么是好,又怕自己笨手笨脚弄疼他。
“我自己能走。”南宫耀话语里和这寒冬风雪一样没有温度,他拿开灵儿搀在身上的小手,甚至没有抬头看她一眼,自顾自一瘸一拐地走向城门相反的方向。灵儿该是害怕也习惯了这样子的他,愣愣立在原地看着他单薄、倔强的背影,眼泪又无声淌下,却听见她微不可闻的声音在说:“南宫耀,你这个傻子”
这时才发现,暗夜风雪里这个叫灵儿的女娃,她小小身子挺得笔直,眼神里盈满了和南宫耀相似的,不符合年龄的底气,莹莹闪闪眼泪下该是一颗洞悉一切,玲珑剔透的心吧,像是谙熟人心的剔透,裹在眼泪里尤其让人心疼。
而我的心更在当下生出种种不同出处的痛感,心疼,很是觉得心疼,像是经历着自己的过去,对南宫耀的情感从第一眼的钦慕变了另一种,或几种。我已经无法分辩自己的心此时是对那一眼的他爱慕占了多数,还是对这个叫做南宫耀的少年疼惜更多,隐隐的还有着对灵儿的嫉妒,半是同情半是想要将她从那个世界打散的嫉妒。不自觉得,一直捏紧的手被长长的指甲钦在掌心肉里,钦出了一个个深红的血印。
眼前的画面突然变模糊,继而消失不见,我阖上眼睛,试图从情绪里挣脱,错觉让自己完全融进那个世界,也好像做了一回人,让从未有过的揪心缠上,和姐姐们说的故事不同,那些的故事遥远,惹人向往,而南宫耀的一切是那么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