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哎,你成天发什么呆?”
陆耀东突然一问,吓了童洁一跳。童洁回头看看他。他搬张椅子坐在窗台下,膝盖上摊着一本书,仰首望向窗外。冬夜漫长,暮霭早早降临。紫暗的残阳,朦胧罩着他清瘦的脸庞,为他镀上一层忧郁。
他也真怪。他可以帮忙做饭,洗碗,扫地,但一看起书来,就绝不动弹。他在等她点灯。大概等得实在不耐烦了。
童洁冲凉后,就开始洗衣服。两只手在冰冷的水里浸得通红。已经洗了多久?她一想起永晶,就没法控制自己不走神。
她慢吞吞地站起来,在黯淡的暮色中摸到火柴,点燃写字桌上的煤油灯。“你自己就不能动动手?”她冷冷地说。
“你的手浸在水里半天了。”陆耀东平静地说,看也不看她,搬动椅子坐到桌前。似乎有些窘迫,打开厚厚的书,立即埋头看起来。
童洁怔怔无语。结婚两年多,第一次听到他说出一句体贴的话。
日久生情。这个书呆子虽然呆板乏味,倒也有细心的一面。她心里淌过一股暖流。但她更愿意他,看到她情绪不好时默默走过来,将她搂入怀里。双手捧起她的脸亲吻她,抚摸她。这才是真正的疼惜,才是最大的慰藉,胜于千言万语。
到了夜里,漆黑一团躺在床上,他一手揽过她一手不停地在她身上摸索。她更愿意他,温存地拥她入怀,热烈地亲吻她,在她耳边绵绵低语。
然而,这种柔情蜜意的举动,他一次也没有过。
他瘦削的背影微微弓着,头颅一动不动。童洁有时真弄不清,究竟是自己孤寂,还是他更孤寂?结婚头一年,童洁忧心忡忡,伤心痛惜,为戴明,为永晶。陆耀东则过着紧张的日子,时常半夜被叫起来赶回局里写标语,抄大字报。他夜里很警醒,称作枕戈待旦也不为过。经常碰也不碰她,把自己蜷缩成一支煮熟的虾。难得碰她一次,也是闷声不响地抚摸,三下两下一气呵成,倒头便睡。
近几个月,风声稍息,日子逐渐按部就班。陆耀东的生物钟恢复了自然状态。他开始放纵自己。童洁怀疑他以前不是不想要,而是不敢要。不过,有时他又会故态复萌,难以捉摸。
北风肆虐的夜晚,童洁宛若冷血动物,手脚冰凉。他把她搂在怀里。童洁大多很快沉入梦乡。有些时候却很难对付过去。她回身贴近他,抱住他。他也搂得更紧。
仅此而已。没有进一步的意思。她只好轻轻抽出手,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彼此的激情,就像排练不熟的和音,忽快忽慢,忽高忽低。
局里有个小小的图书室,他一本接一本地借回来看。童洁有一次趁他不在翻看封面,《水浒》,她扫兴地撇撇嘴。
她发现,他婚后一点也没有改变。虽然她不清楚他的单身生活。他是否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一个女人的老公?男人都是这样我行我素吗?
他不修边幅,心思完全不在衣着上。直到出门前一分钟,仍捧着书。下班倒是准时回家。军事化吃完东西,顶多在宿舍前面的芒果树下站一站,抬头看看树梢。间或摘片叶子,放在鼻子下嗅嗅。然后拿回来夹在书里。他一拿起书本,可以神情专注地一连看几个小时。而她在这些时间里,闷着头洗碗,冲凉,洗衣服,扫地,倒垃圾,直至睡觉。
他说话慢条斯理,从不高声。即使错的是她,他也不会训斥她。但他很少笑。至多嘴角微微一抿。童洁不怪他。她自己,其实也不大会笑了。连腼腆的笑都忘了。
日子过得沉闷,房间也日益冷清。母亲贴在床后的红纸,日渐褪色,发白。
她回娘家时,母亲总打量她的肚子。他的母亲三番五次来看他们,意思也够明显了。
“总也没动静,你不觉得奇怪吗?”童洁试探地问。他刚刚迫不及待地“领先起跑”,一路冲线。现在直直仰躺着,黑暗中仍把胳膊支在额上,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童洁好一阵郁闷。加上隐隐的焦虑。从初潮起,她的月经就不大按时,有时两三个月才来一次。她除了以前告诉过永晶,谁也不说。永晶叫她去看看妇科,她害羞,一拖再拖,始终没去。是不是她自己的问题?她不敢肯定。而他好像不当一回事。
她一扭身把背递向他。任凭冷风侵袭两人之间的空隙。她蜷缩成一团。他打起了鼾声。
次晨,童洁感觉头重鼻塞,往太阳穴和鼻下涂抹清凉油。他一边穿衣一边说,“抽个时间去看看中医。”
“我没事。”她语气短促地回他。
“你昨晚不是说——”他顿了顿。
童洁已明白过来。“谁去看?”
“一起去吧。”
接下来的几天,童洁心情愉快舒畅。大后天就到她轮休了。他嘛,可以请假,请半天假也不要紧。听他说,局里的钟阿姨,认识一位老中医,把脉很准,往往三副中药吃完就有消息了。
这晚童洁与耀东一起回娘家,吃送行饭。童洁的弟弟,童浩,体检过关,后天就去部队了。“一人参军,全家光荣。”多少人家羡慕,嫉妒,梦寐以求。
下乡的二妹童清也赶了回来。一家人其乐融融聊了一晚。
轮休这天,凌晨开始下雨。淅淅沥沥,不歇不止,喁喁洒在瓦片上。童洁朦胧听着,感觉被窝更暖和更舒适。她依偎在耀东怀里,柔情似水。而耀东浑然不觉。晨起,大雾弥漫,天气潮湿,阴冷,森然刺骨。说好了他九点半钟回来,同她一起去看医生。她吃了隔夜剩饭煮的粥,心急地等。不时踱到窗前观望。有一会雨停了。未几,侧耳再细听,屋顶上又沙沙响起来,不徐不疾,如怨似诉。
其实,她不相信他俩会有什么问题。即使有,也是很小很微不足道,用不着三剂药就搞掂。她高兴的是,他原来也关心这个。说明他并不仅仅是个书呆子,他对未来也是有期待的。
九点半。十点。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他回来。这呆子,大概都忘到后脑勺了。童洁干脆不等了。她冒雨去到局里。没有见到耀东。办公室里,一个穿旧军装,胸前挂一块硕大主席像章,身板敦实的中年男人,满脸严肃地对她说,陆耀东犯了严重的错误。他作为现行反革命分子,已经被公安机关带走了。你要坚决与他划清界线。
冻得直打哆嗦的童洁,大睁着眼,怎么也听不懂他的话。什么?你说什么?他又用本地话,一板一眼,清楚地重复了一遍。说完就低头看他面前的文件,专心致志,誓要把浪费在她身上的时间找补回来的样子。
他,他,他是反革命?他什么时候反革命了?童洁冻紫的嘴唇刚有点血色,双颊又马上煞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在哪里?我要见他!我要见他!她一向腼腆柔弱,此刻全身发抖,疯了一般哭叫着,直到声嘶力竭。
隔壁过来一位面相慈善,身材丰腴的中年妇女,一边温言细语地安慰她,一边拉着她的手带她出来。
中年妇女一手撑着伞,一手扶着软绵绵的童洁。一路泥泞送她回到家。待她木木坐在床边,中年妇女才告诉她事情经过。
今晨一上班,领导就叫陆耀东抄写标语,明天有个重要会议。领导还跟他说笑,书呆子,给你两张电影票,今晚带老婆去看看。没日没夜抱着本书,快变成四眼狗了。他嘿嘿笑着,接过票放进口袋里,就开始摊开纸倒墨水。他一连写了五条标语。临收笔,书写领袖名字时,不知是蘸的墨汁太饱,还是纸张太潮,墨透纸背,洞穿了一个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