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西斜时,星儿终于来了。
看到星儿出现在东厢房的窗户边上,我便马上从炕上爬了起来,抓起中午备好的数学练习题,带着兴奋冲到了星儿面前。那天星儿穿着和上午不一样的新衣服,扎起了马尾,脚上的新布鞋粘着一点湿泥土,走过的地方留下一串串的小脚印。如果不是星儿背上背着的布包,乍一看,星儿有点像电视里的小保姆,全然不是上午的女侠形象。
星儿从胖婆婆身后穿过,笑着和我打招呼。胖婆婆边出牌,边扭头问星儿:“星儿,今天你妈给你面的是哪家?”星儿还没有答话,周围看牌的一个大婶便出声说道:“卫婆,你晚上问星儿她妈去呀,问小孩干什么?给你家孙子问哪?”
胖婆婆哼了一声,半响又说道:“我可不敢去找她妈,那媳妇子太厉害,咱是惹不起的,快打牌,打牌,说那没用的干啥。”惹来周围一片大笑声,外婆催促我赶快带着星儿上里屋写作业。我很不喜欢胖婆婆问东问西的,便赶紧拉着星儿进了房间,就着太阳光,和星儿一起写作业。
外婆总说我是个没有定性的孩子,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星儿一定是一个很有定性的好孩子。星儿自从坐到桌子前,便一直在很认真地做着数学题,算书本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算术题。我却很快没有了耐心,盯着一道想了好半天的数学题,咬起了铅笔头。不知道星儿会不会做这道数学题,可我怎么能问星儿问题呢?问星儿数学题,太没有面子。但年少时的要强总是很轻易地被识破,也许是因为我盯星儿太使劲,星儿很快便注意到了我的难题,她眯着眼睛问我怎么了。我把数学题挡住,敷衍星儿说没事。星儿却很认真地告诉我那道数学题的解题思路。那时候的感觉,长大后,我才知道叫作尴尬。
很不情愿地用星儿教给我的方法完成当天的数学作业,我翻开了日记本。那时候的老师对于我们有着一种莫名的自信,她确信我们一定会按照她的要求,每天写一篇日记记录自己当天的事情。事实上,她不知道的是,每年的日记作业,我总是很早就完成,只是每天将天气填一下即可。每个人的日记都有自己独特的风格,而我的风格,说起来有一点难以启齿。那时,家家户户都会有一本日历,日历上总会有一些很特别的分享,外婆家的日历上,每页都写着一道菜的菜谱,而那些菜谱便是我每天的日记内容。如果翻开那时的日记本,每一页的日记开头,总是同样的一句话:今天,我帮妈妈做了一道菜:鱼香茄子,做菜的过程是这样的。那时我总是希望能在我妈妈身边,所以固执的每一页日记都说帮助妈妈做饭,幸亏外婆不看我的日记,不然外婆一定很伤心。
而星儿不一样,她无论做什么都是很认真。外婆说星儿可惜了,外婆总说一些我不明白的话,她也从不给我解释,周围的人也从来不告诉我,就连胖婆婆也总是绕开这些话题。那时太小,并不明白人们的一片心意,很多时候不知道总比知道好,很多人就是因为什么都知道,才会不快活。当我们很小的时候并不知道,大人们为了保住你的一点快乐要辛苦地编造多少谎话。
那天下午,我和星儿一起写作业一直到很晚,晚到外面的蛐蛐都叫了起来。星儿一直写,一直写,而我早在写完日记后,便拿起了从二婆婆家偷偷拿的小人书。那天我正好看到了《三侠五义》,锦毛鼠衣带飘飘,和一群大胡子打来打去。星儿写完作业后,又开始像个大人一样教育我要好好写作业,我听完后很不好意思,便承诺星儿,明天一定改正过来。我央求星儿第二天带我去玩,每天我都和外婆她们一起,除了看外婆家四四方方的天,便是坐在后院的苹果树上摘苹果,发呆,很是无聊。
星儿答应了我的要求,还许诺我,第二天带我认识一个新的朋友。
那天晚上乘凉时,外婆照例又给我讲起了故事。白天的《三侠五义》里面讲到说,以前有一些土豪乡绅会强行娶穷人家的姑娘。我便将故事讲给外婆听,询问外婆这些事情的真伪性。外婆听完后,摇着四大才子的扇子,干笑了几声,而后慢慢地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一个我大外公和大外婆的故事。
是的,我有一个很庞大的家族,我所知道的,除了有我外公,大外公,还有十一外公,据说还有十七外公,谁知道呢?那时大外公和大外婆单独住在一个院子里,院子里空荡荡的,可是屋子里摆了很多东西,每次外婆都不让我碰。外婆说,那时大外公家的爸爸是个地主,而大外婆的爸爸是西村的一户农家,常年嗜赌,赌输了钱,便把大外婆抵给了大外公,19岁的新媳妇见到自己将伴一生的丈夫时,大哭了一个晚上,实在是因为我大外公太丑了。我听了哈哈大笑了起来,外婆却摇着扇子半响没有理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曾经问过外婆,为什么大外婆不逃走呢?像电视里那样。外婆还是那样,摇着扇子说,哪有那么容易?嫁出去的女人,还能去哪去?一辈子就是这样了。后来我再见大外公时,他已在弥留之际,大外婆坐在炕上,小小的老太太,穿着一件黑色的对襟棉袄,背对着躺在炕上的大外公,不停地向我们数落着他。后来我便不再听到他们的消息了,那些陈年旧事,仿佛是外婆家后院里的苹果树一样,一茬接一茬,永远都长不完,新的故事总是代替旧的故事,而那些旧的故事却总是被人们偶尔提起,却终于被遗忘。
大外公的故事很有趣,我决定第二天把这个故事讲给星儿和我的新朋友听。
第二天,我见到了星儿给我介绍的新朋友,名字我早已不记得,依稀只记得周围的人叫她三妹。星儿说她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当年很多人家已经开始生一个孩子,所以这么多的孩子当年是不常见的。
我们约好去村里的小树林里找知了壳,但是一路上却无话。
难忍尴尬,三个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天。
我伸出头,望向三妹:“我们家也有三个孩子,可是,我妈妈说,花了很多钱呢,所以,我小时候都一直住在这里,不能被别人看到的。你家有这么多的孩子,也花了很多钱吗?”
三妹还没有回答我,星儿却用手轻轻晃了晃我的胳膊,正疑惑不解时,三妹张开嘴笑了起来。她笑的很难看,牙齿上还有早饭时的菜叶子,黑黑的脸上有很多雀斑,头发上还有白色的星星点点,后来外婆告诉我说那是虱子的幼虫。
三妹说她家和别人家不一样,没有人会要她家的钱,因为她家的哥哥和弟弟是傻子,是不作数的。两个女孩也是不作数的,所以,她家是没有超生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便不好意思地说:“那你家还很幸运哈。”不知道三妹当时什么想法,总之长大后回忆起这件事情,我总是想敲死自己。
三妹和我们的年纪差不多大,我提议三妹将姐姐也叫出来,我们一起玩。三妹却说姐姐上赵村去了,那里有人能带着他们上城去。
我问三妹:“上城做什么?”
三妹很瞧不起我的样子,告诉我:“当然是上城去挣钱。城里有很多挣钱的活,我太小了,所以去不了,我姐姐今年14岁,本来也去不了,但是,赵村的那个人有办法,能领着我姐姐去。所以再过几年,我也是要去的。”
后来星儿打断了我们的谈话,三个人沉默着到了小树林。到了小树林,三妹指着远处的一座小山,笑呵呵地告诉我,那里是赵村,翻过赵村,便是外面的世界,便是城里。其实三妹说的是错的,城里的方向不在那里,我来外婆家时,走的是村口那条大道,不用翻山的。可不知道为什么,西村的每个人总是说山的那边便是城里。但我没有纠正三妹,因为小树林里有很多好玩的东西,让我来不及纠正她。
小树林里有很多知了壳,星儿说这些知了壳是中药材,采来了可以卖钱。我很兴奋,因为爷爷是中医,回家后,我正好可以把知了壳给爷爷,爷爷一定会很高兴。那天我们采了很多,星儿说这些知了壳一定要完整,不能碎了,不然是卖不了钱的。我小心翼翼地保护着采好的知了壳,一直到暑假结束,我要回家时。但我最终也没有保护好它们,那些知了壳还是碎了。至今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记得我收拾东西时,就已经是碎末了。但那已经不重要,因为那天我听到了一件更为震惊的故事,三妹的姐姐要嫁人了。
外婆说三妹姐姐要嫁的那个人30多岁,一直光棍,但是家里有田,也不嫌弃三妹家的情况,三妹的舅舅便做主把三妹姐姐嫁过去了。三妹舅舅说嫁过去总比在家强,家里四个傻子,一个小孩,都要靠三妹姐姐养活,太辛苦。
那天,三妹姐姐从家走的那天,村里的很多人都去了,人们都说,三妹舅舅在作孽。我不知道作孽是什么意思,只是从那以后,三妹再也没有来找我玩。第二年暑假时,外婆告诉我说,三妹跟着那个人上城去了。
那一年我在上小学,第一次尝到失去一个朋友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