嘈嘈杂杂的日子

日子平平淡淡来,熙熙攘攘去,嘈嘈杂杂过。

故事讲的是我小时候城里小民的一段市井生活。从小镇回省城时,我读小学四年级。住在新升弄3号里,大杂院。院大门是一扇陈旧厚重的木质大黑门,上面满是成排的船钉,一对铁门环锈迹斑斑。这是一个二进杂院,前后院都有一个天井,院里住二十来户人家。我们钱塘小民喜欢叫这样的杂院为“墙门洞”。

那个时候,我指的是73年左右,街坊邻居们日常洗洗涮涮主要还是靠了新升弄口头的二眼水井。而要吃进肚皮里的水,就要去几百米远的自来水站挑了,二分钱一担,自己动手,挑回来倒进天井里各自的水缸完事。家家如此,户户这般。因此,前后天井里放满了二十来口水缸,大大小小不一。

这是那个年月里的一种生活方式,或者说成生存方式也不为过。

啰里八嗦的说了一大堆,怕是烦了诸位看官?那也就权当是个引子吧。

这里要说的是阿萍姆妈一家,我的邻居。阿萍姆妈有四十来岁模样,小脸媚眼,细腰丰臀,烫一波浪卷发。生有四个伢儿,一色女儿。那四个女儿,可谓个个姿色绝佳,人人各有所长。

阿萍姆妈在新升弄囗,也就是二眼井再走过去二十来步的地方,街道办的小杂货店里做营业员。她的小女儿陈婉萍与我同校同级不同班,我们一档子年纪的潮潮伢儿见着了陈婉萍母亲就唤她阿萍姆妈,随了陈婉萍辈分喊。

自回省城后我一直没见着过陈婉萍的父亲,心生好奇,便问她,你爸爸呢?陈婉萍平淡里显着随便地告诉我说她父亲在“五·七”干校。“我自己也不太有的看见的,一年到头蛮难得回来一趟,住几日就走。”她说。

于陈婉萍用如此淡然的口气说的话中,到让我生出了许多对“五·七”干校的遐想:比如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学校?里边都是些什么人?再比如他们在学校里做些啥格事体?这个学校在哪里?⋯⋯乱七八糟,胡思乱想。

后来,到了1977年下半年,大概是放暑假的时候,我到是能时常见着陈婉平的父亲:文弱书生模样,架一副一边腿上缠着变成灰黄颜色胶布的眼镜,背脊佝偻,瘦。闷头闷脑进出家门,几乎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每次我看见他,看见他的模样儿,脑袋里总要蹦跳出煮熟虾儿的想法,于是就背过身去吃吃偷着乐一阵子。陈婉萍父亲的牙齿到是非常的白净。后来,我有次早上见他在天井里洗脸,石台上放着一副假牙,才明白他嘴里原来是装的假牙。那时没有什么烤瓷什么种植的,全是塑料做的,所以看上去非常异白。

胡奶奶告诉我这个陈先生过去是个大知识分子,说错了几句说话,关了进去劳动改造,现在到变成改造分子了。“苦头是吃足了,你看见没?牙齿都拷(打)光完回来的,你肯定是看见的。你到现在去好好看一看人家,还有啥格人样子哩?还有卵格人样子!同虾儿一只。不过,凭良心说,年轻时到是蛮神气活现一个,派克钢笔别别。本来屋里格女人家会看得上伊?祸从口出啦!作孽,真当作孽啦!”老太婆胡奶奶满是绍兴口音地碎碎叨叨一阵,最后不忘加一句“说话真要当心”后走了。看着老太婆的背影,我一脸的似懂非懂,半懂不懂。但想想她对“虾儿”上的认识,到是与我不谋而合,于是心里就想偷笑。

落实政策后,陈婉萍的父亲在省财政厅工作,有五十上下的年纪了。

书表一处,话分两头。

却说这胡奶奶是胡老爷的小老婆。胡老爷上几辈一脉单传,到了胡老爷这里,见大老婆几年下来,肚皮毫无起色,这便急煞了胡太爷,终于决计休了胡老爷的大老婆后娶了现在的胡奶奶,然后在钱塘城里买下了崇武弄3号的房子,(就是现在的新升弄3号)让胡老爷从绍兴带着胡奶奶来了这边过日子。

可能是地气转了,没多时光,胡奶奶便产下一男婴,取名号胡良辛,举家欢欣。胡太爷赶来钱塘城里一看,大有希望!再三表示要儿子胡老爷继续努力,力争在”做人”的事业上有所突破,为祖上建功,为家族争光!

但事与愿违,后来,说说也是气人,无论胡老爷如何努力,甚至吃药号脉,单方偏方,竭尽全力,胡家就再无子丁出世。“天不助吾唷!”说完胡老爷撒手人寰。带了许多的遗憾一一终究没能打破世代单传的定规!

就此,这胡奶奶年轻守寡,拉扯个儿子,靠了出租房子这点来源,嘴巴里省省,衣着上减减,到也勉强好过日脚。

再说这胡良辛,又一胡家门庭单传,就从小被捧了在手心里、含了在嘴巴里长大,应了老话宠子不发的道道。

我回省城读书时,胡良辛已待业在家,无所事事,到是结了一帮社会上的朋友,吆五喝六,混沌过日子。他毎日清早必定去西湖边上六公园里练练拳脚,展展筋脉,习点搏击技艺。拜了钱塘城里名师顾大海为师。这名师功夫甚是了得,善长“通臂”拳法,太极拳八卦掌、少林棍武当剑更不在话下。使一条九节钢鞭,那叫一个云行流水,风生水起;当然,三节棍之软器械甩起来那更是啪啪作响,虎虎生威。六七个壮士近不了他身。据胡良辛对我说,后来在巜少X寺》影片一举成名的某坚强乃他的同门师兄哥弟。于是,我们新升弄巷子里的那班潮潮伢儿便不由对胡良辛生出许多敬仰之意,神秘之感。常良辛哥长良辛哥短地叫着,跟了他的后面,屁颠屁颠。夏天的某日,我摸了他系在腰间的九节钢鞭,不无爱慕,抬头肯切道:“良辛阿哥,我跟你学?”

胡良辛闻言,一把将我摸钢鞭的手了拍开去,一只手叉了腰眼上,彼有些气势,厉声喝道:“格你个小死尸,把老子死得远点!读书不好好地读,学啥脑髄骨头的拳击。不过,学堂里吃了亏回来告诉我一声,老子立马帮了你摆平!”

被他一顿训斥,我只好无语望着他,一脸不开心样子。

他见我不开心,立马上来安慰道:“不是不想教你学,这东西要闯祸的,拳来脚往,鞭甩枪走的,不长眼晴。等你再长大点教你,好不好?”

我只好点点头。见我点头认了,他立马嬉笑着说:“你快帮我去看看婉芸在不在屋里,回来告诉我一声!”

“格你下会一定教我?”见他鼻头里哼了一下,我扭头跑去前院里,进门一看婉芸阿姐在家,忙说:“婉芸阿姐,后院良辛哥寻你。”

“没功夫!”婉芸阿姐没好气地一嗓子。随后对着窗户外头叫道:“有功夫不好去挑点水来呀!”听她语气还是有些嗔怒的意思。我讨不着乖,耷拉个脑袋讪讪退出,却见了胡良辛早已在窗下探头探脑,踮着脚往屋里张望,跨出门槛时刚好被我撞见,他朝我做了个鬼脸,往阿萍姆妈家的水缸一看,大声说:“就去就去!”

“等等。”婉芸阿姐的声音从屋里传出:“铜钿拿了去。”随后她开了窗户,一只手拿着木梳,另一只手将一角钱递给了胡良辛。顺势,婉芸阿姐的手被摸了一把。“啪”一记清响着在胡良辛手臂上:“滚!”

后来我读初一看小说书,才晓得这个叫“打情骂俏”。

在接过钞票的这个时间里,胡良辛手不闲着,眼也不见空着,着力地盯着婉芸阿姐的胸口头不放,满脸带着绵拖拖(软绵绵)讨好的样子。

“还不快去挑哩?等些时光太阳就要落山了!我还有一大堆事情哩,没功夫同你搞搞儿。”婉芸阿姐一股不耐烦样子,又用木梳指了他的身上的衣裳道:“你看看你,你看看你自己身上,活凤八鸡爪的,(意思是非常脏)这么大个人了,这么就一点都不晓得清爽哩!回来挑好水剥落来我帮你井埠头一道搓一把。”

“嗯,哈哈,哦,好的,我一一。”胡良辛唯唯诺诺,大气不敢乱喘。我也是奇了那个怪了,在我心目中如此英雄人物,五大三粗,腹肌块打块的,这么见了女人或者说见了婉芸阿姐就会成了熊包软蛋一个。当然,这种事情我们小伢儿是搞不清楚的。

就在我小脑子蛮复杂地乱想八想之际,这胡良辛就跨出了墙门口,只见婉芸阿姐一嗓子亮了出去:“你回来!”

我见胡良辛又钻进门来,被婉芸阿妹用木梳指着道:“腰上的东西解下来!系了还当好看?是不是?解下来再去,快!同道十三点一个,一点正样没有。几岁的人了……。”这里胡良辛将腰眼上的九节钢鞭解了递于我并关照去放在他床上,那里婉芸阿姐边梳着头发嘴里还在叨叨不止。我听得胡良辛边走边回嘴说九节鞭是当皮带用的。悻悻的。

婉芸阿姐是阿萍姆妈第三个女儿,是四个女儿中出落得最漂亮的一个。樱嘴杏眼,梳根极腰单辫,粗且黑。身段像娘,要啥有啥。腻脂雪肤,灵巧聪慧。

当时,阿萍姆妈四个女儿,大姐婉敏支边去了黑河;二姐婉仁脑子不灵(后书细说);三姐婉芸,依据政策,留城待业,住在了母亲身边。这个时候,她在老营巷街道办的“印铁制罐厂”做“八角头”临时工,三班倒。这里不表这钱塘城“老营巷”的来历,也不细说“老营巷”里有个二三亩地大的小型公园是我们这批潮潮伢儿玩耍的地块。要说的只是这个“八角头”是如何的意思:就是居委会报上去闲散在家的年轻人员,由街道聚拢后分派到各厂矿企业做临时工,一块钱一天,街道抽2角钱的人头管理费,到手每天有八角钱,因此叫了“八角头”。

回头再说胡良辛,去水站挑了五担自来水回来,见了婉芸阿姐已在井埠头洗衣裳,就满头大汗地站在了她的身边,视线就偷射进她的脖子里去了,婉芸阿姐抬头嗔怒:“看啥格看,不要好坯!快!去我姆妈小店里去驮(拿的意思,杭州人叫‘驮’)包肥皂粉来。”

“我不想去。”胡良辛表示。

“啥?一一好好好,我看你今天到是去还是不去!来,你先身上的衣裳剥落来。”

胡良辛剥了衣裳往盆里一掼,赤膊短裤,趿了双拖鞋,踢啪踢啪歪央央到弄堂口小店里去拿了肥皂粉回来,井埠头洗衣服的婉芸见着了满脸不高兴回来的的胡良辛,知道是肯定被自家姆妈搡过了几句,也不搭话,低头发狠在搓板上用力搓着衣裳。胡良辛看看没趣,拉个脸回家走了,刚抬步踏在石阶上,身后婉芸阿姐就喊过来一句,肚皮饿没?书包里有二个实心馒头给你留着!胡良辛闷声闷气地嗯了一声就吃馒头去了。

那个时候,就是七十年代初期,物资比较贫乏,老百姓购买东西,要凭票或“工分券”供应。豆制品票,自行车、缝纫机“工分券”,油票肉票……一大堆。当然粮食就更需要票了,叫粮票,有全国通用和全省通用二种。一般读书待业28斤粮票一个月,重体力40斤,一般男工人31斤,女工人29斤。大家当时肚皮里油水少,粮食基本不够吃。年轻看官可以去问一下现在六十来岁以上的人,问他啥个叫“肚皮饿”,回答肯定好听。

我刚背了书包想上学去,见胡良辛手里捏了个馒头,嘴巴里还啃着一个,就叫了声良辛阿哥后盯牢馒头看上了,胡良辛呵呵一乐,骂声小死尸后掐了大半个馒头把了我,我接着,欢天喜地想走,被胡良心一把拖牢:“省省吃,这是你婉芸阿姐厂里中班餐贴发的,浪费了看我不拷煞你!”随后话题一转:“你帮我去井埠头问问你婉芸阿姐去,今天中班落班我要不要去接她?”

“不高兴去!”我回话时眼睛盯牢他手里剩下的小半个馒头。

“好好好,统把了你。”胡良辛把手里剩余的小半个馒头递了给我:“格小死尸,精明到蛮精明的!坏货!”他边骂骂我边不忘再提醒我:“去不去问?”

我得令去问了回来告诉胡良辛说,不要!胡良辛一愣一懵,站在水缸边就发了呆,没好气地把手里剩余的咬过的馒头一把全给了我,我一溜小跑上课去了。


再说阿萍姆妈,是并不认可胡良辛与自己的三女儿找对象这档子事儿的。一则,二家成份都不见得好;二则,胡良辛二十几岁的毛头小伙,不务正业,待业在家,吊儿郎当,守了个寡妇胡奶奶度日子,不见得有何出山之日。但,另一方面,自家屋里五个女人,日常需要有个男人做做搭手,挑个水拉个蜂窝煤饼,理个瓦片修个漏什么的,确实需要有个男人。自己男人在劳动干校,常年不着家中,很少有个照应。一个女人拉扯四个女儿,着实不太容易。如果身边站有个胡良辛,后院这个剃头匠王金财也不会总在暗地里欺负她了。因此,对于三女儿与胡良辛的热络来往也是睁眼不见闭耳不闻。但言里言外,口上口落琅几声怨言还是有的。站在天井里大声嚷嚷道:“我家婉芸下会要去个好人家的,不能嫁了给个没出息的憨子,生活都没着落,自身都养活不了,将来等有了伢儿同我一样靠靠都靠不着,苦头吃煞!”

胡奶奶听得懂婉萍姆妈的话意,敲锣听音。于是在吃夜饭时就把意思讲给了儿子听,胡良辛听了,闷闷不乐,心里烦躁起来,将饭碗恨恨一推道:“生活我去寻过了,居委会里我昨天刚去要求过,说等机会。烦煞!”说着话走出了屋里。身后胡奶奶追了出来问道:“你哪里去?勿可出去闯了祸水回来。”胡良辛头都不回,绕过几口水缸早就晃荡的没了身影。


诸位看官:书表到此处,诸位不难发觉,我讲的基本是夏天发生的事情。当然,春秋天的也有。但冬天对于新升弄3号所发生的故事,在我的记忆中确实非常模糊了,甚至说忘却了更合适一些。我也专门自责:那些对于新升弄3号里冬天的日子去了哪里了呢?难道让狗吞了去了?但忘了就忘了,不去提它便是了。我就专门讲讲夏天的故事拉倒吧。

夏天,我们这一帮潮潮伢儿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吃过夜饭后,五六个人在井埠头洗澡。穿一短裤,用吊桶在井里提桶井水上来,隔头隔脑往头顶心浇下去,井水划过全身,马上有一阵冰爽快乐涌上来后就再哇哇地亮几声出来。渲泻那个惬意。过后,我们就开始了水仗,互泼互浇,嬉哈一气。这种快乐现在是花多少铜钿银子也买不来了。当然,被溅出的水打湿了衣裳的在井边洗涮的婶娘阿姐,就会脸上满是笑意,站了起来,看看前胸,急忙一只手拉开贴了皮肉的衣襟,另一只手往腰眼上叉了,骂道:“你们格批小死尸,眼乌珠不生的?弄得老子浑身烂烂湿一片!我前面刚洗出的衣服都还没燥透哩!好了,这下又要换衣裳去了。真当作孽。小死尸。”于是,我们在她们的笑骂声中作鸟兽散。身后传来井埠头一身水湿娘们的嬉闹声:长的短的深的浅的,你的大她的扁隔壁王大姐的圆之类的,嬉嬉哈哈。这是题外话,我们书归正传。

在无尽的欢乐里,暑假来了。那时候,我们这批潮潮伢儿,只等新升弄里路灯亮起时,就会早早背了把毛竹椅子等在井埠头。不久,王金财赤了个膊,手里摇了把芭蕉大蒲扇,另一手提了个特大号搪瓷茶缸,跨出几脚方步来井埠头说个《水浒传》《杨家将》;讲个《三国志》《西厢记》。他大书说半来个钟头,听众很多,邻舍隔壁,歪头干娘,麻子木匠,跷脚阿二,当然,阿萍姆妈有空也会到场来听上几段。这王金财每次说大书时不忘了眼睛在大婶小娘身上瞄来扫去,眼嘴不闲。还用“要知后事如何,且听明天分解”这招来吊我们伢儿的胃口。

却说这王金财,生就一付精瘦猴样。在省总工会门口弄了间小屋,单干户做剃头营生。这“单干户”也就是以前的一种集体经济体制的补充,类似现在的个体工商户。但不同的是不可租用人工。自食其力,多劳多得。王金财手艺不错,吹剪推烫样样功力不浅。领导外出开会调研前,必定要叫他整理下发型,随后敲背捉筋来那么个几下。所以上上下下关系不差,有点事情,打个招呼也能摆平了事。由于是单干户身份,按当时是属社会地位低下者,没有国营、大集体工厂里的工人吃香体面,所以城里的大姑娘统统看他不上,又加上人样儿长得不太对得起看客,因此,到了三十五六岁才在钱塘城郊花钱托人说成一门亲事,条件之一是在城里相帮大姑娘谋个生活。这到不难,王金财与领导一说,领导挤兑取悦了他一番后,说是金财呀,今年你到是可以评评年度晚婚晚育积极分子了。当即拍板让姑娘儿去单位食堂做了生活,算是临时工性质,等有指标机会时再转正式职工。王金财大喜,急急骑了自行车,赶紧去郊区把情况说了,丈母娘喜笑颜开,连夸女婿路道宽大。便去了村里代销店打了半斤“枪毙烧”(钱塘居民对劣质白酒的戏称),又从坛子里摸出三个鸡蛋,分咐老头子去地里拔了韭菜,要炒蛋款待毛脚女婿。说实话,当时要在城里寻个临时工生活也是不易之事。

没多久,王金财办了几桌喜酒,街坊邻居凑了份子入席道贺,宴毕,王金财心急火燎,三下五除二地圆了洞房,做成好事,几轮伢儿生下来,这郊区老大姑娘被熬成了黄脸婆一个,干瘪老瘦。剃头匠王金财左看不顺眼、右看不着调、越看越怨烦,便想一脚踢了,再起炉灶。那晓得,这王师母并非善货,去了趟娘家村里,邀了几个粗实壮汉,将剃头匠脚提了,一头摁进了天井里阿萍姆妈家的“七十缸”中,倒脚朝天地教育了一番,从此就不敢再提离婚一句。但从骨头里不要看自己的老婆是墙门洞邻居隔壁都见得着的。俩夫妻同在一张床上过日子,也互不搭理,进进出出,视对方同为空气。歪头干娘有点看不下去,帮衬了女人要教训王金财。那日在堂屋前碰个正着,指着他的鼻子骂:“你格男人家,真当是茅坑里屙屎,拉出良心!哦,你格猢狲精!真不是东西,你‘做人’做过了,舒服过了,就把‘屋里头’掼一边死活勿认帐?你有吆点良心啊!人家女人家帮你生格许多伢儿,还要一个一个领大,真当不容易的,还要落了班烧饭把你食祭,你驮点良心出来好不好?一天到晚只晓得在人家女人家身上瞄来瞄去,吃素揩油,要点面孔不要啦!”歪头干娘土生土长钱塘城里人。她说完上面这些话,见剃头匠有转身急急要溜的意思,便伸手一把拖住了:“你格娘卖x的东西,你先不要走,我还没话光哩。”显然,歪头干娘还意犹未尽,继续碎碎叨叨:“你家现在是我们居民区里的不安定因子,根子在你身上!我们居委会上午开会过了,认为你是不安定不团结因子的根本,居民区主任要求我再观察你一段时间,不再好好改正的话,就要给你办办学习班,到里面去住几天。”

“哦,哦哦。改,马上改。干娘,你看牢,我不改是小狗儿生的!”王金财挣出被拉住的手膀,边罚咒边退去,见歪头干娘不言语的一瞬隙,转身就逃进了屋里。歪头干娘一个人立了堂屋里,对着王金财的背脊无奈摇了摇头,大声喊道:“你不用逃的,我同你说话听不进去随你好了,你再这样花头花脑迟早把你坐了牢间去,关进小车桥里!”说完回了自家屋去。

这“小车桥”是当时钱塘城里关押犯人的地方。我看见歪头摇头到蛮好笑的,不忍躲在房里吃吃偷笑了起来。

这歪头干娘是我们新升弄3号里的治保小组长。七十岁左右样子,脖子歪还细长,心肠到是比较热,就是喜欢东家长西家短地轧是轧非,有点小事马上汇报上去,因此,各家除了尊敬她外都有点怕她。

(这里对“七十缸”作点说明,敲黑板的知识点:是超大型的水缸,号称有七十担水好盛,因此得名。古时大户人家摆在天井里盛满水防火用的,当时我们3号墙门里唯有阿萍姆妈家里有这么一囗水缸。)

要说这剃头匠王金财平日里在女人家身上蹭一下,暗地里屁股上撸一把是有的。有一次,在单位里,给一个中年女人家剪烫头发,洗头时,把女人“的确良”衬衫的第二个扣子解开,徒手衣领反塞进脖子里。女人一看不对,站起来反手一记耳光,教训了一下剃头匠后就闹到了工会领导这里,领导很是生气,责令停了他一个礼拜的店门来圆场完事。此事经歪头干娘口述传到新升弄3号墙门,让他着实颜面扫了茅坑,名声臭了出来。但王金财并非一无是处,就我们墙门里十几个潮潮伢儿的脑袋,成年都是他免费伺弄的。每当我姆妈提醒我好剃个头去了时,放了学我便在堂屋里摆了骨牌櫈子侯着王金财回来。(这里很有必要地说一下,这个堂屋是住户们公用的。类似上海人讲的“亭子间”)王金财回来见我守了个櫈子在写字,便从包里取了理发推子,将布围在我脖子上开始动手,理毕,摸下我脑袋唱道:“手驮剃刀,跨立城下,天下头颅,三刀一刮,我隔卵泡一脚!哈哈哈。下一位一一”笑完一看后边也没伢儿排队,就又从凡布包里摸出几把理发工具和二块香蕉酥饼儿把了于我,说:“东西吆先弄点把你嗒吧嗒吧,再后吆弄点生活把你做做。这把电推子吆叫你爸爸帮我看看,这两天天气热生意好,剃了半当中可能烧了。这个只有你爸爸会修了。”我父亲是国营大厂的顶级电工,摆弄摆弄理发电推就小菜一碟,手到病除。

我哦了一声先接了电推子。

王金财接着说:“这几把剃刀和手推夹钳的刀片只有托你小师傅磨磨了,半个月没磨过,钝了。你磨好明天你上课前早上摆在堂屋桌子上好了,只管自己上课去,我见着了会驮了去的。”

我又哦了一声后就专心吃起香蕉酥来。

诸位看官可能奇怪:我小小年纪,十来几岁人儿,如何会研磨如此精细刀片物件?说来也巧,只要诸位大神转过身去,读一下本人专辑里的《混堂春秋》便能知事情原委。这里厢就卖个关子,不再细表。

此时,我见阿萍姆妈从窗户里探出头来,隔着天井叫住了王金财,说是晩上有空没?相帮烫个头发?

剃头匠王金财一口应诺:“有空有空,晚上做,晚上做。格你要弄我一定有空的!随你弄到几时。”

这王金财斜眯了眼望着窗口的阿萍姆妈,口上口下用戏弄语言讨着些便宜,一面孔坏样,吹声口哨先走了。阿萍姆妈隔着天井轻轻骂了句:“格畜牲坯,不要好坯。肉麻当有趣”后关了窗子。

吃过晚饭后,趁天不太黑我就开始在天井里磨起刀来,一直磨到天大黑还没磨完,就搬到了前院大门囗的路灯下磨开了。我见了剃头匠王金财驮了烫头发的工具在敲陈婉萍家的门。开了门的阿萍姆妈边用毛巾擦着刚洗过的头发边叫王金财去堂屋里烫头发。王金财回话说堂屋里没电插座后就进了阿萍家的房门。

当然,阿萍姆妈与剃头匠在房间里发生的一切我是看不见的。那怕我看见了我也是不会到处乱说瞎说一气的。我又不是蛮会轧是轧非的学生;我又不是喜欢挑是搬非的同学。毕竟陈婉萍是我的同学,面子总要讲一点的,对不对?

但看不见不等于听不见了,这房间里的声音我还是能听见个大概出来,对不对?我耳又不聋。又况且,当时陈婉萍班级正在龙井村山上摘茶叶学农;(高年级分班去的,我们班是第二批。)婉芸阿姐在厂里做中班;而二姐婉仁替了阿萍姆妈在小店里值夜班。(当时的小店晚上都要有人睡在店里值班的。)所以,阿萍姆妈此时的家里只有男女二个人。从房间薄板木墙传出的响动里断定应是做了些好事的。但我们小伢儿不是太懂。

其实,那时候,巷子里或墙门里的小嫂大婶邀王金财烫烫头吹吹发,他是不收钱的,但吃点豆腐,啃些嫩草肯定是有的。实属二相情愿,上不了法院的事情,这里按下不表。

却说第二日下午四五点钟时节,王金财推了自行车刚跨进前院就被阿萍姆妈叫住,也毫不客气,开门见山道:“你昨天烫头的电费要付把我的!”

王金财支了自行车立在阿萍姆妈门口,脑子一沉,自忖吃着记哑巴亏,悻悻然摸出五毛钱来,阿萍姆妈一看,脸色立马难看出来,道:“格这么会够?你打发叫花子呀?二块!”

王金财无奈,再加给了她一块五毛后心的话,你们家这个月的水电费“照我牌头”了!意思是说让他给付了。

“哦,还有要你帮个忙,叫你老婆明天给我踏一三轮车蜂窝煤饼来。”

这个到使剃头匠脸有了难色,“你这不是成心难为我吆,你不是不晓得我跟那憨婆儿不开口的,你这真是在成心难为我吆。”王金财说完,脑子里念头转了转接着说:“要不我再给你点钞票你叫另外人去买吆好了?”说着又摸了约三五元的零碎钞票给了阿萍姆妈,并说了句“总够了吧”后推了自行车沮丧个脸色走了,边走还嘴里念念有词:“算老子晦气,触霉头。倒背钱笼。”阿萍姆妈吹了吹钞票上夹着的几根碎发,笑了笑理好放进袋里,追上来抢白一句:“嘴巴里不干不净烦个啥东西!”徒手把一条西装短裤狠狠掼在他的后座书包架上:“拿去!帮你搓干净了。”

王金财一看,只怪自己昨晚大意了,慌里慌张没有把生活做得清爽周全,东西攥在她手里了。晕。

胡奶奶见门口有响动,探出门来,叹一声道:天底下哪有白食吃唷!阿萍姆妈朝老太婆白了一眼回屋去了。


这种市井生活的日子在嘈嘈杂杂里缓缓走去。暑假过后,我升入了初中。婉芸阿姐还在老营巷的小厂里做工。这一天,她中班下班,在厂门口传达室边被副厂长喊住,说顺路几个小朋友一道回去。婉芸阿姐一看,副厂长身后站了几个同厂的年轻男女,也就没有拒绝,坐上他的崭新的永久12型自行车书包架走了。后来,连续一个星期,每天中班这副厂长都在传达室门口等她,并由多人渐渐变成了他们俩人。这样顺汤顺水的发展下,变作白班和夜班也是来接接送送,风雨无阻。这事胡良辛很快轧出了苗头,问婉芸阿姐。不想被婉芸阿姐抢白了一顿,说是厂里同事,顺路接接送送,半夜巷里黑灯瞎火也有个道伴。人家是副厂长,可不可能看得上我?胡良辛听得出,婉芸阿姐的语气里强调了“副厂长”三个字,着实刺着了他的心里,有点不舒服。就回了句:“格种小厂的副厂长有卵格花招儿。”

一看胡良辛竟敢顶嘴,婉芸阿姐气头就有点上顶,原本好好的脸色绯红了起来,杏目怒睁道:“你连生活都没有,还看不过人家小厂大厂的,还酸滋滋地说得出来。你自己不争口气,说屁格小厂大厂!我小厂里做做起码自己好养过我自己了,你一一。好好好,今天不同你多烦,烦多了也没用场,等你有工作了再来谈天!”说完一掼门进去了,留着胡良辛干树桩头一个,立在天井里发呆、发恨、发狠、发慌、发酸。胸口头有种情绪堵得难受,身体就想着要用点动作来泻一泻这种难受。他一眼看见了晾在堂屋与天井交界处的马子(马桶)。就它了!他想。上去发力“嘭”一脚。但见声响处,马子早飞了起来,碰着天井里的水缸,撞个五瓣八花、四分五裂、弹了几弹,安稳地躺在了地上。胡良辛感觉心口轻松了许多,长吁了一声浪出门去。

却说,事有凑巧,这厢胡良辛刚出门去没了人影,那头格歪头干娘红臂章㧜在膀上开完治安会议兴冲冲回来,准备烧中午饭菜。进了前院便见着了自己家的马子粉身碎骨躺于地上,怒气在胸口头随着脖子的歪曲弧度冲上顶去,在发梢处没能止住,可谓怒发冲冠。站在天井里跳着脚就骂开了:“哪里格短命鬼弄得,老子摆在天井里想晒晒干的马子惹着你娘的X了还是踏着你的尾巴了,要这么难过!啊!有本事踢就要有本事出来认!哪里个枪毙鬼?啊,吃枪毙的东西!断子绝孙格东西!把老子屋里的马子弄得这样一付‘吞头势’(样子的意思),格叫我们半夜里怎么办办?格前世造万孽的东西,事情做得真当恶尽恶绝。把我家半夜里的‘要紧桶’弄得粉渣沫碎。明天早赶头上班的读书的都要派用场的,现在好了,叫他们屙了裤裆里拉倒了!⋯⋯”

这边听得歪头干娘在前院天井里隔头隔脑,酣畅淋漓地朝了天骂人,众人就围了过来,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将歪头干娘劝住。那首,回来吃午饭的阿萍姆妈拎了个马子走了过来,说是屋里女人多用的马子多,有一只备用的,借了把你先救救急。歪头干娘这才脸上有了点谢意,气脉儿顺了不少,但歪脖子上的青筋还没平服隐退,蹦绽着梗出皮肤下。见歪头干娘开始收拾地上的马子碎片,众人散去。


由于后面故事还要提及一场为马子打架斗殴事件,我认为有必要讲点题外说话:那个时候,各家各户,在下午三点到四点的时光,必须将家中的马子拎到新升弄堂的口头,集中摆放起来,等四点半五点钟光景,就有环卫工人推着粪车来收集排泻肥料,过时不候。收集完后大家抢占位置,到井埠头清洗马子,过后放在天井边上晒干晾燥,下雨天就摆在堂屋里阴风吹干待用。因此,我放学的头等大事是将马子拎出去集中然后再归我清洗,此为家长归派的任务,志在培养良好的劳动意识。摆放马子的场景虽然不能用蔚为壮观来说事,但是相当壮观是肯定有的,好几百只马子成排码在路边,式样各异。下班工人自行车小心骑过,放学伢儿跳上马子盖比赛着快速跑过,各式各样都有。当然,清洗马子的声音更加壮观,毛竹筅帚划着圆圈周而复始地碰撞在马子内壁上,产生的音箱效果总会使井埠头异常热闹。

这是一种市井生活,作为一种文化,是当时生活的必需。但随着时间进展,生活日益发展,这个马子文化已渐渐淡出了现代城市人的视线,如同蒲扇、苍蝇拍、水缸、煤炉、小菜篮子⋯⋯都将会被现代科技文明代替。但那些东西出现过市井人文里,就应当有它们的历史地位。

有点怀旧情绪出现了,并且离了故事主线,不说也罢。



书归正传。

开学后,天渐渐地凉快了起来,太阳也跟着柔和了许多,不如前段日子那样猛烈戳人了。

今天,阿萍姆妈难得轮着休息在家。她起了个大早,提了小菜篮子去小菜场买菜去了。走前关照二女儿婉仁把煤炉启封弄旺,烧一茶罐热水。“今天有客人要来,出去买只鸡来,买菜回来我要用热水的。”说着话走了。

说实话,屋里的家务阿萍姆妈并不要太费心思顾问的,也不要费力劳神动手去做。二女儿婉仁,虽然脑子有些迟钝,但还不到傻的地步,料理些日常家务那是绰绰有余。

婉仁阿姐有一米六多点的个子。基本遗传了父亲的基因,身体看上去略显扁平,但二十三四岁的年纪,䧳激素正旺,皮肉就白里透红,梨花带雨。有次我看《XX树之恋》影视,见女主角到与婉仁阿姐彼有几分神似,比女主角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唯一不足之处,这婉仁阿姐除反应迟钝一些外,右眼稍带斜视,但由于眼睛细长,不注意也不太看得出来。除在家料理家务外,婉仁阿姐做得一手好裁缝,邻居街坊身上的出客行头出自她手的蛮多,平日里也就能捞几块钱出来零花。

据胡奶奶讲,阿萍姆妈肚皮里有婉仁阿姐前,是阿萍爸爸刚要去吃生活这段时间。经常弄得前半夜回来后半夜出去,回来后就猛喝“枪毙烧”,吃得稀醉烂泥,然后俩个人躲在棉被洞里捂头痛哭,乌里哇啦哭。“估计是这个时光生进的,所以有点憨头呆脑,眼乌珠还落了个斜视白眼。”胡奶奶用老医生专家一般的眼光肯定地判断道:“真是酒后乱性误事了,真当前世作的万孽啦。”

胡奶奶讲的这些东西我是不知道真假的。但我们在背后给婉仁阿姐取绰号是真的。我们这批墙门洞里的潮潮伢儿叫她“贼眼儿”,她听了并不脑,眯笑细缝着斜眼回骂我们一句:“格小死尸,告诉你们姆妈!”

婉仁阿姐小学辍学后,一直待在家里,一则确实读不出书;二则阿萍姆妈怕她日后吃亏。按政策,阿萍姆妈的大女儿婉敏阿姐去兵团里支了边,远在黑河,还嫁给了当地的一个矿工。而婉仁阿姐于她的年龄是规定应当下乡务农的,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但阿萍姆妈去街道居委会哭诉求情,开医院证明,使了些手段终于把她留在了家中。街道“上山下乡”办公室主任讲,问题首先要说清楚,留在城里可以,但不分配工作,不占用居民生活指标,票证粮贴一概不发。“你要想好了。这个不开玩笑的。”主任最后说。

“没有就没有!总有办法活落去的!”阿萍姆妈咬咬牙应允了。

从街道回到屋里,阿萍姆妈坐了床沿上发了一半天呆,脑子里过了一遍墙门里经济条件好一点的人家:前院,余郞中一家;铁路司机沈师傅一家。别的没有了?有没有了?确实没有了!后院,胡奶奶有点底货;歪头干娘家人口多,不行!我家,阿萍姆妈也脑子里过了一遍的,八级电工,大型国企,双职工,二个伢儿,经济条件不错。最后她想到了剃头匠王金财,她清楚他毎月的收入,️一二百元是稳稳的。

她沉沉从床沿上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随手摸了下头发,走出门去一一她决定先去弄点钱回来。

又是一个敲黑板的知识点:

“打围墙”一一就是几个熟悉的人,或同事或朋友或邻居亲戚之间,凑在一起,每月每人拿出五元或十元,根据事先约定的先后顺序,将每人所出的钱交给轮到的人。这是那个时候城市人理财的一种方式。好处在于一下子有一笔比较大的款子,用来置办一些大件的生活用品或解决生活中的燃眉之急。

阿萍姆妈来我家游说邻居隔壁几家“打围墙”一事时,手里端着一大海碗黄豆,临走时还从衣袋里摸出十斤粮票给了我母亲,说是我家里三个男的,儿子发育,长大了,胃口好,粮食肯定不够吃的。她家女人多,吃口细,米吃吃够了,略有剩余。还说黄豆是黑龙江大女儿寄来的,土产品,好货。我看了一眼碗里的黄豆,颗粒确实比粮站里的黄豆大上一半,还金黄喷香。用沙子炒熟吃一定很香!我想。随即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

“黄豆我收下,‘围墙’也参加。你这么好的东西我是弄也弄不着,就是你这个粮票我是千万不能驮的!虽说这儿子上腰,吃饭讨饶!粮食确实不够吃,平时蕃薯南瓜掺点也能对付过去。你看,大家屋里都紧张的要命,你拿回去。你这样已经够客气了,谢谢你都来不及,你还要照顾我们把这么多粮票给我,这个我是千万不能要的。”母亲推托着。阿萍姆妈缠绕着。

见绕死绕活绕阿萍姆妈不过,母亲就驮出了二块钱和几十个“工分劵”来说:“粮票我一定不可白驮你的,这点‘工分券’你就拿着好了,给婉仁买缝纫机好派用场。我平时看这个婉仁女囡也蛮乖巧的。”

阿萍姆妈拿了钱和“工分券”,千恩万谢退了出去,不提。

后来,在陈婉萍家里,我见着了一台上海产的“蝴蝶牌”缝纫机,崭新乌亮。婉仁阿姐伏在台板上蛮细巧的行线走纱。



回过头再说阿萍姆妈菜场回来,杀鸡剖鱼,炖蹄髈氽排骨忙了大半日,看看时间还早,就坐下来息了,点了支飞马牌香烟,翘个兰花指儿漫漫吸着,想着心事:如果这沈副厂长今天来了,提个亲事,日后三女儿婉芸嫁了给他,今后就有了靠山,再弄个一男半女出来,做了外婆,日子到真的滋润不少。家里日常挑水劈柴也有个照应。副厂长女婿工资外勤出差补贴不低,日子定会好过起来。关键是再不用挖壁打洞,看尽脸色在类似剃头匠身上去盘剥点外食儿补充家用,⋯⋯。这样美滋滋想着,这个沈副厂长已嘴里喊着阿姨,手里拎着麦乳精双宝素踏了进来。阿萍姆妈眉笑颜开,热情接着。布桌摆筷,上菜置酒,众人就围了饭桌吃了起来。皆大欢喜。

不几日,婉芸阿姐就换了长日班头,调在质检组任了组长,告别了“八角头”,成了正式工人。每月职务津贴5元。阿萍姆妈心里更加乐意,就等时机成熟,喜结良缘。暗地里不断催促婉芸阿姐,还旁锣边鼓敲打着沈副厂长。

但,胡良辛不乐意了,瞅了个机会,在新升弄堂口堵牢了沈副厂长。语来言去,便在井埠头推搡开了,响动一大,我们这批潮潮伢儿飞奔着尽管朝热闹处跑去,却见了胡良辛与沈副厂长缠在了一道。别看沈副厂长平日里西裤线条笔挺,雪白“的确良”衬衫系进腰里,胸口头还别支钢笔,钢笔旁边一包蓝色“西湖”牌香烟透过衬衫,印着醒目,示着派头。还拎个黑色公文提包,神气十足,文质彬彬。而一旦交起手来也非善茬,一米七八的个子摆在这里,并无畏惧。当知道了胡良辛的来路后,便止了手脚,严正道:”胡兄弟,今天在婉芸家前门口,定给个面子!我们约个地方,个搞群劈(单挑群殴)依你?”

“个搞群劈老子难不成怕了于你如何?”胡良辛狠狠说道:“你开个数块(地方),改日陪了你练练!老子反正一个人弄你,不弄煞你个东西不再去六公园里混了!”

于是,双方约定明天下午四时左右,在老营巷公园一决雌雄。听了此话,众潮潮伢儿欢呼雀跃,奔走相告。

那个时候,上不上课、读不读书,老师根本不来朝对我们,管你来与不来。下午二三点钟我们十几个潮潮伢儿早早就在老营巷公园伺着等了。胡良辛早早关照于我,将一条三节铁棍用报纸包了带到公园里放在一个草丛里,以防万一。我照着做了,放置停当。

时间一到,约架双方到场,也不搭话,上手便战。沈副厂长带来三人,胡良辛却是单枪匹马,毫无惧色。四战一。看《三国演义》时,每读吕布战群雄,我就会想起这少年时期老营巷公园的场景。

胡良辛使开了“通臂”拳术,滑步移身,转背击打,跳跃腾挪,劈掌勾拳,连环而出。对方四个人更本占不了便宜,反而脸上肚上胸口接连被击。众人无不喝彩!沈副厂长的几个兄弟脸上挂不住颜色,抽出了弹簧跳刀。不几个回合,胡良辛肩上着了一刀,到于地上。但见他一个地蹦弹了起来,跳出圈外,指着四人骂道:“用了家伙伤人不算好汉,你们也不要怪我不义了!”说着抽出了系在腰眼上的九节钢鞭,哗啦啦亮了个开始动作,只听他一声呼号,鞭儿就罩了他的身影卷滾了过去,但见钢鞭在空中上下翻飞,左扫右护,密不进水,呼呼风响。众人再次喊起彩来。

这一下,那还寻得着沈副厂长四人还手的间隙,凡鞭到处皮肉绽开,鞭过时到地呻吟。说话间,胡良辛九节钢鞭使得兴起,翻手一甩钢鞭自然收势,缠了他受伤的臂上,但听得胡良辛嗨的一声叫:“受我一鞭,让你破个花脸!”声音未落,受伤手臂一摆,握鞭之手就势一带,只见了鞭头往沈副厂长面门奔去。我明显听见了钝金属击打皮肉的声音响起一一啵。一道血口在沈副厂长左眼下泛起。众人惊呼。有人在人群中喊了一句:派出所!封同志来了!

全部拿下。封同志是老营巷派出所所长。

胡良辛被刑拘六个月。沈副厂长打群架行政拘留15天。出来后被街道开除出厂,从此不提。

这场老营巷约架,后来成为精典,在我们这批潮潮伢儿口中流传,神呼其事。而我由于帮良辛哥提过一条三节铁棍,到成全了我变为孩子小王,地位日益上升。

胡良辛后来过了四个来月就出来了。在封所长的关心下,街道将他安排到了大河造船厂做了油漆工人。

那天胡良辛下班回家,刚进了墙门,在堂屋上就被歪头干娘迎了个正面,拦手就叫住了他。说是街道里让她带个口信给他,要他好好上班,认真改造,街道里帮安排个工作不容易,不许再打架生事。要积极进步⋯⋯。我在天井里写字,听得出有许多说话是歪头干娘自己加进去的。

胡良辛毕恭毕敬听完后将手里提拎的饭盒打开道:“干娘,我一定努力,好好改造世界,一一”。他刚要说下去,我抢了一嘴:“世界观!良辛阿哥。”

“对,对对,世界观。改造世界观!听政府的话,积极向上⋯⋯。干娘,你看我的表现好了。这三个肉馒头孝顺你二个。”见歪头干娘客气地推托着,胡良辛忙说:“干娘,不要客气,是我每天厂里发的油漆工营养餐补贴。你尝几口,厂里食堂师傅馒头做得味道相当赞哩。”

歪头干娘又姿态实足,扭捏了几下捧了二个大肉馒头说了句“改造改造到真懂事了不少”后走了。胡良辛见我还在写字,招招手让我过去,将最后一个肉馒头把了于我,低声问我婉芸阿姐有没落班。

“已经老早回来了。”

“你同她说我晚上7点在老营巷公园等她。”

见我有点不大高兴去传递信息,他还意为我又要想再多讹几个馒头,于是就将饭盒子打了让我看了看说:“底朝天!嗨,你格小斩头!越发精明了,又想多诈点我的吃食儿?今天没有,你是看见歪头老太婆驮了去了吆?好好好,明天我再多驮来几个把你食祭。格小死尸,坏货!”良辛哥边骂着人边解释着看了我向前院走去。

到并非我不想去通知婉芸阿姐,主要是我母亲老早就警告过我今后不许再跟胡良辛做道,跟在屁股后头神扬无道,吊儿郎当,好样不学。严厉告诫我说,再看见跟在胡良辛屁股后头的话就饿我三天!

我受的家教是:大人从不用棍棒教育我的。办法是饿我肚皮!依据事态的大小决定饿肚皮的天数,非常管用,老老实实,再不敢乱闯祸水。曾经暑假里在游泳池里抢水笼头与别的小学学生打群架,事后,我在学校不肯认错,回家父母并不言语,判罚饿肚皮三天!父亲就说了一句:吃饱了!饿到第二天夜里实在吃不消了,认错吃饭,第三天早上就乖乖写了“悔过书”端了寻老师家里去了。

饥饿时,那种皮软,虚幻,发冷发热,黄汗淋漓的感觉深深刻烙在我的少年记忆里。几百万个饥饿细胞从身体深处发力,无时不刻地在无情攻击我的脑神经,缠绕我的肠胃,摧毁我的意志,啃食我的皮肉。它让我坐立不安,烦躁不宁,心悸心慌,想发狂地叫唤暴躁地击打却无力发作……。

我从小的体会深刻:饿肚皮远胜于皮带棍棒!所以听母亲说要饿我三天肚皮,头脑神经皮层就不免阵阵发麻发悚,后背发冷。为了不再发生被饿肚皮这种不愉快的事情,我就尽可能地不去主动与胡良辛照面,并培养自己必须远离、回避胡良辛的意志,尽量不去掺和他与婉芸阿姐之间的狗逼吊事。但肉馒头确实存在着巨大的诱惑力。

当然,我的这种儿时的人生阅历对于胡良辛来说他是看不见的。但从邻居大妈小嫂嘴里传出的只言片语里他还是感觉得到大家都在有意无意地回避躲闪着他。他无视这些,他现在有了工作,工资加营养餐贴,还有登高作业费、加班费,每月有四十多元进账,他不怕谁,他要进步,他要娶婉芸!

但阿萍姆妈又不乐意了。站在天井里琅声,指桑骂槐:我们屋里你们还当是劳改农场!有了一个还不够,难不成还要再请个菩萨进来?你们这是啥格意思了?能让老子安安稳稳多活几日啦?就千万不要再出来造孽万千害人害己,害得人家屋里鸡飞狗跳,夜壶到翻⋯⋯。

于是乎,婉芸阿姐与胡良辛的关系不得不转入了地下,进入了艰苦卓越的阶段。而我则是他们之间的桥梁、通信兵,是地下过道。

大概是为了掩人耳目,五点多钟时,婉芸阿姐来到后院叫上了我,同我母亲说是带我到工人文化馆看电影去。走到墙门口时她摸出一张电影票要我先去交给胡良辛后带我先走了。我问她,你们晚上老营巷不去了呀?

婉芸阿姐没好脸色给我,朝我眼珠一白:“憨子呀。你少烦!”被抢白了一顿,我闷头跟在她屁股后头朝工人文化馆而去。一路无语。

我们在工人文化馆大门口等着胡良辛。我见婉芸阿姐翘首顾盼,双脚不时调换着轻轻击点着马路牙。看见胡良辛穿了件新的工作衣裳急急走来,她反而将头撇向左边,脚也不再抖摆,装模作样。我在她背后揶揄了她一句:婉芸阿姐,你装佯。“滾!”她白了我一眼,还觉得不解气,又低声训斥道:“死开!”见胡良辛走到了跟前,吩咐了他将电影票拿出来。胡良辛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沓对折的钞票打开,我就看见了中间夹着的我给送过去的那张粉红色电影票了。他将钱连同票一并递给了她,说了句刚发工资。

婉芸阿姐接了钞票,抽出十五元给了胡良辛,道:“你交屋里你姆妈伙食费,另外五块铜钿零用。”说完又将电影票给了我,关照我电影散了场就一个人急翘翘回转,路上当心。

我一听,理解了她的意思,忙问你们不看了?她嗯了一声后对我说:“你少管闲事,自己管牢。一一看得起的?”原来她只是买了一张电影票!

检票口《洪湖赤卫队》的宣传海报有一只角趐着挂了下来。趁我排队检票进场的时间,他们俩聊着空天。婉萍阿姐说要先给胡良辛做件新衣裳,每天工作服进工作服出的。胡良辛则告诉她,厂里让他负责民兵连的武术训练,领导还通知他下个月转为普工,二项加起来,估计工资有得增加。

“省点用。钞票存起来,以后有大把花钱的日子哩。”

“都归你管,我上交全部归了把你!”

“当然!你敢不交?”婉芸阿姐瞪了他一眼。

我进场他俩离去……。

这是那个时代年轻人恋爱时的一种方式,甚至连看场电影都显得是件很奢侈的事情。他们,把精打细算过日子的多种细节揉和了拍碎了再掺入到自己恋爱的季节里,实实在在生活在这样的时空里,没有太多的浪漫,但感觉很幸福。

以至我后来娶妻生子,成家立业,终不敢忘了勤俭节约。无论钱多钱少,都上交给了妻子,妻子再回拔零钱于我,无论我日后事业有成日进斗金也不曾改变。这使我感到无限的幸福。而这样的幸福我想与我在新升弄时的市井生活熏染是分不开的。扯远了。



76年暑期过后,我关注到阿萍爸爸能经常回家了,并能在家里小住上几日。阿萍姆妈脸上渐渐有了春风。说话聊天彼有了些底气,不同以前这样,站在天井里琅声时,尽管刻薄尖酸,音量放大,指东骂西,含沙射影,可是底气是明显不足的。今天下午,趁大家放学、下班,墙门里人流量最大化时,她就站在天井里琅声,意思非常明确:老公马上就要解放出来了,第一笔补发工资已经到手,职务恢复正在落实。云云。最后让各位小嫂儿大婶们看她新做的发型:“我今天跑了趟延安路,去‘时美’里烫了个新发型,那队伍排得那叫一个长,等了我三个钟头才轮着。你们看看,这叫凤凰式,背后看上去就是一个‘凤’字。人都看上去年轻十来岁!娘卖个X!以前我也不晓得十三点到什么地步,火烫钳夹的,把老子的发质都搞僵完了。格种烫头的日脚过去了。以后过日脚看看哪个不要面孔的再敢欺负我们!”

众人看了听了,知道婉萍姆妈的潜台词意思:拐弯摸角地骂着剃头匠王金财。于是,就连夸带奖地顺风拍马屁似地和了几声散了。但王金财听了,心里头的愁结如同乌云般散不出去了。

过了几日,王金财瞅准了一个空当,去弄口小店里打酒,见阿萍姆妈一个人伏在柜台上等着顾客,便进了店门上去搭讪,各种挑逗,暗示趁老公不在帮她“烫个头发”?不成想,这次被阿萍姆妈一口拒了不说,还言正词严警告他:“你个娘卖X格花泡儿!以后少来我这里花头花脑,不要再来弄不灵清地弄了,少同老子搭界。告诉你好了,现如今老子什么都不缺,我老公头笔补发工资我刚刚入袋,三万多!你有格屁子东西拿得出来?”说完握了手指并将中指伸出朝王金财比划了一下:“吊!”

王金财碰着一鼻子灰,甚至还受了这个风骚女人小小的侮辱。心里头有点怅然,感觉自尊心被击了一下受了不小的伤害,又不便当场发作,暗地里咬了咬牙驮了酒瓶出店门而去。他暗忖:问题出在她老公身上,她老公的出现,显然成了阻碍他行为的拌脚石。一想起这个女人浑身上下的风骚劲儿;她身上的弹性和柔软,他就忍耐不了,牙根痒痒,口舌干燥。然而这一切将要随着她老公的出现远他而去,这对于王金财来说,损失太大了。更况且前几天她还在天井里公然挑战他的存在与在墙门里的权威。展示花了大价钱在“时美”里做的美发,这更让他沮丧、失落。该出手了,王金财想。从先修理修理这个和死虾儿一样的男人开始,志在夺回曾经在这个风韵犹存女人身上获得的快活!


婉仁阿姐还是闲散在家,从缝纫机上捞着养活自己的生活来源。她得空时间就站了墙门口的石阶上,两只脚交叉着倚在石框儿上闲看过往行人,与几个同样闲散在家的年轻男女嬉哈打闹一番。时间一长,招蜂引蝶,勾来了三五个社会不良青年少男,各种勾引后,就厮混在了一道。歪头干娘苦口婆心提示劝说见收效甚微后也就再懒得管她。阿萍姆妈晓得了事情的就里,不分青红皂白,劈头盖脸,搡桌拍櫈对牢婉仁阿姐结结实实一顿臭骂!那晓得这婉仁阿姐早已是春心萌动,全然已不顾了一切,用“斜白眼”狠狠盯牢阿萍姆妈,吐出句:“我全是跟你学的!”闻得此言,阿萍姆妈到是懵了在原地,傻呆呆站了一会后终于没能忍住那股巨大的委屈、无助、伤感情绪,被酸滋滋地顶着了喉鼻处,只见她下巴壳儿瘪了二瘪,哇的一声,眼泪直飙了下来:“我一一。”随后瘫坐在骨牌櫈上,只管自己抹着眼泪。婉仁阿姐抽个空隙溜出门外。前后院邻居听见响动围了过来劝住。七嘴八舌。

而没想到的是,此一溜出,这婉仁阿姐就半个来月不曾露面。阿萍姆妈到是急了,心火一攻,嘴角出了潦泡。一边央人四处打探,一边就到老营巷派出所报案。结果是杳无音讯。等逼到情急之处,阿萍姆妈狠狠抽口香烟道:“屁当白生白养,死在外面最好!我耳根子也好清静清静。我老实说也是早早的气出了肚皮外了!”说着说着,就伤心了起来,哇哇地哭着说:“喔唷喂一一这日脚可怎么过呀一一!呜,呜一一”胡奶奶听了陪她抹了半日眼泪。

这里阿萍姆妈伤心欲绝,那里这婉仁阿姐就领了个时髦男青年归了家门。阿萍姆妈一看男青年来头,气就不打一处发来:手里提了个“二喇叭”;脸上搁着副“蛤蟆镜”;大翻领小花衬衫下的“喇叭裤”还是红色的,并拖脚抹地;足上趿了双人字拖鞋。一股洋相港人派头。

阿萍姆妈没有正眼地连连瞧了几下,将气头沉了下去,也不搭话,只管坐了堂屋里吸烟。“蛤蟆镜”青年见状,哈腰迎上去叫了声阿姨,说道:“你不要生气,我只是带了阿仁去苏州南京转了一圈回来,我看她心里不舒服,就是想带她外面散散心去。你不要生气了。”见阿萍姆妈还不搭话,接着道:“我怕你还要骂她,她也不敢一个人回来,所以我就陪了她一道过来见你,随便买了点土特产过来孝顺你。”

阿萍姆妈看了看桌子上堆着的几样东西,板鸭、苏州糕点糖果,想想确实是南京苏州的货色,可能俩人是那边回来,但一看到“蛤蟆镜”这个港人相道,就没好气地道:“不要!你自己驮回去。我们现在有得吃,有得穿,别人家的东西我们不要,你拿回去孝顺自己的爹娘好了。我们不需要。你吆以后也少跟我女儿做道。我们屋里不会要你这样的人的。像啥格样子哩,裤脚管抹地扫灰的,我们屋里同你是二道人,不同道的。”最后,阿萍姆妈口气实硬道:“求求你不要再来了,不要再寻着我家婉仁了!”

“大妈,你不可这样说的,年轻人搞对象蛮正常的事情,你就不要再老套头了。新式点,想开点,开心点吆好了。”“蛤蟆镜”阿姨不叫改唤大妈了。这为后来改口呼“妈”填定了轧实的基础。

“好了好了,听上去你还在生气不开心,要不这样,你看好不好,我格只录音机送了给你,你用用听听,我有邓丽君的原声带子。你不要听这个我可以弄点越剧京戏你听听,开心开心。《西厢记》全套好不好?”说完,寻了个台阶,叫了声大妈再会。走了。

那个时候,这种二个喇叭的收录音机是个稀罕物件,贵且难买。

我想,阿萍姆妈驮到这个录音机时,心里绝对有振动的。

后来,到是这个女婿最为孝顺,在陈婉萍的父亲晚年的时候,住在钱塘红十字会医院的干部病房里,是他背进抱出,洗身擦背,直到最终。这是后话。

我也是在这台录音机进了陈婉萍家的那个时候,才知道了一批港台的歌星:张帝,文笔正,邓丽君,凤飞飞⋯⋯。原来,歌曲还可以这样唱的。好听。

当夜陈婉萍家无话,按下不表。

日子在嘈杂声中有了些短暂的平静,日复一日,井埠头的娘们还是在趁洗涤时间聚拢一道说些深浅宽狭,红多白少之类的事情来嬉哈取悦。

秋天到了。我的脸上开始出现了许多痘痘,喜欢用手去挤出里面的脓头,甚至有点心里变态般地享受那种痘痘被挤爆瞬间的快感。

自婉仁阿姐苏州南京回来后,阿萍姆妈总担心出事。细细静观到二女儿“这个日子”到了后“骑马布”没有晾晒在堂屋里面。心里不免有些悸悸的。再看看二女儿脸色泛白,时常吃饭时有恶心干呃,胃口不佳。凭经验心里便有了三分数脉,不安起来。那日中午,趁墙门洞里声静人少,驮了几斤黄豆包了,悄悄拖了婉仁阿姐闪进余郎中房里,说明来意。 正在毛竹躺椅上午息的余郎中听了,把脉问诊。

要说这余郎中乃钱塘城里屈指可数的名老中医,善于刮疮挖疔,膏药散剂祖传秘方,药到病除。为婉仁阿姐把过脉后,就皱了眉头,口说无事无事,把婉仁阿姐先支开回家后对着阿萍姆妈道:“喜脉。”闻言,阿萍姆妈瞠目结舌,内心只道苦也!啪,手里黄豆撒了一地。

未婚先孕,在那个时候罪孽不轻!于是,阿萍姆妈苦求余郎中出个方子,解决问题。余郎中面有难色,低声道:不敢!不能!

私自坠胎在那个时候罪孽同样不轻!后果十分严重。于是,阿萍姆妈头晕心慌,踉踉跄跄回到屋里,不由分说,一记杀头巴掌甩在阿仁阿姐脸上,转身跌在床上,抱着个枕头痛哭了起来:“我的命真当苦哇一一!我前世不晓得造了啥格孽啦一一!老天爷作啥要这么弄我呀一一!”边哭边唱。

众邻居听得阿萍姆妈如是哭诉,不明就里,以为什么大事发生,围过来左劝右劝,到是没能劝住,反到陪出些眼泪。胡奶奶叹了一声,自言自语道:“自古红颜多薄命唷。”于是众人又是一番感叹后陆续散了。


王金财探得阿萍的父亲已在家有几日了,他决定今天动手,出出胸口头的那股怨气!今日收工回家一眼瞥见那虾儿样男人坐在尾里,就用自行车狠狠地撞翻了堂屋里的马子,口中大喊着骂道:“哪里的人家,马子乱放,还娘卖X的骑马布乱挂,还当这里是联合国?你妈格日X,乱堆乱挂!要不要点逼脸!还让不让老子走路哩!⋯⋯”叽哩哇啦朝了天井一通乱骂。

屋里的人听到响动,婉芸探出头来一看,自家的马子被个自行车骨碌碌撞翻在了角落里面,随口就是一句:“眼睛日瞎呀!这大的东西看不见呀?”

这婉仁放下手中活计,手中驮着一把竹尺跟了出去,一看情势,用尺指牢王金财,小眼一瞪,微斜了白眼骂了起来:“要么你是个娘卖X哩!脑髓搭搭牢,浆糊一泡!把我们的马子撞撞翻不说还骂心骂肝搡人。你骂哪个呀?我到要听听,你们姆妈可能不用骑马布的呀?你个滴卤刮浆的东西!我想晾哪里碍着你哪里根贱骨头了!”

王金财一看,思量着:还是动手?可能会占得先机!骂架看来根本不是女人家的对手,我他妈的一句,对方还了我十句。一时语塞,这语一塞脸就憋青了,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回骂过去道:“你们俩个臭婊子养的!专门屙脓拉血,四五条骑马布堂屋里乱挂,让大家钻来过去,要不要点面皮!还今日敢搬出已归西的我姆妈来骂她!还要不要积点阴德,讲点道理?也好,我先日了你家先人再说!一一”话语一落,说时迟 那时快,便自行车地上一推,冲了上去。

这剃头匠王金财,估计看过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不久,随却一套“瓦尔特”组合拳击出:撑开五指一个杀头巴掌清亮甩在婉仁阿姐脸上!趁她手去捂脸微弓身体时,二记勾拳重重着在她的小肚皮上。我能听见拳头击在软物上的声音一一啵,啵。当婉仁阿姐捂牢肚皮,彻底弓下身体前,一记直拳毫无偏差地着在她的斜白眼上。倒地!

我看见了鲜红的东西从婉仁阿姐腿内侧淌了出来,血!我想。

剃头匠明显感到占了先机,处在上风!几秒时间里先放倒了一个,就等屋里的男人出来了。我看见了,阿萍的父亲干站在边上,脸煞白,呆子似的颤抖着两只手,低头看着地上痛苦着的婉仁阿姐。当时,我在观战,见了阿萍的父亲如此模样,脑子里总是把他想成一只有二大鳌的虾儿:没煮过但将要咽气的那种,二只大脚还能动几的那种。太差劲了!我想,这个男人太差劲了!我甚至开始对他嗤之以鼻!

婉芸阿姐见了自家二姐躺在地上,下身血出拉乌,猛地扑上去抱住了王金财的腰身,并转过头来大声叫我:“快,你快!快去后院叫良辛来!”

胡良辛不在!关键时刻良辛哥竟然不在!

这里必须要插进去讲点有关胡良辛当下的事情。

自做了大河造船厂民兵连武术教练后,收入与进步同长,阿萍姆妈对他的态度也有了更本性的改变,最起码不再冷嘲热讽,阴一句阳半句的琅二声给他听听了。对于婉芸阿姐与他之间的事情更不多加干涉。甚至有时吃了胡良辛带来的点心糕饼,心里还乐滋滋的。有时,胡良辛收缴到一些金戒指小玉器之类的小物件孝顺她,她也是照单收了。由于在几次民兵武斗中作战勇敢,尤其是在攻打邮政大楼的战斗中出手凶猛,指挥有方,重创重伤对方,轻伤对方更是无数,立下汗马功劳,被市民兵总指挥部领导看中,抽调上去,成了全市民兵武术总教头,兼指挥部警卫营副营长。歪头干娘人前人后常表扬他的进步,但又提醒她不要出去伤人性命:“听到没?人家也是爹娘老子养出来的,弄坏人家性命罪过的。”胡良辛听后,嗯了声后,将手里书包中的点心分了点给歪头干娘说:“指挥部夜班值班多出来的,吃不光浪费了可惜。”歪头干娘驮了,眯开笑眼,连说良辛真懂事了,进步真太大了后走了。随后,他见我站在身后,将书包内剩余的一大半给了我,朝阿萍姆妈屋里努努嘴,说你拿点吃了,再分分吧。

这段时间里,他很忙,除偶尔回家分点东西我吃吃外,几乎不在家里。有时我也见他手里夹着很厚一卷大字报,行色匆忙,骑着自行车去人民大会堂墙上张贴。他告诉婉芸阿姐,再过几个月,等他做了副区长,分了房子就结婚娶她,让她等他。这使婉芸阿姐很有面子,非常期盼。也让阿萍姆妈很有面子,过日子的底气又上升了许多,加了筹码!

但今天胡良辛确实不在,确实忙!因此,婉芸阿姐只能一个人继续战斗!

我后院唤不着胡良辛急急出来时,只见了婉芸阿姐朝天躺了地上,被个剃头匠骑了,搓扭捏挤压摸撕,使各种手段摁她于地板上摩擦,还专往婉芸阿姐身上凹凸处,柔软处着手。双方衣衫褴褛。这婉芸阿姐也不是好吃果儿,用蹬顶咬抠抓拧掏回应着。从王金财痛苦的脸部表情上我断定是着了几下生活的。

看了婉芸阿姐敞开衣衫在地上挣扎,我青春的血液有点被激发,脸上的痘痘泛出红来,随着婉芸阿姐一声呐喊:“快!快来帮我。你上呀!”我想都不想冲了上去,一记“老汉抬膝”着在王金财耳根子上。我知道他一定脑子嗡了!身子向一边斜了开去。看来我平时良辛哥屁股后头不是白跟的。想着最好再往王金财脖子上踹蹬一腿时,这陈婉萍的父亲,陈大伯,似被觉醒了,还是看到了自己女儿如此这般的模样儿,脸上青筋直暴,疯一样抢了过来,在我出腿的一刹那,一把抓了剃头匠的头发,另一只手拧住他的耳朵,发一声喊,将王金财奋力拖开,进了前院天井。俩位在天井里扭撕开来。我清楚地看见陈老伯棉拖拖地出手,一记“飘”拳着在剃头匠王金财的脸上。力道太小,我见状心里想。但暗地里还是叫了声好!我将婉芸阿姐扶起。她极速先掩了衣襟。我将脑袋扭开,看见天井里众人已将撕扭的两人拉开。空当出现,没人注意,也没人想到。缓过劲来的王金财挣开拉架的众人,冲到堂屋里拎起躺在角落里的马子,三步二脚窜到陈老伯面前将多日胸口头聚得的怒气移到手上,歇斯底里叫了一声:“你回来就坏老子好事!”但听得嘭的一声响过,马子结结实实套进了陈老伯的脑袋。众人愕然,惊在天井中间。时间静止,奇耻大辱!

我想,此刻陈老伯的眼前或四围一定乌迷彻黑,没有光亮。歪头干娘带了派出所的同志急急赶来⋯⋯。再下去,各位看官也大至上晓得,进派出所调解的调解,送医院的送医院⋯⋯。七手八脚,六乱心慌。

派出所回来几天后,阿萍姆妈心口头还是怒气未消,要我陪了她去一趟电报大楼。一纸电文要大女儿黑龙江速速赶来!

一周后,婉敏阿姐被她丈夫陪了赶到,还带了二个东北年轻壮汉:“他妈的,削他!你个逼养的!”东北大汉听了过程,跳将起来,怒火中烧,愤愤然地说道。剃头匠王金财逃得无影无踪!

我到这时才头次见着了婉敏阿姐:一口纯正东北口音。东北老玉米或小麦面粉的滋养使她的皮肤白里透红,眉目像极了碗萍姆妈。但可能长时间黑河边粗犷阳光和肆虐野风里劳作吹晒,变的腰圆背宽,但举手投足间,还是存有大量的南方女人的韵味。在我看来完全是一个北方与南方人物的结合体。没有多日,阿萍姆妈提出,说是新升弄3号里是非太多,定要婉敏将婉芸带走,婉芸阿姐哭天抢地,死活不肯!婉敏阿姐也就顾自回了东北,不提。我是知道婉芸阿姐在等着胡良辛出来的。

这里,日子已过到了78年秋季,这是一个百废待举的时候。签于过往日子如此嘈杂,我终于能把多事之秋几个字铭记于心了,从没忘过。

为了故事表述的完整,这里略微补充一点有关胡良辛的事情:新升弄3号里的王陈两家“马子大战”时,他正被隔离审查后定了罪名,打㧜抢,反革命,流氓集团主犯,判了十年,关在水桥头劳改农场服刑。

话分二头,却说这婉仁阿姐进了医院抢救,这肚皮里的事情就露了出来,未婚先孕,又受了击打早产流了,身体心理严重伤害,再加上弄头巷尾,东家阿嫂西家大妈点点戳戳,流言蜚语,身心越发的承受不了,脑子受了刺激,整日郁郁寡欢,不思饭食,躺在床上,哎声叹气。按现在医学说法,估计也就是抑郁症状。那个时候我们就说了她是“疯婆儿”了。

无巧不成书。每日,堂屋里公家装的“石磺喇叭”只要“东方红”音乐响起,便是清晨五点十五。我便要起床跑步晨练。前后院还不成有人,静悄悄无声息。我刚走入堂屋,就见了婉仁阿姐一丝不着,赤裸裸地在自家“七十缸”边搭了张骨牌櫈儿,爬了进去,有一波自来水受着压强溢了出来。“疯婆儿要大清老早洗澡?我想着,青春的痘痘不免泛出红来!想着想着,羞涩起来,身体有些欲动上来,强忍着扭开脸去。不长功夫,见见缸里没有动静,便轻手蹑脚,好奇心十足猫了过去,一眼就见着了缸边地上被瓣断的温度计量表一一吞汞自杀?一一!这是我第一个反应,汗毛灵灵。急忙转身跑进后院狂呼母亲:“姆妈姆妈,大事不好,前院婉仁阿姐吃药自杀了!一一”听得喊声,邻居众人,踢铃碰铛冲出房门,倒拎了将格婉仁提出水缸,平摊于堂屋,阿萍姆妈急急就将毯子盖于二女儿身上,随后就哭声撕肺,惊得瓦片上几只野猫四处乱窜,早没了影踪!

这里,阿萍姆妈扒在女儿身边,抢天呼地,也无人理她,只有陈老伯弓着背呆呆站在她身后。那边,余郎中弯身在婉仁阿姐脖子里脉搏一搭,鼻孔下手指一探,眼皮子一翻,大声呼道:“尚有脉息,赶紧救人,叫车,快叫车!”

我也凑个热闹,叫我姆妈紧赶着取了三枚新鲜鸡蛋,拍碎了强行让大人给婉仁阿姐灌了进去。

后来,等救护人员赶到,婉仁阿姐也早已醒了。听了事情的发生过程,尤其对灌注的三只生鸡蛋的行为大加赞赏,着实表扬了我一番,这使我在众人面前很有面子,母亲非常开心。医生现场给婉仁阿姐洗胃灌肠,专业医治,不在话下。

要说的是阿萍姆妈,见婉仁阿姐洗胃呕吐,心里痛楚,赤脚短裤眼泪汪汪坐在地上,左思右想,不是味道:老公不在家的时候,与剃头匠王金财不干不净,自以为瞒天过海,却总归是纸不包火,变得路人皆知。尽管老公现在落实了政策,六七万䃼发工资全部交了给她,工资月月九十有零,同样分份不少上交于她,与剃头匠王金财的事情他是只字不提,可能已经原谅了她。但越是这样,她内心深处到是觉得越发地对不住陈老师不住。(她喊自己老公叫老师的)。她希望着陈老师能打她一顿骂她几句,反到能让她心里有点安慰,踏实。但看看这文弱书生样道一个人,甚至连拳头打出去都发飘的一个男人,也就不便再细想落去了。于是,越发地觉得没有了脸皮。

再则,自婉仁阿姐未婚先孕,还流了小产,邻居隔壁更是点点戳戳,冷言讽语,听了后她更加难受。心里越觉空落落的不踏实地。想想还有如此长的日子要过,自己四十多年纪,日子漫长,今后还有何等颜面去面对生活⋯⋯。终究越思越悲,越想越绝。去死了算了,落得个干净!

想到此,悲从心起,突然就哇的一声号子:“陈老师呀一一,我实在对不起你呀一一,死的死伤的伤,把份人家屋里弄得如此模样,你还不来怪我一句,你到是怪我一句,或者拷我一顿,骂我一顿,我到心里还能稍微舒服一点。哇,哇。你就是一声都不响不说!你晓得?我心里厢多少不舒服唷!这样下去我还有啥格脸皮活在这里!活着还有啥格味道呀一一,哇,哇。去死死掉吆算数了呀一一到落得格清净一一。”

陈老伯轻轻扶住眼泪鼻涕一大把的阿萍姆妈,情急气轻,意深语赅道:“我不怪你的,这些个不好怪你的。”

“格,这个那怪谁呢?一一呜,呜一一。只好怪我的,是我不要面皮,没管好屋里一一”说着,还不等陈老伯说完“我也不知道怪谁”这句话时,阿萍姆妈挣脱了陈老伯的双手,冲出墙门。众人一看不对!反应过来,连忙追了出去,只见了阿萍姆妈一头早已钻进了井圈里边。好在她屁股硕大肥实,卡在了井沿上,露两条腿在上面划动。几个力气大的男人,上去一把将其拔了出来!不提。

再说王金财,在外面避了几日,看看风头已过,就潜了回来。陈老伯是越看越气,越想越愤!终于,奋笔疾书,一纸“人民来信”递了上去,信访人员对于刚落实政策的老干部所提的问题非常重视,派人走访调查。签于剃头匠的种种劣迹,并查实在“马子之战”中使的各种卑鄙下作手法,还口出狂言称“你回来就坏我好事”。认为是对老干部怀恨在心,单方面挑出事端。且将案宗移至司法,终将王金财绳之于法,拨进了“小车桥”劳动教养三年。

胡奶奶用新鲜名词说:文化就是力道!在堂屋里见我在写字,定劝导我好好读书。要向人家学学!她言语间向阿萍姆妈屋里努努头。


日子几乎恢复了平静,转眼我已读初三年级了。

那天,婉芸阿姐叫牢我,轻声地说道,明天星期天陪她去趟水桥头?我允了。我知道这个叫探监!我还没见过监狱的模样,心里不免有了些神秘感。

“不要跟旁人说!我一个人去有点怕。”婉芸阿姐神情严肃地关照我。

“晓得啰。”我点头答应了。

第二天,天空太阳很好,我们七转八弯来到“省第二监狱门口”时,婉芸阿姐把手里烧好的鸡,红烧肉,糕饼等吃食交到我手上,说让我一个人进去。

“你不去?”我诧异地问。

“嗯,我在门口等你,你快点进去吧!”随后她拉住我道:“带句说话把他。就说我要走了!叫他好好改造劳动,不要再想她了!”说完我见她扭了头自管自地哭了起来。哭声里并不忘让你快点进去。当我问她要去哪里时,她终于不耐烦地转过来骂了我一顿:“小死尸!你烦不烦!我的事体你少问,问心问肝!烦不烦!”我见她还是泪眼汪汪的,也就不再说话进门去了。一路思考着婉芸阿姐将要离开新升弄3号,又会去哪里的问题,肯定要去的地方比较远。那么,估计是东北,是黑河?她大姐在黑河。大雪满世界?冰天雪地?很冷?不着边际,思维飘忽。

会见室很简单,并不是想象中的隔着一块玻璃,二个人电话里讲来讲去,然后监管人员一看表喊一声,时间到!就完了。那估计是电视电影看多了,没消化。

我先将食物给了胡良辛,看着他一顿狼吞虎咽。吃完抬起头来,嘴里还满是食物,鼓囊着双腮,梗了几下脖子,让嘴里的食物顺下去了一些后问我:“你婉芸阿姐烧得?”

“嗯。”

“她人呢?”

“在大门口。”我想了想又说:“等我。”

胡良辛眼神里传来了失落信息。食物终于被他很努力地咽下肚里。他用舌尖舔了圈嘴唇,喉结上下动了一动,终究没有出声。

我接着说,她要我带口信把你,叫你不要胡思乱想,好好劳动。说完这些后,我停顿了一下,脑子里飞快想着措辞,如何开口呢?直接告诉他婉芸阿姐要远走他乡?还是就不告诉他,就当没听见过?于是,我语气支吾起来。断断续续地说,婉芸阿姐可能工作需要,可能离开新升弄一长段时间。

“去哪里?”胡良辛明显眼睛里急了出来。

“很远吧,也没告诉我要去什么地方,但她说很远。”

“到底去哪里?”看样子,有点将胡良辛逼急了。

“我真不晓得,良辛哥!”我叫了他一声。意在提醒他这里不是他急眼的地方,同时,也是为自己寻找下一句话的措辞争取点时间或空间。“一一估计应该去北方吧?黑龙江?”我将我的推算说了出来。

“黑河?去黑河!”胡良辛作出判断。良久,我见他眼圈就湿润了,当说完“完了,我这辈子完结了!肯定见不着了,肯定再见不着她了”后,眼泪就翻淌了出来……。

我只有努力地劝慰着他。见他情绪略有平复,就马上说些新升弄3号近期发生的一切,意在扯开他的注意力,我估计他也没听进去多少。

我还告诉他胡奶奶的一些近况。说秋季忽冷忽热,气管炎发过几次,我父亲和邻居给送医院的,“现在还好。”最后我说。他听后,再次哭了起来,捶着脑袋含无不清地说,我真该死活该!死了算了!

临分手时,他有点婆婆妈妈起来,要我注意卫生,天井里常去扫扫,特别关照我“七十缸”要常搞搞卫生,起起缸脚水,帮婉芸阿姐挑挑水。

我和婉芸阿姐回来一路无语,她看上起心事重重,还眼泪婆娑。

到了新升弄的井边时,我问她:“啥时候走?”

“不晓得,快了。”她说。“他说啥了吗?”她终于忍不住问了我。

“没啥,就是听你要走,就哭。没啥说的。就是后来背时唠叨的要我帮你给水缸搞卫生。”

“晚上迟点,你过来!”说完,婉芸阿姐回屋。

后来,我俩在水缸底下发现了一些东西的,估计被婉芸阿姐远走它乡时带走了。我已懂得很多了,知道这件东西是可以当做信物或宝贝被收藏或赠送的。


78年,厂里给父亲分了一套二居室房子,我们搬出了新升弄3号,过起了与新的邻居们“鸡犬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日子了。但往后的时光里,却是越发地怀念起那个时候的日子了,嘈嘈杂杂的。过瘾!

感谢诸位看官文字读到这里,碎碎叨叨了一大堆。但既然故事有个引子,那也不妨再让我讲个结尾。权充尾声吧。看官兄弟,再耐心看了。谢谢!

二零年吧?记不得了。反正这个时候我四十岁出头。我在钱塘红十字会医院的走廊里碰着了陈婉萍同学。她珠光宝气,背一名包。

下面是她告诉我后,我再整理了写成文字,填充进此故事里,分享给诸位看官:

婉芸阿姐:秋后不久就去了黑河,在那边嫁了个矿工,后来离婚,去了香港,寻了个香港老头儿再婚成家。

胡良辛:83年严打,重刑犯集中遣送青海。终究忍不住思念,越狱逃跑。在黑河边的某矿上被堵了个结实,凭借身上功夫,顶翻了几位上前抓捕人员,立起还想再逃,枪响!罪名再加一条:偷越国界。

胡奶奶:歪头干娘陪同相关人员上门来讨取一块钱子弹费,并严正告知:不许设灵堂,不许点香烛。

转身,半夜,胡奶奶点了三盘蚊香,浓烟燎燎,呼吸受了刺激,哮喘发作,等众人送去医院,半路上便咽气命绝。就此,胡太爷一脉在地表上划了句号。

余郎中:尸骨未寒,遗体还挺在屋里,三个儿子早大打出手,为的是留下的九个银洋七个元宝,十几枚戒指。

婉仁阿姐:与“蛤蟆镜”结婚后生有一女。

“全靠我的二姐夫,你看不出的,他原来是个‘高干儿’(高级干部的儿子),屋里条件很好的,就是看相婉仁阿姐,姻缘万缘,奇怪的要命。”在走廊里陈婉萍如是说:“还跪了我姆妈面前发誓说一定负责任的,好汉做事好汉当!你说是不是十三点,脑子有毛病。从前的事你又不是不晓得。是不是。”

陈婉萍还说:“现在我家爹老头子在这家医院干部医房里住着,全靠了我二姐夫,上上落落,背进背出。也真当难为了他的,我姆妈又不来的,年纪也有几岁了,走不动了。”

“那你自己怎么样?”

陈婉萍道:“我过得蛮好,嫁了个常青村的农民,想不到现在征用土地,改造成了全国最大的服装批发市场,分着四个摊位的股份,全部出租,钞票用不光了。过几年等价格好了我就摊位全部卖掉拉到。”

“对!好!”看了她浑身珠宝,我只好附和。

“就是现在觉得过得清净了些,没有以前墙门房子热闹。”

“是的是的”我又附和。突然想起来了点事情忙问道:“老墙门还在吗?”

“呵呵,早拆了!洋房都造得蛮高了。不过,二口井到还在。你空了过去看看?”

应答了一声,我们分开,各走各的。


我曾经抽空去看了那二口水井。它还是静静地立在那里,如从前一样,守候着岁月,而里边的水面映了天上的云朵,似在对话生活里那嘈嘈杂杂的日子。

水井对云朵说,原本日子是平平淡淡来的,却纷纷攘攘的离开了,这个过程里有许多嘈嘈杂杂的故事……。


2021年6月于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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