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后,天色是黑的,浓浓的黑。嬴稷在一片黑暗里只觉浑身冰冷,梦里是暖的,他裹紧了被褥,妄图恢复梦境的暖意。
这次的梦他略微熟悉,所以记得梦里有白起,依稀记得是他刚当秦王时的旧事。因为实在太过遥远,尽管梦境重温了一遍也是记不太清。
他撑起上身,命人掌灯,宫女鱼贯而入,宫室内亮如白昼,又捧上熊熊火盆。身体才暖过来,呼出一口闷气,他转过头,那只丑陋的木偶赫然入眼。
颜色似乎比昨夜看见的要深了许多。
隔日,他遣人去民间询问,楚巫之中,将刻有逝者名字的木偶放于枕边是何意。侍臣按照王上的叮嘱悄无声息的去了,没有惊扰任何一人。
第二晚他前夜睡的平静,后夜却是难以言喻。因为梦境的性质特殊,所以记得清清楚楚。
梦里是他去找白起,求解兵法之道,他们二人面对面坐着,他手执竹简不安分的上下摸索。
两人正说话,嬴稷痛呼一声,原来是竹简上的毛刺伤了手。那竹简虽是白起旧物,但并不常拿来奉读,故而竹简上木刺丛生。
嬴稷原不是什么矫揉造作的人,可骨子里的顽劣使他格外爱耍弄秦国的栋梁,于是小题大做的把手塞到白起的眼皮子底下:“白将军,寡人可是在你这里受的伤。”
白起捧过君王莹白的手掌仔细端看,食指上俨然有木刺扎进了肉里,所幸并未流血。嬴稷在他这里受伤,理应归他照顾,白起想也不想按照平日的方式照顾,将细嫩的手指含进嘴里,吮吸伤处。
嬴稷万万没想到白起会用这个法子帮他清理木刺,竟呆立在原地,任由白起大胆犯上。白起的嘴里很温热,柔软的舌尖故意在他的伤处舔舐,他二人并非不通人事的稚子,此等暧昧的境况下,渐渐有些意乱情迷,难以自持。
过了片刻,白起放过他的手指,却不放过他的掌心,一点点的用嘴唇抚过,湿热的亲吻细碎落在他的手心。暗中有一只手探向秦王的腰间,扯下腰带,剥开衣衫,一具白皙的身体暴露在空气里,白起的手抚过这修长的身体,料想不过多时,这身体会布满红痕。
嬴稷鬼迷心窍,不曾阻止大良造半分,等想阻止时却发现自己已经衣衫半退,被人牢牢的压制在怀里,私处搅弄的水渍涟涟。
“王上,白起逾越了。”秦国最忠心耿耿的臣子在他耳边如此说,带着混乱的喘息,灼热的简直要把他烧成灰,磨成粉。
嬴稷本想大骂混蛋,竟敢将秦国的王上压在身下,但是贪欢好色的秦王一张口便是语不成句的呻吟。白起的火热之物破开他的身体,一次又一次的挺进,顶得他既难受又舒爽。他从不曾知道自己的身体会如此不争气,没有攀附之物,只能抓住了白起的单衣寻求安稳,细长的手指与素白的衣料死死的纠结成一团。
窗外艳阳高照,白起养在庭院的幼鸟啾鸣不断,而鸟的主人正伏在他身上不知疲倦的索取,噬咬着他的脖颈,像一头困守已久的猛兽,一旦被其咬住喉咙再难有翻身之地。嬴稷在一片痛苦与快活中,不免想到白日宣淫的确不是一位好君主该做的事情。
黎明时分,嬴稷从梦里惊醒时便认定这是个噩梦。
该死的白起。嬴稷咬牙切齿,死了都让寡人不安生。
他实在气得要死,一把年纪了还做这种绮丽又恐怖的梦,都是白起那个混账的错!他想把白起从坟头里扒出来,然后朝他大吼大叫,一如当年王龁吃了败仗那样做:“遂你的心愿了!寡人现在夜不能寐,食不下咽!”
不仅要把他的尸首扒出来,顶好把他挫骨扬灰,才能解恨。
然而,白起已经死了,他贵为秦王自不能和一个死人计较,于是怒火蕴在心中,险些要把他烧得体无完肤,坐立不能。正是恼火间,嬴稷眼光落到置于床榻旁的巫蛊木偶上,全是这么个玩意儿把寡人害得如此,可怜的木偶成了白起的替代品,被秦王狠狠的掷在地上。
片刻后那名被遣往民间的侍臣回来了,带回答案。
“回禀我王,楚巫言此术不折人寿命,但可招逝者魂灵,约于梦中相见。”
嬴稷想也未想脱口而出:“呸!谁要与他梦中相见!”话才出口,他已察觉自己失言,一转话语,“这些楚巫真以为自己能通天地鬼神吗?一派胡言!若是他们能有那等本事,还要君主作何用?还有你,就这么一句话,你去了一天?当真是个废物。”
侍臣平白无故遭到嬴稷一记恶骂,吓得赶忙低下头,仅仅披着外袍的秦王在他几步远的地方来回踱步,仿佛气得不轻。他既担心王上会受寒,又担心王上再这么踱步下去迟了早朝,颤巍巍的开口道:“王上,这春寒还未过,须得保重身体。而且再过些时辰就该上朝了......”
“滚!”
“诺。”侍臣手忙脚乱的往门口退,刚退到门边,又听到反复无常的秦王大吼:“回来!伺候寡人更衣。”
侍臣默默地小跑回来伺候大秦的君王。王上似乎没那么生气了,拿屁股背对着他,小侍臣挠挠头,认命一般去给披头散发的秦王束发,情不自禁的在内心发表一番感慨:我王还真是十年如一日的脾气啊,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灵巧的手指伸过面前,正撩起嬴稷耳边的头发,侍臣忽而双目一滞,随即恢复正常。给王上穿衣时,他特意将衣领立高,惹来嬴稷连骂他三声蠢材直说不舒服,侍臣欲哭无泪的扯出个理由:“王上早晨只披衣就下了榻,不捂严实点,王上若是染病乃是臣等之过!”
嬴稷见他还算忠心侍主的份上,没有再为难小侍臣,一甩博袖便去上朝。下朝他再回去更衣才知道侍臣为何将他的衣领立得那般高。
他有些不敢相信,人鬼相通之说怎能当真,特意拿了铜镜凑过来看,指腹摸过颈间的红痕,微微的痛痒。他想起梦里的野兽撕咬的也是这个位置......
“混账东西!”他把铜镜掷出去老远。“来人,把那个巫蛊木偶给寡人丢到咸阳宫外去!如果再让寡人看到那东西,寡人饶不了你们。”
侍臣听从王上的命令把木偶丢出咸阳宫老远,但一到夜晚故人仍然依约入梦。
他梦到自己年幼的时候,按照娘亲的吩咐给舅舅去送娘亲新做的点心。点心一共做了两份,娘亲说一份给舅舅,一份给自己,他真傻,他高高兴兴的提着两盒点心去了,想和舅舅一起吃。
可是他在开吃前跑出去净手,路上又遇到阿嫄姐姐,聊了两句,跑回来的时候,舅舅连带着他那一份吃得只剩下点心渣滓。
看着空空如也的陶碗,小嬴稷一愣,他想,也许舅舅在戏弄他,尽管眼眶里含了两包泪像是随时会掉落下来的样子,却依旧是含着:“舅舅,我的点心呢?你藏到哪里去了?”
魏冉舔了舔嘴边的点心渣:“都吃完了呀。”说着还去捏嬴稷的包子脸:“谢谢稷儿给舅舅带这么好吃的点心。”
小嬴稷抖着声音:“全吃完了?可是不是有两份吗?”
魏冉奇怪:“两份不是全给我的吗?”他看着嬴稷红红的眼眶,泪珠不停的打转,忽然明白过来:“稷儿在宫中没有吃?”
小嬴稷眼睛更酸了,忍了一忍,没忍住,含了许久的泪珠终于全掉下来,砸在魏冉的手背上:“呜呜呜,娘亲只做了两份,父王都没吃着,我特意留着想和舅舅一起吃的,结果舅舅一个人把稷儿的点心全吃光了。舅舅是个混球!”
魏冉顿时心生愧疚,他原本以为嬴稷是在宫中吃过了再来的,眼瞧小祖宗委屈的哇哇大哭,一边哭一边学着他娘骂人,骂自己是个大混球。愧疚使得他真以为自己是个混蛋,正想要去抱一抱小外甥,嬴稷却一把推开他迈着小短腿往外跑。他没防备,又是半蹲着,被嬴稷推得往后倒了一下,待他站起身时,嬴稷已经跑到院子里,他心急火燎的拔腿就追。
追至院中,他发现白起正好从门外踏步而来,而小嬴稷正低头痛哭,不知前方有人,莽莽撞撞的,像只失了方向的小鸟一头撞进白起的怀里。魏冉大喊一声:“白兄弟,帮我抓住他!”
白起听闻,未曾细想魏冉府上如何多出个幼童就一把将小孩抱起,拥在怀中。小孩挣扎几番,离地的脚胡乱登了几下,因为无果,最后哀哀戚戚的将脸埋进白起的颈间,涕泗横流。
魏冉大喜,三步上前:“多谢。”
魏府院内鸡飞狗跳,白起也学着魏冉原来揶揄他的语气:“我竟不知魏大哥的府上多了名小刺客,还把小刺客惹得满地乱跑,失声痛哭。”
魏冉不免尴尬的摸了摸鼻子:“这......这是我的小外甥,当今的公子稷。”随后对还沉浸在悲伤中无法自拔的嬴稷伸出手,作要抱的姿态,“稷儿,来舅舅这里,舅舅给你道歉。”
嬴稷往白起怀里缩得更深,双手环住白起的脖子,抽抽噎噎:“从舅舅偷吃稷儿的点心那一刻起,舅舅就再也不是稷儿的舅舅了,稷儿不要理陌生人。”
白起侧过头噗嗤笑了一声。
被自家兄弟看去笑话,魏冉更觉窘迫,不顾嬴稷的意愿,撩起衣袖要从白起的怀里捞人:“稷儿不要麻烦白将军了,快来舅舅怀里。”
白起却抱着人一闪,叫魏冉扑个空:“魏大哥,公子稷心有怨气,你此时抱他,怕会惹他哭得更甚。你不如想个其他法子安抚他。”
魏冉心想白起所言不虚,嬴稷一贯倔强,甚少服软,于是冥思苦想如何讨他那小外甥的欢心。这边的白起倒是十分熟稔的哄孩子,轻轻拍拍嬴稷的后背,又摸摸嬴稷细软的头发,抱着来回摇晃,嬴稷在他怀里得到安慰,渐渐停止了哭泣,抬起一张哭得稀里哗啦的脸开始诉苦:“舅舅偷吃我的点心,原本一人一份,舅舅却全吃光了,一块也没给我留。我......”他难受的打了个哭嗝,接着说,“我连点心是什么味道都不知道,舅舅以前就偷吃了我好多零嘴,我再也不要让他当我舅舅了。”
白起从腰间摸出一小包杏脯,递给嬴稷:“公子稷不想让魏冉将军当舅舅那就不当了,来,吃这个。”
嬴稷嘴里含进了酸甜的杏脯,终于没那么难过,哼哼唧唧的说:“我要去告诉娘亲,叫娘亲来打舅舅的屁股。”他咀嚼着,捧起手里的杏脯,“这个东西是甜的,还酸酸的。”
白起从怀里拿出一块缎帕去擦嬴稷哭花的小猫脸,“这是臣下的娘亲做的,公子稷若是喜欢,不妨带一些回去。”
魏冉的眼睛都直了:“这杏脯不是你带给我的吗?”
嬴稷一听,举起小拳头去捶他二舅,他现在被白起抱在怀里,和他二舅一样高,所以轻易的捶到了魏冉的肩膀,“你还要和我抢吃的!”
魏冉灿笑一下,握住嬴稷毫无杀伤力的小拳头,忍痛割爱:“杏脯带走,都带走。稷儿不生舅舅的气了吧?”
嬴稷眼珠子转了转:“你带我去骑马我就不生气了。”
魏冉连忙摆手:“不行,若是被姐姐知道,我可少不了一顿揍。”
嬴稷作势又要嚎啕大哭,白起往他嘴里塞进一颗大杏脯,堵住了嬴稷的哭声,对魏冉说道:“魏大哥,公子稷哭起来,一时半会停不下来,哭久了容易头疼脑热,一回宫被八子娘娘知晓,恐怕你还是少不了一顿打。不妨就带着他去,让公子稷与你共骑一马,也很安全。”
魏冉思虑不定,眼光在白起和嬴稷的身上来回移动。白起摆出一副正直无比的面孔,嬴稷吃着杏脯,对他二舅眨巴眨巴湿漉漉的眼睛,刚哭过的眼眶还是通红的,加上小腮帮子不停的鼓动,真像只兔子。魏冉的内心一下柔软得一塌糊涂,被揍就被揍吧,反正不是第一次瞒着姐姐带稷儿出去玩,有什么能比小外甥开心更重要,咬牙一拍板:“骑马就骑马,但是稷儿不能自己骑一匹知道吗?”
嬴稷一扭身扑进他怀里欢呼:“舅舅万年!”
魏冉将小外甥抱了个满怀,故作生气的拍了拍他的小屁股:“小混球,就知道磨你舅舅。”
嬴稷咧开嘴笑出一口小白牙,眼睛里满是狡黠。
魏冉将随嬴稷一并来的宫中侍臣留在府上,声称自己要带公子稷去后院练功,而后三人带了几个侍卫偷偷从后门溜出去。嬴稷因杏脯一事对白起很有好感,一路竟把魏冉丢在一边,执意要和白起共骑一马。
魏冉直翻白眼,暗自生气,平时白对这臭小子好了,随便来个人都可以顶了他这个舅舅的位置。
几匹马驰骋在城郊的平原上,马蹄踏过暮春的青草,越过绿油油的稻田,掠过生机盎然的树丛,踩过的溪水溅起水花有一丈高。
风呼啸着从他耳边吹过,把他的衣袖吹得鼓鼓胀胀,迷糊了他的眼睛,但嬴稷一点都不怕,他窝在白起的怀里,白将军是个温暖又可靠的人。他喊“再快一点”,白将军催动马匹果真就再快一点,嬴稷在风中欢呼,从来未有的自由畅快,他奔跑在云里,在雾里,离开了人间,飞到了天上。
连舅舅也追不上他们。
当他们在一条溪流旁停下来的时候,嬴稷好生的嘲笑了他的舅舅。魏冉没有和他计较,反而脱下自己的外衣,将小嬴稷像裹桂花糖一样的裹起来:“吹那么久的风,小心着凉,不然回宫我没法和你娘交代。”
白起抱着桂花糖似的嬴稷说道:“已经到午时了,公子稷想野炊吗?烤几条鱼要不要?”
嬴稷同他二舅一起咽咽口水,异口同声:“要要要。”
白起飞身下马,将嬴稷从马上抱下来后才脱去鞋袜下水摸鱼,而侍从们四处去找木柴生火,只留下嬴稷魏冉两舅甥相看两厌。
小嬴稷裹着他舅的外衣,挥动小拳头去揍魏冉,因为衣服太过宽大,行动不便总是错失良机。魏冉心生恶胆,一个劲儿的捉弄嬴稷,还故意逗他来追自己,嬴稷恨得跳起直追,结果一脚踩在魏冉的外衣上摔倒在地,骨碌骨碌滚下草坡,一头栽进了溪水里。
魏冉万万没想到他的小外甥会蠢到踩着自己的衣角滚进水里,当即悔得肠子都青了,连滚带爬的跑下山坡去解救他蠢得可怜的外甥。
嬴稷坐在水里,看了看湿透的衣服,又一次放声大哭。
魏冉把嬴稷从水里捞出来,已经没空去管他震天大的嗓门,赶着去找白起把衣服换下来。一个时辰后,嬴稷只能穿白起的衣服坐在火堆旁,边抽抽搭搭的吃烤鱼,边命令魏冉给他烘烤衣服。白起给他擦去眼角的泪水,好笑的说道:“公子稷能驱使魏将军干活,末将敬佩。”
魏冉站起来把嬴稷的小衣服翻了个面,心里不断的感叹:我这到底是招谁惹谁了,要被小祖宗当杂役一样使唤。
一行人玩到太阳落山方打道回府。嬴稷玩了一整天,精神不济,躺在侍从从魏府里拉过来的马车里,小身子四仰八叉的摊开,头靠在魏冉的膝上昏昏沉沉的睡着。
白起面对魏冉而坐,一只手被嬴稷捧在心口上:“公子稷虽然古灵精怪,倒也天真可爱,小小年纪已懂驭人之术。魏大哥,你这外甥当真是人中龙凤,日后必成我秦国之利器。”
魏冉听闻,不由一笑,为嬴稷擦汗的手轻了几分,语气里溢满骄傲:“只作一人臣,于他而言怕是屈才,稷儿理当得到更好的。”
白起心下一惊,抬眼去看魏冉:“魏大哥,慎言!”
魏冉却不在意的笑笑:“你我亲如兄弟,我这些心思你应该早就知晓。姐姐后宫独得胜宠,稷儿又深受王上的喜爱......”
话已至此,魏冉说的很明白,他要为他的外甥铺下一条路,也要为他自己谋取一份远大而荣耀的前程。他们一家人不甘心只龟缩于这一方天地,他要的是整个秦国前所未有的位置!
白起亦心知魏冉既将此话说与他听,除却绝对的信任,便是有意......他垂下眼,思绪翻涌,而后才缓慢道:“白起定不相负。”
两人眼光交错,一时默默无言,而睡着的嬴稷不知马车里已有某种协议暗暗达成,兀自梦呓:“白将军,稷儿要你当稷儿的舅舅......”
因为马车里十分安静,这句话被两人听得清清楚楚,白起一愣,魏冉则又是被气到了,伸手正要捏醒他的外甥,又听嬴稷在梦中续道:“稷儿还要舅舅永远陪着稷儿......”
魏冉忍不住欢喜的笑了一下,捏脸的手改为抚摸,低声骂道:“臭小子。”
贴近嬴稷胸前的手,静静的感受着一下又一下的跳动,顺着五指传进心口,那是一颗火热的心脏。白起紧紧的握住嬴稷那只与心脉相连的小手。
白起此生此世定不负秦国,不负公子。
嬴稷在耀眼的光亮中睁开眼,睁眼的第一句话:“把那个木偶给寡人找回来。”顿了一顿,对侍臣道,“还有你说的那个楚巫,也一并请来。”
所请楚巫是一名相貌普通的青年,想来他因为巫术被权贵邀请得多了,三言两语便直奔主题,
“王上所问乃是楚巫中的通魂之术,必须是逝者至亲之人亲手所制的巫种,也就是王上手中的巫蛊木偶,才能唤来死者魂魄。然万物有灵,何况是人之魂体,王上之前并未得到巫种,所以魂魄想入王上之梦而不得其门,王上月余前总是虚虚浮浮的梦靥,是因为魂体一直游离徘徊在王上的梦境之外。现巫种归位,自然梦境清明。”
“可前日寡人已命人将巫种送出宫外,为何寡人还能梦到故人?”
楚巫略略蹙眉,“王上有所不知,巫种不过是起到呼唤牵引的作用,魂体入梦后便可选择长居梦中,此时无需巫种亦可相通。”
好,好,好个白起,居然敢擅做主张住进自己的梦里。如此不知进退,当真该罚,生前便学会忤逆他,做了鬼还这般促狭,他一定得想个法子整治整治他。否则他真以为他是好欺负的。
他带着恶作剧独有的欣喜语气问:“有什么办法可以与鬼魂相抗?”顿了顿,又道:“寡人不愿他魂飞魄散,只想惩罚一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恶鬼。”
青年点头:“此事容易,王上按照在下的方法照做即可。”
青年取了稷米在他寢殿内室摆了个不伦不类的圆形图案,声称此乃法阵,可进而不可出。
嬴稷绕着走了三圈,怀疑法阵是否有用,瞧来瞧去也不过是几把稷米罢了,图案也无甚稀奇。于是将人绑到了隔壁宫室,若是无用,让他在与白起的斗法中落了下乘,失了脸面,他定要将这个招摇撞骗的人打入秦国的大牢!
头一次,嬴稷怀着异样的心情入睡。因为要与白起的魂魄大打出手,他有点兴奋,一开始还睡不着,后来熬不过更漏滴答的声音,打着哈欠到底还是睡过去了。
梦里的他也是困得睁不开眼,然而却是强撑着坐在榻上,一笔一画描摹烂熟于心的函谷关山势图,听得外面侍臣禀告:“白将军求见。”
他霍然站起身:“快传!”一撩衣袍,刚要下榻,就见白起一身戎装龙行虎步而来。
“臣白起......”
白起一句见过王上还没说完就被扑过来的嬴稷一把搀住,嬴稷急切的问道:“白将军不必多礼,薛公如何了?”
“回禀我王,刚接到边关密报,薛公已出秦国,直奔齐地而去。”
嬴稷闻言失望万分,松开纠缠白起衣袖的手:“薛公啊薛公,你果真逃了。”他背过身去,从喉咙里滑落一声叹息:“你可叫寡人伤透了心啊!”
白起未料到他会当面真情流露,一时之间犹豫该不该安慰秦王此时此刻低落的心情,他望望嬴稷的背影最后选择闭口不言。
嬴稷站了许久,也没等到白起的出言安慰,心里已给他定下不体恤君王的罪名。腿站的酸了,他不经意往内室的方向移动两步,余光看到地上有个用稷摆成的鬼画符,眼前的图案他曾见过!脑子瞬间涌上一些纷乱的念头,波涛汹涌的挤进来,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他恍恍惚惚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
他猛然一转身,看到不远处的白起,低眉敛目的白起,年轻时的白起,如松柏立于原地,脊背未曾佝偻,双鬓也未曾斑白。
“白起......”他茫茫然然的唤了一句。
白起听到呼唤,抬头看他,隐去了在战场上的煞气,温和的一拱手:“臣在。”
你是不是日夜流连于寡人梦中的恶鬼?这句话梗在他心头,刚想问出口又觉此话太过没头没脑,丢了君王的脸面。他隐隐约约想起了些什么,他现在终于在梦里了,可是在梦里又如何呢?
“王上?”白起见他魂游天外的样子,难免心忧薛公的离开是否对秦王的打击太大,心忧之余遂了秦王的心意,开始好言抚慰,“王上,人各有志,薛公之志也许并未在秦国。我秦国如今地域广袤,上下同心,王上求贤若渴,想来再过些时日定会得到心仪的相国。”
他还是懵懵懂懂的,微微抬起手,蠢货一般的问道:“那白将军呢?”
王上受到的打击太大,已然失了心智,白起心想,若不是如此怎会向一个臣子问这样的话,不过这是他的王上,年少不知君王心术的新王。白起握住秦王修长的手指:“白起是秦人,自然效忠秦国,效忠王上。”
梦里本是虚浮,可是嬴稷生生感受到白起那只手的冰冷,像一个死去已久之人的冰冷,白起的脸庞占据了他的视线,那本应该是一张溅着鲜血的脸,或许面目全非,或许死相凄惨,嬴稷的瞳孔骤然放大,从心底钻出一丝恐惧。
不对,不对,白起已经死了!他惊恐的甩开白起的手,回身跌跌撞撞的奔向内室。
白起见嬴稷神色不对,似有癫狂之状,他想起故去的惠文王死前也曾患有失魂症,心下一紧,不由的喊着“王上”快步追上去。绕过帷幔,嬴稷已停了下来,正伏在案上大口大口的喘气,他心中担忧更甚,快走几步,嬴稷忽的大喊:“别过来!”
君王近在咫尺,白起并不想停,可是眼前却有一道无形的墙将他困在原地,低头一看,他正是站在了一个用稷米制成的法阵当中。
嬴稷急喘着,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他,细瘦的手指指着他:“寡人想起来了,你是罪臣白起!”
白起震惊的望向他,喉间滑出一声:“王上。”
嬴稷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太好了,寡人终于抓到你这恶鬼了!白起,你可知罪?”
白起忍不住上前,却被阻隔在嬴稷几步之外,“王上,你......”
话还未说完,嬴稷情绪激昂的打断:“你不要再装了!这些时日便是你搅得寡人寝食难安,你到底是何居心,死了都要让寡人不好过!白起啊白起,寡人要治你的罪,从前的,现在的,新账旧账一起算!寡人要治你族刑,夷三族,灭九族,寡人还要将你挫骨扬灰,食肉寝皮!对了对了,还有你那些军中旧部,心中有怨,不听王命,都该死,寡人要一个一个的惩戒!”
嬴稷隐忍多日的情绪一朝爆发,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他嘴里设想着如何惩治白起这个罪臣,一字一言无不残酷暴戾,直将白起逼得脸色铁青,说到痛快处还高兴的往前走几步,本来就踉跄的步伐,又未留神脚下的木榻,乐极生悲,竟一脚踩空,一头跟着滚进了法阵里。
嘴上的谩骂停了下来,嬴稷的头磕到坚硬的地板,直让他眼冒金星,捂着伤处痛倒在地。
白起缓和了脸色,渐渐浮现三分无奈七分认命,弯腰去扶蜷缩在地上秦国王上,哪知王上不识好歹,蒙着头躲开他的手。嬴稷扭着腰往前爬了两步才翻身坐起,松开额头的手:“不对,不对,寡人是在做梦,做梦是不会痛的!”
白起被无视了好意,语气冷了一分:“王上既然知道是在做梦,还这般设计臣下?”
嬴稷经过一番情绪的大起大落,已是脱力,他知道他打不过白起,并不轻举妄动,所以绕过法阵一事,只捡了轻的事情来责难,“白起,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对寡人不敬。”
白起哭笑不得的跪坐下来,与秦王平视:“是王上责难臣下时自己摔倒了,而且还把臣下困在这里。”
“放肆!”嬴稷拂袖,像是十分勃然大怒的样子:“你这些话就是对寡人的大不敬。”
白起看着他,眼睛闪动几番,嘴角显出一点笑意,浅浅淡淡,几乎看不出是个笑容,但立刻就被警惕的嬴稷捕捉在眼。
嬴稷不禁更气:“混账,你笑什么?你在嘲笑寡人?”他跳起来,欲取墙上的宝剑砍了白起,转身便碰了一鼻子灰,那该死的法阵竟也将他困于其中!他负气的猛捶几下,发现不得而出,心中已有念头,秦国大牢,那楚巫是蹲定了!
“王上不必急着处置臣下。”白起在他身后缓缓道,“白起死前早已做好觉悟。君王本就无情,王上怎会因为君臣情谊而留下威胁秦国的祸端。”
嬴稷身躯一震,良久才又恢复恶狠狠地语气:“你既知道,为何日夜潜入寡人梦中,报复寡人?”
“王上误会了,白起入梦并非是为了报复。”
“白起,不过是不甘心。”
......
白起到底在不甘心什么,嬴稷没有问。
他想他如果再问下去,也许会让他下半生都难以忘怀白起之死。他杀白起,无错,亦不后悔。君王无情,所做之事应要以秦国为首要。昔年娘亲为巩固他的王位,绝食而死,大概从那一刻起他清楚的知道,拥有一个王心的代价便是斩断情思,家人、爱人、友人,没有不能牺牲的,这是他的命,也是他身边人的命。
这代价,他付得起!也心甘情愿的付。
他侧过头,白起仍旧站在那里,静静的看着他。嬴稷伸出手,白起心领神会的握住了,虽然是冷得像块冰,但他并不惧怕。
他低着声音:“你不用不甘心,你死之后,寡人善待了你的亲眷,安抚了军中各部。寡人之志在于九州,并不会囚困任何一人的心中。”
他说着说着,眼眶里似有甚物要落下来,可他闭上了眼,“白起,不管你信不信,寡人在你死后,也曾想起过你。”
话音方落,曾经相握的冰冷的手,如雾似烟,消散在梦中。
梦境顷刻间崩塌。
秦王再次从梦中醒来,枕边的木偶裂成几段,此后的年岁里,哪怕是被六国合纵围攻,他也没有再受过梦靥的困扰。
大约早知君本无情,若得一念想,也能暂慰亡灵。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