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禄堂
“别怨受穷,怨你无能!”
这是王有道今年常挂在嘴上用来贬斥那些时至今日经济上还没翻身的人的口头禅。他说这话时,鼻头向上一翘,鼻梁两边耸起两道锋棱清晰的皱纹,分明透露着轻蔑别人的自豪,被蔑视的人没有一个敢回言的。因为在下庄,王有道是首屈一指致富有道的能人,别人都甘拜下风,望尘莫及。有些好攀高话的人,故意捧王有道的场说:“老王是一手捂俩雀!”王有道听了沾沾自喜,向恭维者一点头,举起右手,叉开四个指头,在人面前一晃,直言不讳地说:“四个,一手捂住四个雀!”四字吐音特别响亮。他跟人猜酒令时,常说,“四”字当头的令歌:“四路进财呀!”“四喜并来呀!”“四运(俗指福,海,康,宁)亨通呀!”“四海潮金呀!”他把自己四条进钱的路,比做四海潮金:一、他从供销社退休了,拿着雹子打不掉的退休金;二、他五十出头,力壮如牛,种着老伴和女儿的责任田;三、他通过供销社的老关系,在村里开了个代销店,叫老伴当起女掌柜,一月的收入,顶一个公社书记;四、近来他买了部彩色电视机,售票赚钱。
今晚是王有道彩电择吉开张的大好日子,他把院子收拾得一干二净。白露刚过,秋夜碧空如洗,电灯照着树上的枣子闪闪放光,抬头看,误认为是天幕上的星星。枣树底下放几排新凳子,能卖二百座,每座伍分,一夜就收入拾元,顶得上两个县委书的收入,王有道的女儿秀云查门卖票。一来,年轻人世情谈薄,拿得起钱;二来,秀云生得标致,长得水灵,眉眼含笑,惹人喜爱……想到这里,王有道有点不放心,嘱咐女儿说:“对那些油调滑腔、勾头搔脑的小青年儿,眼皮提得高高的,不冷不热,不亢不卑。一家富,百家怒。咱进钱的门路多,背后说不定有人吃醋眼红,当心他们捣鬼使坏。”
下庄隔县城儿十里,距公社十几里,公社放映队一月到管区放一次电影。这二年农村生活虽说好了,但下庄一带只是解决了吃、穿、住的困难,“家家有电视,夜夜能看戏”,大概是“六五计划”的奋斗目标,目前这一带山村里小青年的文化生活,确实少油无盐,淡得要命。王有道瞅准了这个冷门中的热门生意,想在半年内捞回彩色电视机的本钱。
他看得准,想得对,不光本村的群众蜂拥而至,二三里外上庄的小青年也踢得羊肠道上的石子哗哗响,朝下庄跑来。上庄有个八九岁的胖墩,见别人往下庄跑,当是公社放映队来了,也夹在人群里跑到下庄。秀云向胖墩要钱,胖墩没钱,泥鳃一样从人缝里往里钻。王有道把胖墩拽出来,胖墩哇哇地哭了,泪水顺着肚皮流到肚脐眼里。上庄有个叫二五眼的小伙子,给了胖墩伍分钱,胖墩买了票,擦眼抹泪地进去了。
这二五眼可算得上个角色,他见谁行事不顺眼,不管是伤害他,还是伤害了别人,他都会使出油滑略带恶作的械术,把对方弄得哭笑不得。人人都说他会耍二五眼。二五眼嘴里含着钱,耳朵上夹着钱,走到秀云跟前,天官赐福的架势一站,嘴巴朝前伸,喷出两个字:“买票!”秀云见他两手卡腰,愣了一下, 二五眼嘴巴一翘说:“钱,这儿。”秀云抽出二五眼嘴里的钱一看,才三分。二五眼脑袋一偏棱:“钱,这儿。”秀云又取下他耳朵二分钱。二五眼接过票,两手一拍大腿,蹦了个高,差点把天撞个窟窿:“美呀!便宜呀!伍分钱买个识字班(指未婚女青年)。给捋捋胡子、搔搔耳朵,还看一场电视——喂,明晚的票预售不?”他回过头朝秀云做出个酸不酸甜不甜的鬼脸。秀云这才发觉去嘴巴和耳朵上取钱是受了二五眼的捉弄。
秀云本想回骂二五眼几句,却想起了山里俗话语:“姑娘和小子扯皮,羞了戴花的,羞不了戴帽的。”一个碧玉无瑕的姑娘,招致野小子的污言秽语,不值得。她叫爹查门卖票,自己不吃这份说不出道不出的哑巴气。王有道小声劝女儿说:“别听闲活,心无二用,眼盯住钱。钱放在哪里也一样,在油锅里咱用笊篱去捞。钱能通鬼神。他说他的,咱卖咱的,他的口不嫌脏,咱的耳朵还怕脏吗?”他又转向观众说:“五讲、四美,人人要做到,小青年家,别不尊重自己的人格,敬人者人恒敬之。我在供 销社工作时,见过半吊子耍弄女售货员,结果落入法网。别忘了,文明礼貌背后,还有法律维持。”
“哎,哎,我们花钱是来看电视的,不是来听长官训话的。”
电视开放了,先是外语学习节目。秀云仍守在大门口,以防冒失鬼破门而入。她闭上两扇门,背后依着,听见外边门框上刷啦刷啦响。她警惕地敞开门问:“谁?”一个人影,倏地消失在拐角处的黑影里。秀云摘下门首的马灯一照,见地下拖拉着一副对联,扯起一看:
生意春前草
财源雨后花
生财有道
她自语着:“这不是爹刚才庆贺开张贴上的吗?"她往门框上一照,谁给换了副新的:
走四化建设道路
过两个文明生活
文明礼貌
秀云说:“爹,是你换的吗?”“王有道一看他原先的对联被扯下扔在地上,说:“果然不出我的预料,有人不愿咱发财——今晚咱村的小青年谁没来看电视?"秀云说:“除了大双都来了。”王有道拍拍脑门,深思着说:“嗯,很可能就是他干的。下庄数他无能,数他最穷。那回他向我借钱买肉喂獾狗子, 我没借给他,说:‘别怨受穷,怨你无能!没见谁花钱买肉喂野兽。天生的傻瓜,一辈子过不富的穷光蛋!’他口里不说,心里 恨着我。”
“爹,往后你别腰粗气壮、盛气凌人好不好?好人都叫你得罪了。”
“大双算什好人?榆木脑袋不开窍,浑身没个生钱的道道。”王有道看电视去了。秀云往门首挂马灯的当儿,见门上贴着一张纸条,上写着:
秀云:
钱固然是好物,但钱的背后有不值钱的东西,也有用钱买不到的东西。人不应当做钱的奴求。刚才我看见你爹为了伍分钱把胖墩治得苦流涕,我也为胖墩掉了泪;又看见你从二五眼嘴里抠钱、耳朵上摸,替你羞得脸发烫。
纸条上没有署名,可秀云猜出是大双干的。大双是下庄顶顶老实的青年,老实得过火,人人说他“死趴”。别人都找门路挣仨核俩桃俩枣的,有的卖豆腐,有的爆玉米花,有的编筐编篓,有的贩卖成衣,有的卖耗子药……可大双说:“人弃我取,人取我予。”他花钱买肉喂獾狗子,这就是王有道斥责他“天生的傻瓜”的依据。大双干的另一桩傻事是,干完了责任田就埋头读书。他不看《大众电影》上的美人像,也不看小人书上的剑仙侠客,他读的书上净是些飞禽走兽。他书读到满腹经论了,还是砂壶里头煮饺子——肚里有货,嘴里倒不出。他见了秀云就脸红到脖子。秀云把大双比作两件东西:剃头的挑子—— 一头热;暖水瓶—一肚里热。秀云想到这里,嗤地一笑:“傻就傻死算完,还偏偏装聪明,给俺换对联,替俺害羞。呸!”秀云把纸条和废票 揉作一团……
第二天早晨,王有道起了个大早,叫女儿秀云到供销社给老伴提货,自己到地里看看。他对大双昨晚的行为很不放心,怕他背后给他亏吃。王有道浑身是发财之道,从小经商,五七年商改加入了联营,成了国家商业干部,如今离位退休,抓钱的手段仍不罢休,一手捂住四个雀。他在供销社人缘好,进口化肥别人买不到,他当土粪施,他的玉米长得水牛角一样,人人看了都夸几句。别人一夸,王有道心里更害怕,怕别人眼红,瞅他的脚后跟。他走进玉米地一看,果不出所料,刚刚成熟的玉米,一夜间少了五十三个。他满头冒火,浑身刺痒,想报告治保主任;又想,打草惊蛇不如捉贼带赃有说服力。他悄没声地没事人一样走出玉米地。他又到獾狗崖下看花生,花生也被扒了几墩。他瞅瞅细沙地上的脚印,是用汽车轮胎自造的蒙山凉鞋踩下的。嘿!比捉住手脖子还清楚了。在下庄,这种凉鞋二年前就被塑料凉鞋取代了,全庄只有大双还穿着这么一双老古董。王有道用苇笠盖好脚印,苇笠上边再盖上一层土,以保护现场。
下午放电视以前,王有道做了部署,他自已放电视,叫秀云躲到玉米地里抓小偷,他知道秀云满眼瞧不起大双,捉住他,绝不会发生《对松关》红月蛾擒罗章那等女被男拐的事。可是,秀云不愿去,她说大双要是会偷,就不是“榆木脑袋”“死趴”了。她今早在供销社见大双买的硫磺、火硝,问他干什么用,他说“到晚上你就知道了”,他今晚一定不会干怕人的事。王有道听了女儿的辩解说:“嘿,贼有非计,善于指东偷西,这说不定正是大双的缓兵计。要不,你放电视,我去捉。”秀云想起昨晚二五眼戏谑她的那些话,想起大双纸条上写的“替你羞得脸发烫”,巴不得今晚找个脱身处,吃了晚饭,待天黑下来,她提把镰刀,钻进玉米地里。
农历八月八的上弦月,一黑天就挂在南天门上,象一张哈哈大笑的嘴巴。秀云躲在玉米地里,玉米叶子的锯齿边缘搔得她脖子直痒痒。秋后的蚊子不声不响地偷叮她。她拍下脸上一只蚊子,弄出一点响声,把自己吓了一跳,她屏住气静听……
秀云,出来罢,别傻里傻气地找罪受。
是大双的声音。秀云每根神经都绷得弓弦一样紧,头发根也竖起来了,镰刀握得紧紧的,心里说:“爹猜得一点不错,是大双……”她浑身颤栗,手足无措。“我喊人呢,还是劈他一 镰?”她手颤得举不起镰刀。她不敢吐唾味,只好用舌尖舔一舔,握镰的手掌,严阵以待。
“秀云,出来罢,在地里玉米毛,蚊子咬,我……”大双白 读了一肚子书,临到这时候,搜肠刮肚找不出一个好使喚的词。 “我”了半天才说:“我怪疼得慌!”
你个贼,你个贼大双!”秀云的阵线不知被一种什么力量瓦解了,她哭着,扒拉着玉米叶子跑出去,朝大双挥舞镰刀。大双不躲闪,不后退,说:“你不敢,你不好意思打我,我没冒犯过你。
“你个贼,你偷我的玉米!”秀云手脖子一软,镰刀掉在地上,用手腕擦着泪。
贼昨晚偷了你五十三个玉米,今晚不来了,叫你摸着规律逮呀?人家不傻,你傻,你爹更傻。”
一定是你偷的一—换对联是你干的吗?”
“是。”
“为什么偷偷摸摸!”
“我怕见你爹,我看见他的糟头鼻子就想呕:要是再来,听 见他的口头禅心就哆嗦……”
“不要侮辱我爹!心哆嗦是你无能自愧。”
“我看见你的辫子心里发慌。”
“你个贼样! ”
“我不是贼,我没偷过……”
“没偷怎么知道我丢了五十三个玉米?”
“昨晚大家都看电视,我怕獾狗子出来扒花生、吃玉米,就到坡里转转,正好遇上偷玉米的。”
“谁?”
“保密。”
“一准是你偷的,不然你今晚又来干什么?”
“今晚我没见你卖票,知道你来‘捉贼’了。‘贼’今晚不来,你在这白挨蚊子咬,我怪疼得慌。”
“你敢说!”秀云扬起巴掌,“叫我爹知道不打死你? 走,我领你向我爹交差去,你向我爹说说清楚。”
“我还有事,今早在供销社说的那事。”
“别想使你的金蝉脱壳计,你做贼的心虚。”
“走就走,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电视刚放出热闹节目,足球赛,西班牙对墨西哥。小青年看见球赛场面,仿佛自己也冲进了比赛中,二五眼用拳头捶着自己的大腿叫喊:“赛!好!够劲!可惜今晚花伍分钱只看了些赤胳膊光腿踢个皮蛋蛋,没给捋胡搔痒的,屈花了钱,这电视太贵了。”
“不贵,一个玉米棒能看三回电视,不贵。”
二五眼忙捂住了胖墩的嘴。
正在这时,秀云把大双交给她爹说:“对联是他换的,可偷玉米他不承认。”她又转向大双说:“你朝我爹说明白。”
王有道一见大双被拿获,庆幸自已料事如神:“我估计外星球上的贼不会来偷我的玉米——你醉死还不认这酒钱。我早知道你背后瞅我的脚跟……”
“我,我没偷你的玉米。”大双好不容易蹦出一句,“你别诬赖好人!”
一个院子里三台戏:电视屏幕上足球键将冲杀正酣;大门里边王有道和大双舌剑唇枪争理夺词;观众席上纷纷抗议,嫌扰乱视听。二五眼站起来,瞪着肉包子眼对王有道说:“我们花钱是来看电视的,不是来当陪审员听你逼供信的。你丢了多少玉米? 我赔你!”他做出慷慨大度承揽一切的豁达样子,要替大双解说。王有道压低嗓门对大双说:“玉米咱且不说,獾狗崖下的花生是你扒的吧?”
“不,不是……”大双矢口否认。
王有道胜券在握,冷冷一笑说:“巧嘴的鹦哥说不过潼关,何况你拙口笨舌,更何况证据攥在我手里,那沙土地上的脚印, 我用苇笠盖好了,穷牛鼻子凉鞋的,咱上、下庄就你一个人,咱去对脚印!”王有道猛蹴一下大双的脚。大双“啊哟”声,打个个趔趄,两手抱起被蹴伤的脚,单腿独立地站在灯光下看,大拇脚趾盖被蹴掉了,鲜血滴滴嗒嗒地流下来。二五眼一看,爆竹性子发了:“王有道同志,你攒下多少钱了,敢动手伤人?玉米是我偷的,我犯法,我坐公安局,可也用不着你加刑! ”
这工夫人们顾不上议论偷玉米的事了。秀云埋怨爹说:“你总是吃柿子拣软的捏。就算他偷的,你也不该这样对待……”她找来一缕白布条,要给大双包脚。大双说:“不疼,不用包。”
“不疼?你动不动就说‘疼得慌’,这会儿反倒不疼了。” 秀云嗔怪地瞪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眸子湿润润的,象树上的枣子闪着晶莹的光。大双接过布条说:“我脚上脏,沾了你,我自已来。”王有道忙向大双赔礼道歉:“我蹴蹴你的脚,是说那脚印……”
“那脚印是我踩的。”大双直认不讳,“昨晚上你光顾放电视,獾狗子扒花生,我把它赶跑了。”王有道有理不让人,无理争三分,他不但不感激大双,反说:“獾狗子扒的,等于你扒的。”二五眼听王有道出言不逊,说:“老王同志,你嘴里也得文明点,别拐弯抹角诨人,难道大双成了獾狗子吗!”没等王有道辩解,大双忙接口说:“獾狗子扒花生,是与我有关。獾是我喂养大的。”
今年春天,花生刚刚下种,獾狗崖上发现了一群獾狗子,扒花生种吃。王有道和其他责任田受危害的社员,一齐要用毒饵毒死獾狗子。大双说獾是稀有动物,是贵重药材,其皮外汇价值高,应当保护繁殖,不应当毒害它,更不应该使其灭迹。王有道为了保障自己责任田的收入,还是偷偷地下了毒饵。大双反其道行之,摸清獾的出没规律,找到它的穴巢和出动路线,把肉放在它的洞里或洞口边,獾一出洞,先享了饱福,遇上毒饵连闻也不闻了。几天工夫,花生出苗了,獾就不糟践了。从此,大双落了个笑话:武大郎玩夜猫子(猫头鹰)——什么人玩什么鸟。大双憨头憨脑,花着钱买肉喂獾,还不等于往海里打漂?獾狗子吃胖了,又来糟践花生,所以刚才王有道埋怨大双:“獾狗子扒的, 等于你扒的。”
正说到这里,电视也正映到热闹处,冯二叔来喊他儿子 “光钉在这里开洋荤,过眼瘾,獾狗崖下反了獾狗子,满地扒花生,快到地里看着去!”一些观众要退票去赶猫狗子。王有坚决不退,说獾狗子吃花生放电视的无关,罪魁祸首是大双。他又一想,要是大家都去地里驱獾,他的电视岂不晾了台?他说:“要是今春天把獾全毒死,就没今天这后患了。诸位安心地看电视,我去下毒……”
“别,别我去。”大双的脚疼得一翘一翘的,说:“昨晚我发现有獾吃花生,今早我到供销社买了硝和磺,回家做了鞭炮,原打算今晚去赶獾,刚走到玉米地头上,就让秀云把我当贼捉来了,这不,大事差点儿耽误了——大家在这里安心看电视,驱赶獾狗子的事算我的。今后要是獾毁了谁的花生,我包赔。”
他走到门目又踅回来说:“顺便做个广告。大家如不嫌弃,明晚到我家看电视,黑白的。”
这句话不亚于在王有道院子里扔了一颗重磅炸弹,观众都大惊小怪。“大双能买电视机!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受震动最大的是王有道,他的心弦被震得铮铮不息:“大 双诚心跟我唱对台戏。好,竞争就竞争,‘多财善贾’,我不怕利薄,我有四条道钱的路。”他对观众说:“明晚我家继续放电视,票价比大双的贱一分。”
“大双要是免费呢?”二五眼向王有道挑了个刺。王有道说:“大双还没傻到那步田地,免费,光电钱他也支不起。”
王有道今晚忽然觉得大双不那么傻,他说自已去赶獾狗子,叫大家在这安心看电视,说不定是缓兵计:把别人拢在这里,他好利手撒脚地行窃。他想叫秀云去盯梢大双。可秀云不知哪里去了。
这工夫约摸九点多钟。秀云没用爹嘱咐就盯上了大双,看看他到底干什么。大双绕獾狗崖上的花生地转,走一段,蹲下弄一阵,象是扒花生。秀云走到大双蹲过的地方看看,只见一柱香火 悠悠地燃着,发出一股清幽的香气。淡淡的月光下,朦胧的花生丛里,看不见香火下有什么秘密。秀云忽然想起大双头疼的事,心头一紧:别是炸獾狗子的定时炸弹!刚刚要躲开,身后砰地爆炸了。她恐惧的心理更禁不住一吓,“啊哟”一声,下意识地趴到花生棵里,等待炸弹皮的袭击。其实,若真有炸弹皮,在她听到响声时就落到她身上了。她等了半天,安全无恙,爬起来一看, 大双站在面前。她说:“你真坏!弄什么鬼吹灯,”把我吓了一 跳。”大双说:“准吓掉魂了。”他虔诚地做着叫魂样子:往地上虚捧一下,象征地往秀云头上一撒,并操着巫婆叫魂的声调说:“秀云妹妹来吧……"秀云噗地笑了:“自己少个心眼,还替我叫魂呢!”
“我心眼比你少,可我的魂比你的壮,什么于扰也吓不掉 。”
“你心眼也不少,怕我盯梢,想埋伏定时炸弹炸死我。”
“不。獾狗扒花生,天黑到天明。要是大家都来赶獾狗子。你家的电视就冷了场。獾狗子怕响声,我满地里布下定时鞭,吓得它们不敢出洞,一人操劳,省下大家的工夫。往后看电视,甭愁背后灌狗子扒花生。”
“你也买电视机,哪的钱?
“反正不用偷——春天要是依了你爹,把它们毒死了,我的电视机也就化了——站远点,你爹来了。”
来的是冯二叔。他对秀云说:“甭看獾狗子了。大双心眼真够使的。起先我当他吹牛呢,今晚果然一个獾狗子也没出来。”
第二天晚饭后,王有道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马灯擦得锃明透亮,早早地站在门口招徕观众。他身上象有瘟疫,人们都远地绕开他,溜到大双家里去了。他叫秀云去探听一下大双的票价。秀云说:“人家免票。谁跟你似的,把钱看成老祖宗。”王有道见生意萧条,本来就火辣辣的,又听女儿埋怒他,火上加火:“我好心成了驴肝肺!还不是为了给你创家业?你哥哥顶了班,万贯家财不都归你?”
父女正顶嘴,幸好上庄的老观众来了。二五眼背个麻袋,摔在王有道面前:“老王同志,我向你检个讨,玉米是我偷的。前天晚上,因为伍分钱你把胖墩治哭了。山里人常说,‘钱不常在人常在’,可你太不讲人情世面了。我就想报复你,对秀云说些不于不净的话。”二五眼摘下帽子,向秀云鞠一躬说,“秀云同志,你打我的嘴巴子吧,”秀云被弄懵了,问:“这玉米不是大 双——”二五眼说:“前晚上散了电视,我路过你家的责田,我起了坏心:一个玉米棒还不顶三张电视票吗?我偷了一裤子。不巧,叫大双捉住了。他说:“咱没沾泥,没抹水的,不能和王有道一般见识,不能‘以牙还牙。’我向大双赔礼认错,交出赃物。他说,只要我改了,这次后果他承担。咋晚,看见大双替我吃了苦果子,我回家哭了,下庄有大双这样的好青年,我为什么不跟他学?老王同志,你点点玉米棒。”二五眼倒出玉米,夹着麻袋 要走,王有道一把拉住说:“在这看电视,今晚免费。”
“谢谢你老人家。我到大双那里去。”二五眼学卓别林的滑稽像,向王有道敬个礼,拉着胖墩走了。
王有道一腚蹲到竹椅上,仰面朝天。那些亮晶晶的枣子,仿佛是无数只揶揄的眼晴嘲笑他。他命令女儿:“打开电视机,我们自家享受享受。”秀云站着没动,说,“我不爱看彩色的,花红柳绿的俗气人!还是黑白的好,清清白白。”王有道一拍竹椅扶手,跳了起来:“老子知道你的心:上了眼的,蚯蚓是条龙 狗熊是英雄,一个心眼的也聪明。”
“只要是与人为善的心眼,一个就足够了。”
嘿!我算戴着木头眼镜,没看透大双有这么大的吸引力。”王有道在枣树下转悠悠,心里气呼呼的,不知啥滋味。秀云赶紧溜走了。
秀云走到大双家门口一看,“娱乐学科学,请到我家来” 秀云再看两根门柱上贴着通天到地的楹联:
出出出进进进出进都是自己人何必争分文
说说说笑笑笑说笑邻里和睦好务要讲礼貌
横批是:看看想想
秀云往院子里一瞅,观众挤得满满的,有的自带座位,有的坐着石头。二五眼紧搂着大双的膀子坐在在尽后边。二五眼问大双;“你的电视机是套了三只獾狗子换来的?你得介绍介绍发财的门道。”大双淡淡地说:“别怨咱穷,怨咱无能。没什么门道,人弃我取,人取我予”。”二五眼说:“你骗人,有人要娶(取)秀云呢?”
“秀云是人不是钱,她有灵魄,自己会决定背向,她背弃了的,争也争不去。”
秀云怕他们说出带酸味的话,故意咳嗽一声。二五眼忙起身让座。秀云一看,他俩原来坐在一块石头上,她实在不好意思挨大双坐,说:“俺爹叫我来送钱,这是掰玉米的工夫费。”
村外传来断断续续的鞭炮声,冯二叔说:“这是大双驱赶獾狗子的定时炸弹响,兄弟爷们尽管安心看电视,甭忧心背后的獾狗子。”
秀云站在大双背后看电视:“多么清楚呀,黑白的就是比彩色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