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根日记》常魏岭(2020年11月)

(1)

       十四岁那年,我离家出走。在路上遇到几个小伙伴,他们和我的年龄相仿。其中一个叫常魏岭的人听了我的遭遇,把我带到他家,拿出好吃的好喝的来款待我。

       他家里是普通的农村家庭,他的母亲很热情,总是喜笑颜开的。那天上午,常魏岭的母亲做了几个菜,我们几个小伙伴都留在他家里吃饭。那几个都是常魏岭附近的邻居,唯独我是个生人。

       但小孩子之间不分你我,毫不生疏,也不顾忌什么。我们吃完饭,那几个小伙伴便对我的未来出谋划策。有的说让我在附近的饭店打工,他们可以常常去看我。有的说他是家里的独生子,干脆让我去他家里生活,一起上下学,好不自在。唯独常魏岭极力劝我回家,他说我的妈妈一定很担心我。但当时我心意已决,无论他怎样劝慰,我都准备一意孤行。最终,他拗不过我,便不再跟我说起回家的话题。

       那天下午,我们一直在一起玩耍。玩的方式也多种多样,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他们对于突然闯入他们团队中陌生的我,感到很新奇。他们对我的名字新奇,对我的家在何方也感到新奇。同样,我对这些个新的朋友也感到很新奇。

       一晃夕阳西下,我决定要离开他们,开始我自己的路程。常魏岭对我格外担心,不想让我孤身一人离去,并决意要亲自送我回家。

       多次商榷无果,我准备要逃离他们,不想让他们再跟着我。并不是我冷酷无情,而是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我要和他们分开,而我也不能无缘无故总吃他们家的饭。况且天色渐暗,我更不想留在他们家里过夜。

       毕竟萍水相逢,我们只认识大半天而已。


(2)

      夕阳在西方渐渐开始发红,我顺着乡间小道一路向南。而常魏岭几个人就在后面大约二十米远尾随着我。

       就这样慢慢走着。

       我偶尔能听到身后传来他们在一起嬉闹的声音,扭过头去,常魏岭会拉长了声音大声冲我喊道:“嗨,你想通了么?想通了我们就把你送家去。”我转过头继续走自己的路,微风都透着一种伤感。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要去哪里。

       我怀疑自己的脑袋有些问题,自己常常做一些没有理由的事情。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没有很好的规划,也没有坚决的原因,但自己去做这些事的时候,却很坚决。这种情况在我后来的人生里发生过多次,依然不明所以。

       不知走了多久,我突然听到一阵熟系的摩托车的噗噗声,抬头一看,正是我的父亲。那辆摩托车我从小坐到大,对它的声音我再熟系不过了。只见父亲骑着摩托车正威风凛凛地从我对面向我驶过来。一晃神的功夫,父亲已经来到我的身边,他的脸色很难看,与我四目相对之时,我听到从他嘴里大声喊道我的名字,并命令我上车。


(3)

       回家以后,我挨了父亲一顿胖揍。但妈妈抚慰心疼我的感觉,让我很是受用。

       我从小就很喜欢让妈妈疼的,但她却不大理睬我。平时的时候她很忙,即使闲下来的时候,她眼睛里也被太多的生活琐事给装满了,连看我一眼的时间都没有。我找她说话,她常常不耐烦,心不在焉的。稍微认真一点,就变成了数落我,说我这不好,那不对,应该如何如何。我耍聪明跟她逗笑的时候,随后就能听到一句:“你这傻孩子,将来可怎么办啊。”只有我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她才能注意到我,有时还会格外的对我好,把我当小孩子一样哄,嘘寒问暖的,真是暖的我不要不要的。

       但是我跟父亲是不敢说话的。我一看见他就像老鼠看见猫。除了躲起来,就没有什么了。

       那时候正是我闹着要辍学的时期,我学习不好,脑子里每天会想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天马行空的,好像跟正常人不一样。

       你说我在家呆着什么意思。父母在家都有他们要忙的事情,而我那时也不懂事,不想着替他们分担生活压力。只有自己一个人东逛逛,西逛逛,时间一长,我有点怀念常魏岭了。我知道他家住在哪。

       那时候见他,我分文无有,多亏了他的款待和照顾。而如今我翻身做主人,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于是,我拿出了我压箱底的巨款。

       我决定要去找他。 


(4)

       第二次见面,我们同样都很兴奋。常魏岭叫来了他的小伙伴,我们在一起无拘无束地玩了起来。

       其实那个时候没有什么可玩的,我们男孩子无非就是爬房顶,压马路,掏鸟窝,要不就是打着玩。

       那次玩到很晚,太阳已经下山,我们还依依不舍。

       我口袋里装着钱,但是在当时的农村没地方挥霍,我便做出一个决定,说道:“我请你们到城里的饭店去喝酒,如何?”

       常魏岭几个人都怀疑我没有钱,就说:“只要你请客,我们就跟你去。”

       我原本是想打车回去的,但常魏岭拦住我,说我有钱也不能这样花。最后,我们一行四人,就在马路上跑一会儿,走一会儿。倒也不亦乐乎。我的家距离常魏岭家有将近二十公里远,走了不到一半,我们都有些累了。

       天色已经完全黑透了,在夏季时分,那时候已经九点钟左右。马路上已经没有了公交车,就连黑车也没有。到后来,我们身后驶来一辆拉满西瓜的拖拉机,可能是要拉去城里的瓜果市场去售卖。其中一个伙伴身手敏捷地偷偷爬了上去,我们也接二连三都爬了上去。

       坐在拖拉机上,凉风拂面,感到一阵惬意。其中一个小伙伴偷偷打开一个西瓜,掰成几瓣,一人分一块,我们吃的满脸都是西瓜子。

       我们一直坐到瓜果市场才下车。

       此时,我们已经来到了所谓的城里。我言而有信,请他们去饭店吃饭。小伙伴问我,咱们点几个菜?我说随便点。

       那时候的中学生普遍都不富裕,我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是住校生,很多同学每星期消费5元钱,包括饭钱。一些家里有钱的学生,一星期的伙食费也绝不会超过10元钱。在当时的观念里,去饭店吃饭,都是大人们做的事。

       酒足饭饱之后,其实我们都不会喝酒。不过是少年想要模仿大人,做一些以前没有做过的事情。他们看我果真花了白花花的银子,一瞬间大眼瞪小眼,对我刮目相看。各种赞叹之词不绝于耳。那时候没有富二代这个词语,但在他们心中,我已经成为了一个大款。

       后来,我带他们去了我家留宿。

       平时只有我一个人的冷清的房间,这次热闹了起来。四个活力四射的小少年挤在一张床上,你可以想象那种画面。

       当时我房间的墙壁是水泥墙,没有刷涂料。墙上有很多我用粉笔画的画,有卡通人物,有一些歌星的画像。常魏岭看的很认真,一直赞赏我画的画很棒。他拿来粉笔,想给我留下几句友谊箴言。他在我墙上龙飞凤舞写了起来。然后其他两个伙伴也每人都为我留下一句话。

       常魏岭的字写的很好看。我记得有一次父亲来到我屋里,看到我墙上一团乱,对我进行了批评。但恍然间他看到常魏岭写的两句话,突然问我这个字是谁写的。我说我朋友。爸爸说我骗他。爸爸说:“这字,绝对不是你那狐朋狗友能写出来的,就连我,也不一定能写这么好。”

        我突然睁大了双眼,感觉不可思议。因为我爸爸向来对写字要求很高,他自己的字,无论写什么,都会一笔一划尽量写的很漂亮。我有时会把我写的比较好看的字拿给爸爸看,他不是说写的大了,没有结构感,就是说写的小了,练不成字,要不就说,字,不是你一笔一划写的工整就代表好,你这字,充其量就是小学一年级水平。

       被父亲打击的多了,我也没有再让他看过我写的字了。但他这次对常魏岭的字赞不绝口,并且能从我乱糟糟的墙上,挑出那精美绝伦的两句话单独赞赏,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从那以后,我专门准备了一支粉笔。待常魏岭写的字渐渐褪色时,我都描上一描,生怕它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突然了无痕迹。

       描着描着,我的十四岁就缓缓过去,迎来了我的十五岁。


(5)

       我依然呆头呆脑,傻乎乎的。关于辍学,也实实在在的跟学校说了拜拜。

       前面说过,我父亲有一辆摩托车。其实我从小就盼望着哪天能骑上一骑,感觉肯定会很威风。

       父亲也教过我摩托车应该如何骑,我自己在家的院子里兜了两圈,感觉院子太小,兜不住我。便想出去骑。可耐父亲不允许,外面车辆太多,首先是不安全,其次,会遇到交警。我记得小时候父亲骑摩托送我上学,路上最怕的就是交警,我感觉天不怕地不怕的爸爸,看见交警就像刀子割破了他的皮肤,一瞬间就激灵起来了。

       我深知骑摩托车出去是什么后果,即使安全,也会碰见交警,即使没有交警,我骑出去回来,也会挨揍。但即使那样,我还是骑出去了。

       你说我傻不傻。

       我骑着摩托车一路狂飙,直接南上,向常魏岭家的方向驶去。我第一次带他们去饭店已经开了他们眼界,这次我要让他见到我骑摩托车,再次让他们对我赞叹。

       那一次,常魏岭不在家,我很失望。但他的父母都在家里。常魏岭的母亲说:“魏岭跟他哥哥出去打工了。”

       我很惊讶,常魏岭只比我大一岁,怎么就出去打工了?难道他不上学了?常魏岭的母亲告诉我,整个暑假,他呆在家里没事,想出去看看,闯一闯,就跟他哥哥走了。

       既然他不在家,我就准备要走。因为早一点回家去,我骑摩托车的事情,不至于迎来一顿揍。但奈何常魏岭的母亲执意要留我吃饭,包括他的父亲也出来,再三挽留,好话说尽。如果硬要走,我怕博了情面,便留了下来。

        可能是常魏岭跟他的父母吹嘘了我有多好多好,导致他的父亲特别想要跟我说话。他拉着我坐在客厅,倒上两杯茶。常魏岭的母亲去厨房张罗做饭去了。常父亲问完一些我的家长里短,突然说道:“我听魏岭说,你画的画特别好,能不能给我展示一下。”

        不提还好,这一提,我瞬间羞怯起来。支支吾吾地说我不会画画。

         “不,魏岭这孩子不说谎。他说他看到了你的画,并且每幅都画的都很好。你需要纸和笔吗?”常父亲说着,就要去找纸笔。我连忙拦住他,真是愧不敢当,直言道:“叔叔,我是真不会画画,我家里那些画,都是我模仿着画的,谈不上好,都是瞎画。”

       常父亲听我这么说,更是不依不饶,坚持要我当他面作画。这就好像我写小说一样,如果身边没人,我慢慢写,写了改,改了写,最终能呈现出一篇通顺的文字。如果身边有两只眼睛盯着我,要看着我写,我指定什么也写不出来。常妈妈把饭菜做好都端了上来,看到我们相互拉扯,乐呵呵地说:“孩子,你别害羞,你叔就是喜欢有才华的人。魏岭学习好,他的朋友都是才华横溢,我们老了,没见过什么,就是希望看看你们展示才华。”

       这些话说的我真是羞愧难当,看着常父亲渴求的目光,又看看常妈妈善意的笑脸,我这点画画的“伎俩”又怎么好意思在他们二老面前展示呢?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我赶紧转移话题,说常魏岭写的字是真好,然后又说,我父亲看到常魏岭写的字,赞不绝口,等等等等。

        真是好不容易才让画画这件事翻了篇。后来好多天,我都觉得对不起常父亲。他如此希望看我画上一副简单的画,铅笔,粉笔都行。但我坚持没有画。并不是我担心我画不好,而是实实在在的肯定画不好。

        那次骑着摩托车回到家,果真迎来了父亲的一顿胖揍。直接在床上躺了好几天。

        但我的脑子里想的,却还是那些虚无缥缈的事情。

        到了我现在这个年龄,我觉得有些人不能强求。人和人的境界是不一样的,有些人就像常魏岭,天生就懂事,他的层次就高,有些事不用说就明白。我的层次就低,任你说破嘴皮都没用。然而,世界之大,本就是各种各样的人混在一起,没有高,哪能显出来低。世界本就如此,人也本就如此。

        十五岁发生的事很多,关于常魏岭,就这一件事。我们接着谈,到了我十六岁的时候。


(6)

        十五岁和十六岁有着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变化最大,不仅是身体上,思想上,就连感情和性格,也能在一年之间变得翻天覆地。

        我成熟的比较早,也可以说是情窦初开比较早。十五岁那年我不单单只骑着摩托找常魏岭去了,我还遇到了初恋。

        但初恋很悲惨,在十六岁那年结束。

        伤心的过往,不必多说。只知道常魏岭来找我了。

        他依旧带着两个小伙伴,他们三人来到我家。

        他说:“这次来,我跟父母说好了,要在你家多住几天,不知方便吗?”

        我的房间还是老样子,墙上有粉笔画的画,有常魏岭和其他小朋友留下的字迹。床还是那张床,他们三个还是那样兴奋快乐的面孔。但唯独我,心里被更多的,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情感所牵绊。

        “你怎么了?不开心吗?”常魏岭一脸忧愁地望着我,“你怎么跟以前不一样了,你还记得你小时候么?活泼开朗,爱说爱笑,我们一起打打闹闹,现在怎么感觉你总有心事啊?”

        终于,我把我的心事向他说了。他听得很认真。那两个小伙伴在一旁嬉笑的时候,常魏岭就制止住他们,要仔细听我讲。这让我很感动。到最后,常魏岭说陪我出去逛逛。

        两个小伙伴留在我家玩。我跟常魏岭出去。

        我们俩人走到大街上,灯火通明,车流涌动。

        我跟他说起了我初恋的故事,说我怎样认识的她,又怎样爱上了她,又怎样失去了她。说的我真叫一个心酸。足足两个多小时,我跟他倾诉了两个多小时。常魏岭并没有表现出我想象的取笑我,而是给了我很多的安慰。那一瞬间,我简直受不了了,自己痛哭起来,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他见我这样,也忍不住哭起来。他说道:“我希望你还能变回那个活泼开朗的你,痛苦的事情忘掉它,你还有我,你的好朋友,我一辈子都会做你的好朋友。”

        “我可能好不了了,”我说,“我一辈子都不会开心起来了,我一想起来就难受。”

        “不会的,”常魏岭劝慰说,“你应该是辍学太早,脑子里总想些不该想的东西。你应该去上学。”

        “我不会去上学的。”我回答的很坚决,常魏岭便就此放弃。他之前跟我谈论过上学的事情,一直极力劝阻我去上学。但都被我回绝了。 

        那天晚上回到家。小伙伴们都希望挨着我睡觉。但是我想自己一个人睡。

        到后来,常魏岭挨着我。他说,他喜欢听我说话,喜欢听我讲故事。

        那几天的时光,简直像疯了一样。我告诉常魏岭,说我父亲夸赞他的字写的好。他说他写得并不好。我希望他能在我的墙上多写一些字,他欣然同意。

        分别的那天,我带他们去附近的公园游荡。迟迟不愿分开。

        常魏岭到底是读书人,说了很多“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之类的话。我问他都是什么意思,他简单地跟我解释了,并继续劝我去上学。我发现他的想法和做法都很宏观,不像其他的小伙伴,只看到眼前和开心眼前。

        青少年的时代很难忘,也会发生这一生中都永远不会再发生的事。

        十六岁过完,就迎接到了十七岁。


(7)

        我的十七岁,怎么讲。多姿多彩的十七岁。

        我十七岁接触了网络,好像也从那一年开始,青少年这个群体迅速刮起了一阵非主流热潮。像什么八零后,九零后,火星文,网游,PS,都是在那一年浮现的。在网络这个大环境的影响下,我的心智也随即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对于新潮的事物很是痴迷,年龄也刚刚好,就结识了很多所谓的朋友,狐朋狗友,网友,红男绿女,真是绚丽多姿。我也陶醉在那种生活的状态里。

        一个普通的一天的一个普通的傍晚,家里来了两个背着书包扛着行李的学生模样的人。为首的那个冲我挥了挥手,喊出了我的名字。我一时间呆住了,没有认出来。后来才晓得,他竟然是常魏岭。

        此时再看常魏岭,我觉得他土的不能再土了。他身着校服,脚上踏着一双手工布鞋, 肩上还扛着一个大包,短短的头发,皮肤有点黑,长得也不好看。从上到下,没有一丁点跟时尚帅气能沾边的。

        常魏岭说:“兄弟,这两天考试,学校离你们家近,我跟同学想在你家住两天,不知道方便吗?”

        我说:“可以啊,随便住。但是我这些天比较忙,可能陪不了你了。”

        “没关系,”常魏岭说,“你忙什么,我可以帮你一起忙。”

        我当时在家里忙着干活,并没有说太多话,就自己忙去了。常魏岭看见了,也跟我一起干起活来。我让他不要做,他偏偏撸起袖子,招呼他的同学一起干了起来。

        我那个时候在家里上夜班,每天八个小时,下班了以后就跑出去玩了,几乎一整天都不回家。而那次常魏岭的到来,显然打破了我的日常规律。到了晚上的时候,我把他带到厨房吃了饭,并跟我母亲说明情况。妈妈表现的很欢迎,对他们这次的考试询长问短。

       回到房间以后,我告诉常魏岭他们,安心住着,我这段时间上夜班,不能陪你们了。常魏岭很通情达理地说:“你忙你的,不用管我们。我们明天和后天两天考试,考完了就回家了。”

        对于学习啊,考试啊这类话题我不是太懂,就没有跟他们交流太多,就忙自己的事情去了。我那时候的交际圈子很复杂,根本无心顾及常魏岭他们。直到有一天,我从外面回来,一进房门,看到常魏岭和他的同学在我屋里吃饭。他们手里端着我家熟悉的饭碗,里面是简单的玉米粥,手里还握着一个馒头,仅此而已。

        他们看到我,都连忙站了起来。我扫了一眼空空如也的桌子,问道:“怎么不吃菜呢?”

       “我们不饿,喝点饭就够了。”常魏岭他们俩人相互扫了一眼,好像有些拘谨。

       “那怎么能行,你们别不好意思,厨房的菜什么的,都随便吃,我先去上班了啊,到点了。”说完,我就去忙了。但心里也隐隐觉得有些对不住常魏岭,感觉亏欠了他。但当时这种想法一晃而过,很快就被其他的念头给覆盖了。

        我的脑子也是一时糊涂,分不清什么是真正的朋友。还记得常魏岭当初跟我说过,‘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他还仔细跟我讲过这句话的含义。而我的所作所为,跟他的思想层次真是差的太远了。直到有天妈妈对我说:“常魏岭来找你,你怎么不跟人家玩啊?”我回到:“我不知道跟他们玩什么。”妈妈说:“常魏岭那孩子真好,真懂事,学习又好,你要是跟他一样就好了。”

        后来我知道,常魏岭考完试并没有跟我打招呼,便和他同学默默离开了我家。

       走就走吧,我当时是那样想的。因为我觉得我跟他不是一路人。

        一年又一年,时光如水,一转眼我已经到了十八岁。

        十八岁那一年,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常魏岭。对于他长什么样,我如今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可能他也不记得我是谁了。但是十八岁那年最后一次见他,他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回忆。让我到如今,都很难忘记。



(8)

        其实十八岁已经算是大人了。

        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别人已经把你当做成年人看待,但自己还不自知的尴尬年龄。

        我一直都觉得自己是小孩子,直到现在也是。更别提十八岁的我,那真是天天想着吃喝玩乐,留着非主流发型,喜欢上网,熬夜,我行我素,什么结婚工作收入未来啊,完全没有考虑过。

        那是秋天的一个晚上,大门被人敲响。当时我刚要入寝,便起身去开门。门一打开,便探身进来一个瘦高个子的男孩,一身朴素的装扮,大笑而惊喜地看着我,喊出了我的名字。

        我一脸狐疑地望着他。

        我确信我并不认识这个人。

         “怎么了?不记得我了?”他痛快地,直截了当地问道,并在我肩膀上锤了一拳。

          这一拳,对他来讲,应该是对兄弟之间的友情的诠释。对我来讲却很让我觉得反感。我后退一步,皱着眉头,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连我你都忘了?!我是魏岭啊!常魏岭,想起来没?”

       常魏岭?我喃喃地念着他的名字,摇摇头,有些不明所以。他有些失落,在确定了我的身份之后,他讲我小时候离家出走,去了他家。我脑子里仔细回忆,我十八岁以前,离家出走的次数有几十次,也实在是记不起来面前这个人了。我只好欠欠身子,把他请到我的房间。由于灯光的照射,我能更清晰地看到他的面容,他的个子很高,大概能高出我半个头来,但衣着并不合身,好像有些大,是专门打工干活穿的,整个人显得灰头土脸。我连猜了两三个人名之后,都被他否定了。

         他在我的房间里东瞅瞅细看看,指着墙上已经快要消失的字体印记说:“呐,想起来没,这个字,当年我写的。”

         他这一说,我才想起来,原来是他。

         “唉,你都把我给忘了,我真是伤心透了。”他有些伤心地说。 

         “我没想到你来找我,况且,我们也很久没见面了,你的变化也很大,现在这么高了。”

         “哈哈哈,你的变化才大呢,”他指着我的穿衣打扮,“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跟个流氓一样,我差点没认出来你。”

         “这怎么就是流氓了?”我笑着反问他,“你怎么大半夜的跑到这里了。”

          我一边说着,一边让他坐在床边,他摆摆手说道:

          “不了,我不坐了,我马上就要走,”他看起来很兴奋,又着急,“我舅舅在那边的瓜果市场卖桃子,我来跟他帮忙,其实我们今天凌晨就到了。我知道你家在这附近,一直想着要来找你,可是舅舅不让我到处乱跑。这不,刚忙完,舅舅睡着了,我就赶紧抽空跑来找你了。”他说着,特别开心,仿佛这次见我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他兴奋的眼睛在我脸上搜寻着,好像看到的是我与他不一样的表情,便说道,“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

           “我一直就这样,这不一直在跟你聊么。”

           “不,我觉得你变了。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多可爱,多讨人喜欢。现在怎么留这么长的头发。”他说着,伸手要摸我的头发,我赶紧把头向后仰,躲开了他的手。

          “你怎么了?”他坐在我身边,看着我说,“你变化好大呀,简直就像两个人。”

          “还行吧。”

          “你一直都这么闷闷不乐么?一直这么沉默寡言么?”

          “差不多是这样。”

          “那为什么是这样?你见到我不高兴么,不欢迎么?”

          “怎么会不欢迎你。走,我们出去转转吧。”说着,我点上一支烟,站起身来。

          “你还抽烟?”他惊讶的望着我,说道,“丢掉丢掉,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

           我看看他,看看我手里的烟,说道:“这很奇怪么?我一直抽烟啊,两三年前就抽了。”

           他拧着眉望着我,摇头叹息。我索性顺下眼睛,不跟他讲话。

         “等一下再出去,我先送你个东西。”常魏岭说着,从他的衣服里像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巨大的桃子递给我,“呐,这是我从舅舅摊里挑的,我专门挑了一个最大最好的给你带过来。很甜的,你吃吧。”

           我当时不想吃桃子,我接在手里,觉得这个桃子真的很大,就放在了桌子上。

          “诶,你怎么不吃啊?你吃吧。”

           “我现在不想吃。”

           “你不喜欢吃桃子么?”

           “也没有不喜欢。”

           “那你吃啊,奥,”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伸手拿起桃子,在他的衣服上擦了起来,“是不是没洗,其实不用洗,我给你擦一下,呐,”他把擦好的桃子重新递给我,“吃吧,好吃。”

           我接过桃子,心里想着,这人真的好难缠。碍于情面,我张口咬了一口。

           “很甜吧?我在这里要呆好几天,你如果喜欢吃,我每天都给你拿几个来。” 

          我心里想,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一个桃子有什么好的,非要逼我吃。真是无趣。

          简单聊了一会,我出门去送他。经过一个公园,他跟我谈了很多。他好像比原来更健谈,也更豁达了。他竟然敢当面指责我,说我的状态不对,发型不对,哪里哪里不对。他这么一说,我更是不想与他交流。到最后,他谈论起他的高中生活,他对未来的计划和向往。谈什么大学,出国,还有什么英文单词,乱七八糟的,我一点也听不进去。

         他非要逼着我跟他谈话,我问他上不上网,有没有QQ。他没有告诉我他上不上网,有没有QQ,但是他竟然告诫我少上网,少上QQ。

         为此,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仿佛感觉不到我情绪上的变化,他总觉得我不应该这样沉默寡言。他认为我应该像他一样豁达,开朗,热情奔放。

          总之,我觉得我跟他话不投机半句多。他终于等不及要回去了。他怕舅舅着急。

          我反身走的时候,他却又追上来,说想要送我回家。一路上,他都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没了,说我们小时候的事情,说那时候的我怎样怎样,现在的我为什么这样这样。终于,到了我家门口,他向我道了声再见。

          我看着他一边向西方跑去,一边转身扭头冲我挥手。

          渐渐地,他的声音和脚步声都远了。渐渐地,他的身影也消失在路灯下,消失在黑暗中。

          我回到房间,看到那个我咬了一口的大桃子。

          心里思绪万千。

          如今距离那天已经过去了十三年了。这期间,我再也没有见过常魏岭。

          可能会有人问,你知道他家在哪,为什么不去找他呢。

          我觉得一份难忘的回忆,之所以难忘,就是因为他有遗憾。我在那个年龄做了那样的事,很正常。随着年龄增长,发现自己原来存在某些过失,也因此错失了真正的朋友。在人生的长河中,因为某些过错而留下的回忆,会一直警示我,也鞭策我。如果我硬要给这段回忆再来续集,那它必定连仅存的一点回忆都要逝去,甚至可能连那最甜蜜最快乐的往事也会因此从我的记忆中消失不见。


          写于2020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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