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是谁
三十八度的晌午头,无声的热浪侵吞了所有的空气。三奶奶家的大门哐当一声,蓬头垢面的小叔又出来了。他趿拉着凉拖,拍打着双手,跳着,踉跄着……他的身影奔向村口,消失在扛锄头、提篮子归家的叔、大娘视线里。劳作了一晌的他们,着急回家咕咚咕咚喝两口井水,再洗把脸,换下那被汗渍贴在背上的凉衫。只留下三奶奶扶着朱红的大门,双颊垂泪,将视线放向远方,更远的远方......
小叔谈恋爱了,三奶奶逢人便讲,遇人便夸,小叔生的帅,舒欣姨长得俊,俩人是三里五村的人才尖儿。如今,他们出入成双,靠着墙根儿晒太阳的爷爷奶奶们,谁不跟着夸赞郎才女貌。舒欣姨白唽的脸蛋,整天飘着红霞,这个凛冽的冬天是有了温暖。
满山遍野的花蕾被远方的风唤醒时,春来了。春风吹着响亮的口哨召集来叽叽喳喳的鸟儿和穿着花衣的蝴蝶。舒欣姨一套花格子毛妮裙,配上走起路来咯噔咯噔响的齐膝黑筒皮靴,坐在小叔的踏板摩托车后,如一团跳跃的蝴蝶,飘向远方。
嘀铃铃,办公室的电话起。“喂,哪位?”
“还用问么?准是你的郎君喽!”同事小李站在舒欣姨身后打趣。
“喂,老同学,你不够意思了!调到镇政府也不提前打个招呼......”本被小李羞红脸的舒欣姨赶紧捂住话筒,脸红了个透,是镇政府的二丫,初中同学。这个大嗓门,说的哪门子疯话。
“二丫,别胡闹......”
“太不够意思了昂,回头见面再说,我们领导通知你,下周一报到!”
叭!那么脆响的挂电话声,惊得舒欣姨一激泠,趁着课间办公室的热闹,舒欣姨穿缝溜出去,她要到后山透口气。校园在半山坡,出了校门的舒欣姨,扭身钻进果林里,一口气向上爬了好远,倚一棵大树坐下,任泪水无声滑落。埋头于膝间的舒欣姨无声哽咽,山上到处都是准备春耕的大婶、婆姨,惊动他们,那还了得。
周一早晨,舒欣姨被二丫叫上,去镇政府报到。这次,是她拒绝了小叔送他的借口。他知道小叔爱她,心疼她教书太累......可是,心底那疙瘩像种了根刺,触到就疼。
周一下午,周二下午,周三......小叔像没事人一样,准时准点出现在舒欣姨单位门口,带她逛超市,看电影。时间磨钝了舒欣姨心中的刺,渐渐将它软化。你接我送中,俩人的感情更浓了,如胶似漆一个人般,春天也接近了尾声。
“哈喽,美女!”二丫一阵风般旋进来,夺过舒欣姨手中的笔,直视舒欣姨 ,“一起报考公务员吧!”二丫一字一顿地说出这句话。这几个字也一锤一锤敲在舒欣姨的心门上。北京,她和二丫一起的理想。曾经,她们想一起考研究生,目标就是闯荡北京。后来的现实,如一盆冷水浇灭了那团火,她俩各就各位参加了工作。“能行吗?”内心的蠢蠢欲动在催逼。“一定行,这次我做足了功课,报考途径、需要材料等等,一切的一切,我都发到你的邮箱里了。看看,想想,别回绝我!”恍惚间,二丫的身影就不见了。她和二丫最要好,也最了解,二丫这是怕她 犹豫呢!
是啊,到了结婚的年龄,她还能去北京吗?理论知识丢了这么久,得花时间恶补,小叔会支持她吗?小叔去外地开会,这两天也不会来接她,和谁商量呢?面临人生又一重大选择,舒欣姨有些惶惶然,她不清楚自己心爱的人能否给予她选择的力量。
“喂,那个,我想参加国考,报考北京的公务员,你看?”舒欣姨咽下许多要说的话,想听听小叔的意见,电话那端如同这下了班的办公室一样,安静的可怕。“喂?”舒欣姨再问,她生怕电话断了线。“嗯,听着呢,乖!咱是快结婚的人,别折腾了,再过两天,我就回去,别胡思乱想啊!挂了吧,要去吃饭了。”只剩下嘟嘟的声音震动着舒欣姨的耳膜。
“明天上午十点,报名时间截止。”瞅着二丫发过来的信息,舒欣姨辗转难眠。
早亮的天空,如舒欣姨睁大的眼睛。六点五十了,发条信息吧: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你会支持我么?八点,九点,九点二十,发出的信息始终没有回应。打印报名表,填写信息,粘贴照片,舒欣姨慢腾腾的做着这些,身边那个座钟钟摆晃动的声音是那样清晰入耳。
“主任,签字;我......”
“舒欣啊,镇上冯书记是你未婚夫的……
听领导说你快结婚了,这……再说,章也没在家。”
望着对面窘着脸的主任,舒欣姨也觉得脸颊烫得心突突跳。一切,一目了然。
傍晚的时候,小叔竟然提前回来了,一束鲜花,一张笑脸。舒欣姨隐隐的忧虑着,心底的那根刺似乎有点硌得慌,让人焦虑,心神不宁。小别后相聚的喜悦,硬是遮不住这份慌乱。
挣扎了三四天的舒欣姨跟小叔说:自己是不是抑郁了,找医生开点药吧!
“什么啊,是我离开的时间太长了,周末带你出去散散心,准保你什么事都没有!”
小叔说到做到,周末带舒欣姨来了个二日游,十八般武艺用尽。如此贴心的男友,舒欣姨哪有不高兴的份儿。
生活的列车又开始循轨而行。春花落尽,果实挂枝,小叔和舒欣姨的婚期被提上日程,学习的机会也再次向舒欣姨招手。
“听说了没,脱产学习一年!”“唉,不是有孩子在,我就去了......”同事间的议论再次让舒欣姨动心。
舒欣姨打算换个方式,主动跟小叔坦白自己的心愿。小叔神色凄凄然,一番软磨硬泡:别走,奶奶盼着吃喜酒,怕是熬不到明年。
舒欣姨无言:是自己太自私了吗?
“可不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女婿,别不知足。”妈妈的唠叨来了。
“闺女,他哪儿做的不好,跟婶儿说,我饶不了他!”三奶奶扯着舒欣姨的手不放。
……
紧锣密鼓的安排占据了舒欣姨的日程,也占去了她的心思:今天看房,明天购床,购来买去的东西填满了婚房。却填不满舒欣姨的心房,她常常觉得心口揪痛。脱产学习的心思如过眼烟云,飘走了。
周三领证,这是两边妈妈共同看来的好日子。碧蓝的天空如一幅画,美了小叔的心情,一路小曲儿着去敲门,声声无应。推开,风吹落了桌子上的那张纸:别找我,我想涉足远方......
纸张在小叔指尖颤抖,飘落。欲弯腰的小叔酱紫着脸,竟说不出一句话,紧接着喘不过气……小叔奋力挣跑出去,席卷的一阵热风让他咳嗽再咳嗽,终于喊出声音:“远方,远方,远方,远方是谁?”
……
春去秋来,五年,耗去了三奶奶的体力,改变了小叔的容颜,嘶哑地喊叫一天天在村子上空回荡。习惯了四季,习惯了乡邻,不习惯的只有三奶奶望向远方的目光,一日日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