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有个问题的大意是你必须去到荒岛,会选择带哪几样有限的东西,有时候假设是只能带限定数量的书。这几样东西如果是为了生存而选择的工具,那是另一个问题。而书,却有些不同。
对自己来说最想保留的书,是什么样的呢?这是个复杂的问题。
有的书适合留在心里。像《老子》、诗词的集子等,无论它们以何种风格的实体出现在面前,我似乎都不曾完全满意过。好在它们字数不多,即使不去刻意背诵,也可以长期在脑中存下断章残片,在生活的某个瞬间、风景的某个切片里心生感应,呼之欲出。
还有的书适合留在架上,要正襟危坐了读。有的书要手拿了支笔圈着划着读。而我现在想谈的书,是适合下饭的一类。这类书宜就地倚卧读之,手用来对付碗筷,书则置于膝上。之所以不放在案几上,全是为了方便——试验过你才能明白双膝是最好用的,稳定可靠、角度随意。只要你能放得下对肠胃消化功能的隐忧,就可以不避油渍、不忌腥辣地投入其中,让书有了饭香菜味,饭也添了书中滋味。比如水浒里智深用手扯狗肉蘸着蒜泥吃那节,肉香蒜香酒香溢到纸外。
这种书,小时候最爱的是那么几本,红楼、水浒、《基督山伯爵》、《鲁滨逊漂流记》等,后来又觉得这名单里必须添上《围城》。是否经典、是雅是俗都是另一回事,关键是有味,且耐看。前面列出那么几本,也不是有个什么排名,而算是个人的缘分。
在还没有排行榜的年代,不那么急着走进一本书,也不那么急着走出来。一本书有时就是当年的一段生活。《鲁滨逊漂流记》要是现在才去看,肯定看不出当时的滋味,也算不得耐看。
说起有味,似乎得是小说,有故事。其实也不一定,林语堂、钱钟书的散文都相当开胃。而一篇好故事,字里行间也常常透露点超出故事的味道,恰如刀背上的一片雪花。
以水浒举个例子。第六十四回有不怎么起眼的一段,写的是张顺要去请安道全来医宋江的病:“时值冬尽,无雨即雪,路上好生艰难。张顺冒着风雪,舍命而行。独自一个奔至扬子江边,看那渡船时,并无一只,张顺只叫得苦。没奈何,绕着江边又走,只见败苇折芦里面有些烟起,……只见芦苇里簌簌地响,走出一个人来,头戴箬笠,身披蓑衣……”。
出来的并不是“独钓寒江雪”的“孤舟蓑笠翁”,而是要谋财害命的“截江鬼”张旺。张旺不但无暇也无心领会什么诗意,但作者的心里是有的。就这么几句叙事,“野渡无人舟自横”有了,“依依墟里烟”也有了。
又第一回里有这么几句:“却说庄客王四一觉直睡到二更,方醒觉来,看见月光微微照在身上,吃了一惊,跳将起来,却见四边都是松树。”
庄客王四是个丢了书信坑了史进的微末角色,但这段文字里的微妙体验,却是可意会不可言表(金圣叹在评注里点出了)。
作者倒未必是有心地要营造诗意或禅味,但对生活的观察和描摹实在到了一个叹为观止的地步,自然地引人共鸣。反观现在网络上流行的很多小说,即便其中格调稍高者,也常流于空洞的想象、滥俗的内核,也许因为作者本身对生活缺乏足够体会,难为无米之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