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遗书

爷爷还是没能挺的不过去。

凌晨,父亲就从医院里给我打来电话,声音很低沉,让我去见爷爷最后一面,说爷爷不见到我,他还不想走。

我迷糊的脑子顺然激醒,眼泪瞬间充满眼眶,如浪翻滚。

我苦涩的对父亲说:我不去,爷爷是不是就不走了!

父亲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说:快点来吧,几个孙辈,爷爷最喜欢你了。

南方的雪不像北方的雪那样的积重,一脚下去就能挤出黄色的泥水。

午后的艳阳照耀着都市医院的院落,老梧桐树的叶子只剩下几片枯黄,孤零零的挂着,时不时的向过往行人招招手,一不留神就会在微风的轻拂下掉落。

上次来医院,我推着爷爷走过这树下,爷爷还说:等他好了,带我去他老家那颗百年梧桐树,看看四季不同的梧桐树。

爷爷照顾门口那颗梧桐树,比照顾小时候的我还精细。

即使住城里了,每个月总会抽出几天回去打理。

爷爷总是告诉我,它是陪伴他长大的老伙计。

但他还是等不到去看它的老伙计。

我捡了一片黄中带点青色的梧桐叶。

家里人都围着爷爷的病床,见我来了,让出了一条缝隙。

爷爷很安详,没有我脑子里的那些插满管线,也没有监测器嘶叫声。

爷爷的肚子一吸一吸的,时而重,时而轻,眼睛始终紧闭着。

呼吸已极其困难,爷爷是坚持着等我来。

奶奶说:爷爷一直不要插管,不要化疗。

是的,爷爷信奉命由天定,看淡生死。

我俯下身子,单膝跪在地上,附在爷爷的耳边,轻轻的叫了声:爷爷。

爷爷似乎感应到了我。

微微的抬起干皱的手,奶奶坐在床边握住,把脸贴近爷爷的脸。

爷爷是想做起来。

父亲心领神会的摇起床。

奶奶向大家挥挥手,也走出去了。

病房里就剩下了我,还有我手中那片黄中带着青色的梧桐叶。

我坐在床边,揽着爷爷的肩膀,撑着不让他歪倒。

爷爷已经很难发声了,张口说话,但口齿不清零,根本不知道松在说什么,本无血色的脸却渗出丝丝血丝。

颤巍巍的手想伸到被褥,但每次又无力的垂下,尝试了几次,爷爷终于放弃了。

爷爷睁着大大的眼,无神的看着我,似乎是使尽了人生最后一点力量。

我明白爷爷的意思。

伸出另一只手,侧身吃力的伸进被褥。

摸索了半天,摸出一叠丝怕。

丝怕软软的,捏起来能感触到里面有纸张。

爷爷至今未立遗嘱,对身后事未做交代,我想这应该是爷爷的遗嘱。

我心生感动,他单独把遗嘱留给了我。

虽然爷爷不算富裕,但农村的几幢祖屋还是值钱的,当然我不在乎那点财产。

只要爷爷好起来,我把它们都给捐了。

两个个叔伯早年就在外读书、经商,各自在外成家立业,过年、过节也鲜少回家看望爷爷,甚至几年也见不到面。

爷爷一直跟着父亲生活。

跟爷爷亲的还是父亲和我,我从小就是在爷爷的背上长大,不管是站立时候的背,还是爬行时候的背。

爷爷虚弱看着丝帕,嘴里“咕咕”吐着泡泡,很像小时候的我。

我伸手帮爷爷揉搓着背部,帮他顺气,很像小时候照顾我时的爷爷。

“清……清……椿……椿……”口音很糊,每个咬字也很糊,我附身倾听,也只能猜测出个大概,爷爷吐出来的两字是“清椿”,因为爷爷一直这么叫奶奶,这是爷爷称呼日常呼奶奶的昵称。

爷爷还想说话,但脸已憋成赤色,手也开始颤抖。

我连忙将梧桐叶塞进爷爷的手,不知道爷爷是否有意识,我想他松是感知到了,他在摸索着梧桐叶,眼角慢慢渗透出泪水。

慢慢的,爷爷平静了下去,摸索着梧桐叶的手却握的紧紧的,挤出红白相间色。

我大声哭桑:“爷爷、爷爷”。

家人和医生蜂拥而入,叔伯婶婶、堂兄弟们围成了一圈。

病房中,顿时哭声一片。

奶奶最是伤心,泪水沿着皱纹的纹路顺势而下,匍匐在爷爷的身体身上,嚎啕大哭。

终归,爷爷还是走了,带着那片冬天的黄青色梧桐叶走了。

父亲擦着泪附身拥着奶奶,怕奶奶伤心过度摔倒。

待到奶奶平静了下来,家人安排奶奶坐上了回家的车,我陪同奶奶一起,父亲和三叔在医院料理完手续。

二伯开的车。

老家在农村山里,离医院有1小时的路程,爷爷的葬礼放在老家。

爷爷生前已在老家村口的梧桐树边给自己建好了空坟。

一路上,二伯多次透过后视镜中看我,似乎有事想问我,但又都欲言又止。

我明白,二伯是想知道爷爷最后的遗嘱。

他家最不济,他惦念着家里的祖屋。奶奶在,他又不敢提。

其实,我也不知道爷爷最后留下了什么遗嘱。

但我觉得遗嘱应该是留给奶奶的。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方叠的整齐的丝帕,说:奶奶,爷爷走的时候,给了我这方手帕,我还没来的及看。

我把手帕递到奶奶手中,奶奶迟疑了一会,还是接过去,看着手帕出神。

她似乎在记忆中搜寻这方爷爷留下的手帕,眼神有些出离,似乎在回忆或者想着什么。

她端倪了一会后,轻轻的叹了口气,慢慢的拆开丝帕。

二伯动了动身子,往后倾了倾,但脖子的长度始终有限,歪不到头靠的后面来。

这时,我才透过车内昏黄的灯光,看清这是一方有些年头了、泛着黄色的丝帕,个别地方还破了许多小孔洞,手帕的四个角落似乎绣着带着青色的树叶,但看不清是什么树的叶子。

我故意放大声说:爷爷是说不出话的,但最后一刻,他从心里吼出的是“清……清……椿……椿……”。

我别无选择。

我只能模仿爷爷的嘶吼,表达爷爷的情感。

说完,我是一身轻松。

我看着奶奶的脸,露出了许久不见的浅浅的微笑,笑的是如此的迷人。

二伯回过头,不当时宜的问:就没说点其他的吗?

奶奶凶了二伯一眼,似乎表达对打断她美好回忆的不满。

二伯只好缩回他那本就不长的脖子。

这个家,奶奶就是主宰,爷爷在的时候,也怕奶奶。

我平静的回答:没了,爷爷说不出更多了。

我心里还是酸酸的,爷爷想见的是我,留给我的话却是给奶奶的。

但我也很高兴,为爷爷和奶奶几十年相濡以沫的爱情而高兴。

至死,爷爷心理牵挂的还是奶奶。

奶奶犹犹豫豫的打开丝帕里的折纸,生怕被别人窥见新小秘密。

纸片不大,是从病例本撕下来的。

我只能看见歪歪扭扭的字迹,但看不清写了什么。

奶奶抿着嘴,边看边无声的流泪,除了悲伤,嘴角也洋溢着不经意的笑。

车内昏黄的灯,车外投射过来杂乱的光,扫过奶奶一半悲伤、一半喜悦的脸,是扭曲、是怪异,反正我心里是说不清。

二伯看着后视镜,脸色铁青。

开夜车的他,似乎感应到了奶奶的怪异,不舒服也是正常。

我想笑,但还是憋着没笑,有这么怕亲娘的吗!

奶奶是幸福的。

她看完信,默默的递还给了我,脸却转向了窗外。

她是在遮羞?我想。

奶奶是明事理的,家人都认为这是一份遗书,一份只留给孙子的遗书,理应让我来公开。

她不想家人因为遗嘱一事不和,即便是给她的情书,她也让孙子去公布。

我摊开遗书,对着光看。

第一句,我就乐了,差点笑的没回过气来。

二伯的脸蛋已由铁青转成凝固,两眼迷茫。

可能在他看来,后座的两位是不是因为爷爷的去世和爷爷的遗书,陷入了癫狂。

信的第一句是:

zhi青春:

这明显是写给奶奶的,爷爷认字不多,“致”字不会写,用了拼音;“清椿”太难,简写了,这符合他的知识水平和性格。

“我走了,陪伴我走完路的是你,青春。记得,梧桐树下,我们第一次见面,你让我明白如何去做人,我被你的开lang打动。那时你对我没那个意思,而我却一直ai恋你,但我又胆小,不敢说出来,以后一见到你,我就duo开,我怕你看出我的jiong迫。”

爷爷没读几年书就去当兵了,在部队里学的拼音字母,除了给我做的幼教外,一身本事就用在这人身的最后一封情书,说不定还是人身的第一份情书,我不禁给爷爷竖大拇指。

“你给的信物,我一直留在身边。每每想起那时的ailian,我都感觉到甜。哪怕在农场里最苦的日子,我只要想起你,想起你对我笑,我就跟打了狗血一样,有的是力气。”

“狗血”两个字涂改了好几次,模糊中能看清写过“又”,右边点了个点,又涂掉了。

我想这应该是偏旁,爷爷应该不会写“鸡”字,他自己属鸡,他都不会,而狗他却会,看来对狗是情有独钟的。

“你陪着我一直走完我的一生,是你给一bei子的勇气,我本来想亲手交给你的,但我又不敢,我想着让我的最亲密的战友,我的孙子亲手交给你。我就先你走了,你要好好的活着,好好的。”

最后几个字已经很难算是字了。

我猜,爷爷写这份信的时候,已经是最后几天了,他用简短的书信感谢陪伴他一生的“清椿”。

信,署名的位置有很多小点点,但最后却没有写名,不知道爷爷是没想好如何署名,还是真没力气写了。

奶奶似乎也被感动到了,对着我的脸颊中泪痕很深、很深。

这份用小学生水平平凑起来的“情书式”遗嘱是给奶奶最好的慰藉。我想。

奶奶不说话,我能感受到她内心中的甜蜜。

平时一丝不苟,毫无生趣的爷爷,在他生命的弥留之际,用心写出了对“青春”的呐喊。

我怕奶奶触景生情,暂时替奶奶收藏了。

想象着爷爷认真折丝帕的样子,一点点的恢复如初。

二伯有些不解,刚才还是或是悲忪,或是欢喜的后排,现在却静穆如乡下的夜幕。

爷爷没有按照农村“风光”大葬的习俗办,这是爷爷生前的愿望,他一直跟父亲和我说,人就应该是大哭着来,安静的去,还要我们不许哭着送走他。

葬礼虽然简单,但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都来了,该有的流程还是都要走一遍的。

接待宾客的工作是最繁复的,中国人最讲求“繁文缛节”,稍一不到位就会让亲戚留下:“主家待客不周”的坏印象,奶奶最是不喜欢。

出殡那天,奶奶虽然悲伤,但她是家里最懂丧葬礼仪的,她特地叫我去帮助三叔接待宾客。

三叔是家里生意做的最好的,待人接物也自有他的一套,安排的井井有序。我也只是简单做个小跟班,实际并无事,大部分时间只在一边刷我的手机。

宾客名单还是很长的,除了姓名,都写了和我们家的关系、礼金金额,方便以后回礼。

我闲来无事,乘无人时,摊开匆匆一瞥,仅除了一家没有写关系外,其余都写的清清楚楚,这一家很是奇怪,没有遵循农村的葬礼习俗,连金额处也只是写着:老伙计,我来送你了。

没有金额,以后还怎么还礼,奶奶知道了还不责怪我们。

我赶忙去看宾客姓名,看看能不能及时补救。

我用手指平衡的划过白纸。

但瞬间……

我能感觉到我的呼吸凝固了,凝固程度不亚于那天二伯开夜车时的“凝固”。

我全身的每个角落都在感知着心脏的跳动。

我的心,似乎被一把从背后深扎进心脏的刀给惊讶了,这种惊吓不亚于我第一次得知爷爷得了“肺癌”晚期时的惊讶。

我脑子已感受不到外界的喧嚣和吵闹。

我的脸,我虽看不到,但我能感受到那种扭曲,扭曲程度肯定不亚于那晚奶奶看“情书”书时,即喜悦又悲伤的扭曲,这种扭曲让我的脸充斥着分裂感。

我想扭回来,却没有一点弹性。

姓名一栏赫然写着娟秀的三个字:

“志青春”

爷爷遗书的开头是:

“zhi青春”

我彻底的清明了。

爷爷的拼音原是有意为之。

我想起那个“ailian”的“i”,即像i又像n,我们都以为那是“i”。

他只是用隐晦表示,透过“梧桐叶”让我给“志青春”送信,而我却没有领会。

有那么一瞬间,我记恨起爷爷,我哪能知道一个从来未知的故事。

我像一头疯牛似的直冲卧室,猛力的拉开抽屉,拿出那娟丝帕,到处找奶奶。

我担心奶奶。

堂屋里的人都没见到过奶奶。

最后负责打理采购的二伯告诉我说,奶奶去送一个开车来的女宾客。

那宾客在梧桐树下坟上,放了插着梧桐叶的花篮。

她说她有事就先走了,奶奶去送她了。

我奔袭而出,看了一眼放在坟边上那框插着黄中带青色梧桐叶的花篮。

急匆匆的跑向村口,我还是担心奶奶。

村口,奶奶穿着一身白衣站在路口,像一棵木桩,端庄的站着,透过卷起的浓浓尘埃,目送着轿车离去。

我喘着粗气,手里捏着被汗水浸透了的遗书,默默的站在奶奶身边,一直站到尘埃落定,奶奶还是久久未离去。

远方的车已是眼中的一个细小的黑点。

梧桐树下的花篮里,黄中透着青色的梧桐叶随风飘摇着。

向着远去的车,招手飘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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