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入职第一天，莫小欣很兴奋，她终于梦想成真，正式成为一名教师。但还没开完新教师培训会，她的兴奋劲就如阴天里偶尔露脸的太阳一样转瞬即逝。
“你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就得努力找工作！”
“新教师要一年学样，两年像样，三年成榜样！”
“学生的安全是学校工作的高压线，任何人都触碰不得！”
“严禁变相体罚学生，不许罚站，不许罚抄作业，不许语言暴力……”
偷偷看一眼校长严肃的脸，她稚气未脱的小脸也紧绷起来，埋头认真记录。
“至于打学生，”校长顿了顿，眼光犀利地在每个新教师脸上掠过，“除非你不想吃老师这碗饭了！”
说完，校长端起水杯喝水。
“我不打学生，拍拍教鞭行不行？”不知那个愣头青嘟噜了一声，大家忍不住窃笑，原本严肃的气氛荡然无存。
“拍教鞭也不行！”手中的杯子被校长重重地敲在桌上——还好是不锈钢杯。
会议室里一片静肃，新教师个个正襟危坐。
“老师们，我讲一个真实的事给你们听吧。有一个老教师，教了三十多年书，获得过无数的荣誉，真正的桃李满天下。可是有一次上课，学生一直吵吵闹闹，提醒、警告均无效，老教师生气了，愤怒了，教鞭“啪”地一声拍在讲台上，教室里顿时雅雀无声，但这时，挨近讲台坐的一个学生，却痛苦地用双手捂住眼睛——他的左眼被教鞭拍起的粉笔头弹伤，几乎失明……这次事故，距离她退休只有几个月。”
校长说完，拿起水杯走出了会议室，剩下十多个新教师愣愣地坐在那里。
莫小欣也没回过神来：学生几乎失明，那就是残废了……太惨啦！还有，那老教师怎么办啊?
（2）
莫小欣心里的阴影，一开学就被铺天盖地的忙碌冲得无影无踪。
她本以为老师的工作就是备课上课改作业，哪知道连学生的少儿医保都要她这个班主任负责做表格、填写材料申请，更别说磨死人的公开课了。每天下班整个人就累得摊在宿舍床上，连家都不想回。
但是，像中彩般，开学第二周，她就被家长投诉了。
那是下午第三节辅导课，按照规定，如果这一整天这个班没有体育课，老师就要带学生到操场跑步。跑步速度不快，随着广播里的音乐节奏跑，很有韵律感，所以也叫跑操。莫小欣带学生跑完操，又把学生送到学校门口，才回到办公室，数学老师就叫住她：
“小欣，校长找你，快去！”
莫小欣莫名地紧张起来，连水也没喝，就跑到校长办公室。一进门，一个女人就冲着她叫起来：“你就是莫老师吧？为什么我家森森感冒了，你不让他回教室拿外套穿？啊？”
莫小欣这才看见一脸委屈靠在女人身上的森森。跑操前森森说他感冒了，妈妈不让他跑步。莫小欣就让他坐在操场升旗台的台阶上休息，过了一会，森森又说要回教室拿衣服穿，有点冷。莫小欣让他快去快回，因为操场到教室不到一百米。
她继续带学生跑操，不知不觉忘了这茬，直到班长提醒，她才发现森森压根就没回来。莫小欣一看表，已经过了二十多分钟，慌了，怕出事，可她又不能撇下全班学生去找，正在为难，正副班长挺身而出：“老师，我们去找！”说完一溜烟向教室跑去。
五分钟刚过去，莫小欣正忐忑不安，森森就被他俩拉回来。
“莫老师，森森不在教室，他在花园的喷水池边打鱼。”
“打鱼？”莫小欣有点晕菜。
“他拿树枝打水池里的金鱼。”两个小家伙笑起来，森森也跟着笑。
莫小欣生气地瞪着森森，正准备教训他几句，小家伙却可怜兮兮地说：
“莫老师，我冷，我要回教室拿外套。”
莫小欣盯着他额头上冒出的汗珠，再也不上当了：“你哪也不能去！站在这里反省反省，自己犯了什么错误！”
莫小欣安排班长看着他，自己继续带队跑操。但刚过一会儿，班长就来报告森森用手上戴着的智能手表跟他妈妈打电话……
想到这里，莫小欣明白了。
“森森妈妈，您听我说……”迎着她咄咄逼人的眼光，莫小欣一五一十说出了事情的经过。
一个多小时后，森森妈妈终于走了，仍然很不高兴念念叨叨：“我家森森感冒还没好，凉到了怎么办？”
校长摇头苦笑：“她是我这里的常客了。这样调皮的学生，你不应该让他自己回教室拿衣服，万一摔了，碰了，受伤了，怎么办？叫其他同学代劳，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虽然校长没怎么责怪她，莫小欣还是很郁闷。
（3）
除了森森，班里还有一个刺头。
“我不喜欢莫老师，所以她上课我就不听，我看漫画书，折纸玩，我就想气她，把她气走，曾老师就回来教我们啦！”
周记本上这几行歪歪扭扭的字，似乎正幸灾乐祸地望着莫小欣笑。莫小欣气恼地把本子合上，但封面上李冬冬这个名字又化成一双倔强的眼睛，挑衅地盯着她：来呀，我跟你单挑！
“单挑就单挑！谁怕谁呀！”莫小欣一跺脚，把旁边正在备课的搭档——教数学的朱老师吓了一跳。
“小欣，你跟谁单挑啊？”
“李冬冬！”莫小欣冲出办公室。
五分钟后，办公室里，胖乎乎的李冬冬满不在乎地站在莫小欣面前，两条小辫子乱糟糟地各翘一边。
“你为什么不喜欢我？”莫小欣装出气呼呼的样子。
“你讲课不好笑！”李冬冬轻蔑地把脸别开。
“不好笑？明白了，你是说我我上课不幽默不风趣。”莫小欣略一思索，“好吧，我接受你的批评，以后上课尽量有趣些。但是……”她故意不说下去。
“但是什么？”李冬冬不耐烦了。
“但是我的课你必须认真听！”莫小欣板着脸严肃地说，“不听课就学不到知识，学不到本领，那你就吃亏啦！你不喜欢我没问题，莫老师不可能做到让每个学生都喜欢。”
“我不喜欢你就不听你的课！”李冬冬一点都不给面子。
“你不喜欢我，但我喜欢你啊！”莫小欣被李冬冬气得笑起来。
“你为什么喜欢我？”李冬冬有点好奇：我这样跟你对着干，你还喜欢我？
“不告诉你！”莫小欣继续像狼外婆一样笑眯眯地看着李冬冬，“谁让你不听我的课。”
第一回合不分胜负，莫小欣恨得牙痒痒的：李冬冬啊李冬冬，我就不信降服不了你！
没想到，第二天，机会就来了。
下午四点半，学生放学了，莫小欣正在办公室改作业，值日组长满头大汗跑进来：“莫老师，李冬冬拿扫把打人！”
莫小欣急匆匆跑过去，还没踏进教室门，随着一个男学生抱着头窜出来，李冬冬的扫把头准确无误地砸在莫小欣的左臂上，莫小欣一声惨叫，李冬冬吓呆了！半分钟后，哇的一声哭起来。
“莫老师，疼吗？”办公室里，李冬冬胆怯地小声问道。
“废话，能不疼吗？要不，我也拿扫把打你一下试试？”莫小欣拿万花油揉着手臂，“告诉我，你为什么打人？”
“李自强叫我大象。”李自强就是那个抱头鼠窜的男学生，正站在旁边面壁思过。
“大象？大象不是很可爱吗？你不喜欢大象？”莫小欣疑惑了，她从小就喜欢大象，手机里还有很多去泰国旅游时拍的大象的照片。
“我……我也喜欢。”
“那你还打他？”
“他是骂我胖，胖得像大象！”李冬冬委屈极了。
“哦，明白了。”莫小欣点出手机里的大象照片，“看看，大象可爱吗？”
两个小家伙看得津津有味，点头称是。
莫小欣拿出纸巾替李冬冬擦掉眼角的泪痕：“大象很可爱，你胖乎乎的样子也很可爱，知道吗？你不喜欢李自强叫你大象，你可以告诉他；如果他还这样叫你，你可以告诉老师呀！打人是不对的，知道吗？”李冬冬拼命点头。
莫小欣又转过头批评李自强：“知道自己哪错了？”
“我不该给同学起绰号。”
“尤其是起同学不喜欢的绰号。”莫小欣加了一句。
两个小家伙互相道完歉，莫小欣就让李自强先回家，她决定趁机治治李冬冬。
“说吧，你打到我了，怎么办？”莫小欣知道对付这小人精不施压不行，“要不，打电话告诉你爸爸妈妈？”
“不要不要！我帮你揉揉手，行吗？”李冬冬马上乖了。
“好吧。”
莫小欣伸出手，李冬冬胖乎乎的小手指就卖力地捏起来。但就像挠痒痒一样，莫小欣拼命忍住笑：“单单揉手还不够，老师被你打了，说出去多丢脸啊！”
“那我以后认真听你讲课。”李冬冬眨巴着眼睛盘算着。
“还差一点……”莫小欣乘胜追击，“你现在喜欢莫老师了吧？”
“有点喜欢了。”李冬冬的声音小得像蚊子。
但莫小欣还是听见了，忍不住大笑起来。
晚上回到家里，妈妈看到她淤青的手臂，问她咋回事，她说没看路给门撞的，妈妈骂她：“我看是给门夹的，你的脑袋。”
（4）
教书的日子，有苦也有乐。
这不，连上两节课，嗓子火辣辣的，莫小欣急着回办公室喝水，赵景明和李振宇却粘着她，学着企鹅走路亦步亦趋，嬉皮笑脸：“莫老师，我们像不像课文里的大白鹅？”
莫小欣不禁莞尔：“像，像。去玩吧，别当我的跟屁虫了。”
“哈哈！莫老师，你说我们是跟屁虫？那你是屁，我们是虫！”赵景明脑子转得快，把她带进坑里了。
莫小欣感觉上当，装作生气的样子伸手去揪他黑油油的头发，小家伙早闪一边去了，这时，李振宇却把他光溜溜的大脑袋伸过来：“莫老师，你揪啊，揪啊！”
莫小欣哭笑不得，只好吓唬他：“再不走，就叫你尝尝我的五指弹功！”
话没说完，俩个小家伙早一溜烟不见踪影，莫小欣摇头叹气。
这俩人都是刚转学来的，赵景明被一所有名的私校炒鱿鱼了，太调皮，成绩太差——私立学校可不管什么九年制义务教育，劝退差生保证升学率比什么都重要；李振宇原来读的是一所全封闭的所谓贵族学校，家长发现付出与回报太悬殊才转进来。一二单元测试，这俩调皮蛋语文成绩加起来不到五十分，严重拖了班级的后腿，平均分排名全年级倒数第一，莫小欣为这事郁闷了几天。但是，她相信，这么活泼可爱的孩子，只要给她时间，成绩肯定可以提上去的。
现在，他们上课已经规矩多了，李冬冬也不再跟她作对，班级工作慢慢步上正轨，莫小欣工作之余又有心情练练瑜伽弹弹吉他了。
没想到，跟森森的冲突却再次发生。
这天午读课，莫小欣一进教室，就看见森森一拳接一拳打班里最乖的小女孩如如。
“住手！森森！”森森仿佛没听见，还死命打，莫小欣连忙跑过去，气得发抖，举起手里的课本，对着森森打人的那只手就拍下去。
哇的一声，森森地动山摇般哭起来：“我要告诉妈妈，莫老师打人！莫老师打人……”森森哭喊着冲出了教室。
莫小欣傻了：我打人了？我打学生了？回过神来，也跟着冲出教室，在走廊尽头下楼梯处，追上了森森，把他拉住。
森森仍旧声嘶力竭地哭着：“我要告诉妈妈，莫老师打人……”
莫小欣急得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不知怎么办好。
“森森，不许哭！立刻跟我回办公室！”朱老师刚好路过，喝住了森森，对莫小欣使了个眼色，“不要慌，我来处理。”
办公室里，如如，森森都站在数学老师面前。森森不敢再大喊大闹了，但仍然不屈不挠地哼哼唧唧。莫小欣检查了他那只被拍的手臂，并无任何痕迹，倒是如如，一边的肩膀通红，小姑娘却说没事，不痛，不用打电话叫爸爸妈妈来。
“森森，你为什么打如如？”数学老师严厉地盯着他。
“我看见如如在笑，以为她在笑话我，我就……”森森的声音越来越小。
“你就打她？你是黑社会还是恶霸啊？”数学老师也气坏了，“要是我看见你这样欺负人，我一脚把你踹到楼下去你信不信？遇到莫老师算你走运！我这就打电话给你爸爸，让你爸爸来收拾你！”数学老师拿出手机。
森森慌了：“老师不要！不要打给我爸爸！我错了！”
“你哪里错啦？”数学老师装作要拨电话。
“我不该打如如！”森森说完马上转身向如如道歉：“如如对不起。”
……
事情被数学老师三两下就解决了，莫小欣既佩服又感激，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
“朱老师，为什么你一说要打电话给他爸爸森森就乖了呢？”
“森森爸爸不像她妈妈，一味溺爱，但他对森森的教育太粗暴，不听话就揍他。有一次居然在办公室里当着我们的面，把森森的手都打肿了。从此，老师们都不敢向他告状。”数学老师是带班上来的，情况比较了解。
“这事要是校长知道了，免不了一顿批；家长要是告到教育局，不死也得脱层皮。”数学老师叮嘱莫小欣，“你以后还是尽量克制住自己，打学生这恶名，我们担当不起啊！我教书十多年，这种事情看多了，你想尽心尽力管好学生，最后吃亏的却是你自己。”
莫小欣的心情一时沉甸甸的。
（5）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早晨进行消防演习时，如如一只手摔骨折了。按照学校要求，莫小欣在所有学生撤出教室后跟在队伍的最后面走。她刚下楼梯，就听到前面的学生惊呼“如如摔倒了”。她抱起如如跑到校医室，校医检查后让学校派车送医院检查。
如如的爸爸妈妈赶到医院时，如如已经打上夹板包扎好了。
如如妈一见莫小欣就不客气地责怪她：“怎么搞的？怎么会摔成这样？”
事情尚未调查，莫小欣无以应对，只是一味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照顾好如如。”
回到学校已经快十一点，莫小欣马不停蹄把剩下的一组作业改完，上课铃声就响了。上完第四节课，她在食堂胡乱扒了两口饭，就去保安室查看监控录像。
监控很清晰，如如一只手拿着湿毛巾捂住鼻子，猫着腰往下走，一脚踩空，就摔下去了。看着录像，莫小欣很心疼这个老实乖巧的学生：连消防演习都那么认真，不会耍心眼应付了事。
回到办公室，她写了一份安全事故报告，准备下午送给安全主任。一看钟一点一刻，一点半学生就陆续到校了，莫小欣趴在办公桌上，想眯上十来分钟，实在困得不行。从早晨六点半起床至今，她一口气都没歇过。但就在这时，安全主任却打来电话，叫她去安全办。
一见莫小欣，安全主任就埋怨：“学校一出安全事故，我就睡不着。”
莫小欣又一次内疚：“主任，真对不起，让你操心了。”
看完事故报告，安全主任说：“处置及时，措施得当。整个过程，你没有什么过错。消防演习的注意事项，你跟学生讲了没有？”
“我讲了，昨天的班会课上。今天早读课，我又强调了一遍。”莫小欣忙不迭地说。
“全校几十个个班，为什么偏偏你班出事了呢？你还是要反思一下，安全工作哪个环节疏忽了。没事就是本事啊！”安全主任叹了一口气。
回到办公室，莫小欣猛然想起每个学生都统一买了校园意外险，像如如这样在学校里意外受伤，医疗费是可以由保险公司出的，她赶紧打电话给保险公司。
报完保险，虽然心里怏怏不乐，莫小欣还是松了一口气，觉得该办的事情都办好了。
[if !supportLists]第二天[endif]下午放学后，学校工会委托莫小欣和朱老师去看望在家休息的如如。
营养品和水果是用学校工会的慰问金买的。莫小欣怕如如在家闷，又去书店自己掏钱买了几本新书。
如如见到老师，又高兴又害羞。如如妈妈热情寒暄后，又愁眉苦脸：“如如受伤了，学习肯定也耽误了，这怎么办好啊？”
莫小欣连忙说：“你放心，如如返校后我们老师会多关注她，落下的功课，我们也会给她补上。”
“那就辛苦老师啦！”如如妈妈的脸色晴又转阴，“我现在请假在家陪如如，这个月的奖金没指望了，我的损失很大啊！”
莫小欣和朱老师面面相觑，不知说啥好。
其实莫小欣想说：我这个月的安全奖，也泡汤了。
回来的路上，莫小欣思忖着：送如如去医院垫的几百块医疗费，看来也是有去无回了。
晚上，莫小欣回到家里，跟妈妈聊起这件事，妈妈很感慨：“你五岁时，我带你到公园玩，你一路蹦蹦跳跳，不肯让我牵你手，结果脚底一滑，也摔得手骨折。有些意外的发生，防不胜防啊！”
莫小欣还是不能释怀：为什么偏偏发生在自己班呢？
（6）
转眼，已是重阳，一阵秋风一阵凉，不知不觉两个月就过去了。这天，李冬冬在办公室门口探头探脑。朱老师逗她：“冬冬，你找我吗？”
“不……我找莫老师。”李冬冬支支吾吾的。
莫小欣一进门，李冬冬就叫起来：“莫老师，我要送礼物给你！”说着便掏出一包东西。
彭小雅一看，是花旗参片，马上拒绝：“冬冬，谢谢你！但这个东西老师不能收。”
“为什么？我告诉妈妈你嗓子沙哑，妈妈说这个泡水润喉最好了！”李冬冬急了。
“因为，因为……这个比较值钱，你妈妈要花钱去买的。上周你送给我的卡片，是你自己做的，不用花钱，所以老师能收。”莫小欣艰难地解释着。上岗前的培训，就有师德师风这一条，她明白这也是高压线，不能触碰。
李冬冬可不干：“这个不要钱，我家店里就有，可多了！”
“没错，冬冬家是开药店的。”朱老师见彭小雅一头雾水，插了一句。
“这……”莫小欣很为难，见朱老师向她使眼色，忙对李冬冬说，“谢谢冬冬！你先回班里去，好吗？”
李冬冬开开心心走后，朱老师就对她说：“你再拒绝，就伤了孩子的心了。其实孩子很单纯，真的没想那么多。”
“可是……”莫小欣还是觉得不能收。
“这包花旗参大概也就一百多块钱，你买个价钱相当的礼物送给李冬冬，不就解决了吗？”朱老师不紧不慢地说。
“朱老师，你真的太棒了！我要奖你一朵小红花！”莫小欣给了朱老师一个大熊抱，闹了朱老师一个大红脸，她自己心里却是暖融融的。
但期中考后，莫小欣的心就如掉进冰窟窿里。她班的语文及格率、优良率和平均分三项指标在全级八个班中都倒数第一，她的自尊心、自信心被击碎了。
赵景明和李振宇好歹及格了，但一个叫李明浩的自闭症学生，考了五分；还有一个叫张起力的学生，考了十五分，捣蛋鬼周晓麒也只考了三十五分……这样的成绩让彭小雅如坠万劫不复的深渊。
李明浩长得眉清眼秀，整天笑眯眯的——假如没有什么意外的事情发生。比如那天语文科代表发语文报，少了一张，刚好李明浩坐在后面，没发到，他一声不吭就去抢前面同学的，对方不给，他马上尖叫起来，把前面同学的书包扔得老远，把书桌掀翻，全班被他闹得如一锅粥……
对这样的特殊学生，莫小欣心里充满着爱怜。每节课下课，李明浩都会来到莫小欣的办公桌前，叫一声“嗨”，然后转身就跑。彭小雅内心最柔软的东西，就被他这雷打不动的刻板行为打动了！她无数次想过这声“嗨”的含义：你好？我来了？彭老师？你忙什么呢？……虽然有时在走廊遇见，李明浩对她却又如陌生人般熟视无睹。
不管如何，莫小欣不忍心半点为难他，也不许班里同学欺负他。上帝已经关闭了他的一扇窗，再苛责他，他的世界里还有阳光吗？
张起力看起来不呆不傻，但写字不是少一点就多一横，有些很简单的字，他却可以写成一个无比复杂的错字；一首古诗，让他抄写一遍，盯着他写，一节课也写不完；即使写完了，转眼就忘；再简单的课文，也没办法不漏字不添字正确读出来……每当莫小欣讲得口干舌燥而张起力却一脸茫然地望着她时，她跳楼的心都有。初为人师的她，在千疮百孔的现实面前开始怀疑那句名言：只有不会教的老师，没有教不会的学生。
在查阅有关资料后，莫小欣怀疑他得了阅读障碍证。她委婉地提醒家长带孩子去检查，因为阅读障碍早期干预效果比较好，但张起力妈妈很生硬地拒绝了，还给张起力办了全托。一放学，张起力就被辅导机构接走，辅导老师就帮他写作业。
莫小欣不明白：家长是不懂还是不敢面对事实？但作为老师，她又有什么办法呢？起初，莫小欣确实没想过放弃他。
至于周晓麒，鬼灵鬼精的，班里的混世魔王，本地人氏。据说家里有几栋农民房，旧改后是千万富翁，典型的“富三代”。爷爷对他宠溺无度，爸爸妈妈无可奈何，干脆放任自流，过自己的逍遥日子。
这下苦了刚出校门的莫小欣。她也跟教导处曾主任反映过这几个学生的问题，但曾主任说：“每个班都有个别特殊学生，你应该跟有经验的老师好好学习如何转变他们，如何激发他们的学习兴趣。差生是宝啊，得差生者得天下。不能为自己的教学成绩差找借口！”
一番义正辞严的话，说得她灰头灰脸的。
期中考总结大会上，每个老师手上一张成绩统计表，上面清清楚楚地列出了每门功课每个老师教的班级和总分、及格率、优良率以及平均分三项指标，排名一目了然。不达标的老师必须在在科组或级组会上谈反思读总结。
搭档朱老师的数学成绩也倒数第一，但她教的另外一个班却是顺数第一。所以数学科组会上，她既作为优秀老师作报告，让大家分享她的经验；又作为差班老师读反思，深刻检查自己教学方面的不足。
这一切令人无语。
分数，现在不是学生的命根子，却是老师的命根子。除了面子，还有有去无回的绩效工资。
素质教育喊了好些年头，学业减负也如火如荼，学生成绩不许排名，不许公布成绩，试卷上只能写等级不能写分数……莫小欣天真地以为既然不能以分数衡量一个学生，那么更不能以考试分数来衡量一个老师的教学水平，但现实呢？
（6）
莫小欣决心改变这种局面。她的教育生涯才刚刚开始，就如演一部上百集的电视剧一样，她这个演员不能第一集就死了，然后悄无声息退到后台卸装。
两天后，她开始给几个差生补习，每天下午四点四十分补到五点半，在教室里，无偿的。她家并不缺钱，爸爸是国企老总，妈妈是医生，作为独生子女的她，还没为钱发过愁。还有，在职老师不许做有偿家教，这也是高压线。莫小欣对几条“高压线”烂熟于心。
补习小组开张没两天，级长就找她谈话：“参加补习的学生的安全你必须负责。你要征求家长同意，让家长承诺来学校接学生回家才行。否则，学生回家路上出问题，都是你的责任，也是学校的责任，我们负不起。”
没想到补个课这么复杂，但莫小欣不想放弃，她挨个给家长打电话，勉强谈妥。
最头疼的是周晓麒，他爷爷说什么也不让他留在学校补习，说只要晓麒健健康康长大就行，他家不在乎晓琪考多少分，成绩差也不怪老师……莫小欣听了，一口气闷在胸口，差点就过去了——她后来这样跟闺蜜吐槽。
其实，像周晓琪这类聪明又调皮的学生，补一补，成绩提升空间最大。补习的几个学生，都属于这种类型。至于李明浩和赵起力，补习也是瞎子点灯。
当然，办法也是有的，好心的同事提醒过莫小欣，让李明浩父母去医院开一张自闭症证明书，让张起力父母开一张学习障碍证明，这两个学生就可以不计算成绩。
但……这钟做法无疑是往这些家长的伤口上撒盐，莫小欣开不了这个口。
这天，正上着语文课，莫小欣声情并茂地朗诵童话故事《巨人的花园》，突然，一阵“哒哒哒”的声音不和谐地想起，周晓麒正眯着小眼睛用玩具枪瞄着窗外，个别学生禁不住偷笑。见莫小欣气冲冲走过来，周晓琪迅速地玩具枪塞进抽屉，嬉皮笑脸地看着他。
“拿出来！玩具枪！”莫小欣生气了！
“没有枪……”周晓麒收敛起笑容，递过来一个玻璃珠，妄想狸猫换太子。
“我叫你把玩具枪拿出来！”莫小欣继续盯着他
“不！”周晓麒的犟脾气也起来了。
……
僵持不下，莫小欣急了：再拖下去，这节课的教学内容就完成不了。
“我警告你，不要再捣蛋了！否则，你的玩具枪我一定没收！”
莫小欣败下阵来，继续上课，一边时不时用眼光警示着周晓麒，怕他再次捣乱。
但当莫小欣转身板书时，听到背后传来阵阵吃吃的笑声。
“怎么回事？”莫小欣严厉地扫大家一眼。
班长慢慢站了起来：“老师，周晓麒刚才用枪瞄准你！”
全班轰然大笑。
莫小欣气不打一出来，下去拽住周晓麒的胳膊，把他拖到讲台边上：
“站在这里，下课我给你爸爸打电话！”
“我不怕！”周晓麒居然手舞足蹈起来。
“向着黑板，面壁思过！”莫小欣拼命克制住自己。
莫小欣正想继续上课，忽然一眼瞥见巡堂的教导主任正站在窗外。
这一整天，莫小欣都在忐忑不安中度过。她知道自己一怒之下触碰了高压线，罚学生站在讲台上，这就是校长说的变相体罚，而且，铁证如山，被教导主任抓了个正着……
当然，周晓麒爸爸的电话是没有打了。一方面，她知道打也没用，周晓麒爸爸多半是不会过来，即使来了，也是和稀泥了事，否则周晓麒也不敢这样嚣张跋扈；另一方面，她居然有做贼心虚的感觉。
而且，神经质般，她竟然怕周晓麒想不开、出什么事，明知道这小子坚强无比连她也望尘莫及，她还是怕他有事，在被她罚站之后。
课间活动，莫小欣都跑到教室里去，暗中观察周晓麒。每次都见周晓麒都在疯玩，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压根就没有被体罚这件事，而且有一次还笑眯眯特地过来打招呼：“莫老师好！”
莫小欣真是哭笑不得。
她想起朱老师跟她讲过的一件事。两年前，学校有一名五年级的女生跳楼死了，是周末在家跳的。但语文老师后来成了被告，说学生跳楼前那个星期，曾经被语文老师叫到办公室谈话，原因是课文没背出来。女学生是因为学习压力太大而轻生的，学校也被告了，后来赔了一笔钱才了了。
校长在上岗培训会上曾说过：“你们要学会保护自己。”
当时不懂，现在，莫小欣也不懂。如何保护自己啊？除非，什么都不管。
“对犯错的学生，我们既不能打，又不能骂。学校也没有相应的惩戒条例，比如，学生几次不做作业，几次不值日，几次上课违反纪律，会受到什么处罚，都是空白。我们该怎么办啊？”她记得当时追问过朱老师。
“凉拌呗。”朱老师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最后吃亏的还是学生，特别是那些聪明捣蛋的学生，他们不好哄不好骗，看穿看透了老师，知道老师拿他们没办法，有恃无恐，在邪路上越滑越远。”
这一天莫小欣感觉很漫长，好在什么事都没发生。第二天，她在走廊碰见级长，级长匆匆对她说：“林主任要我告诉你，别罚学生到讲台上站，要注意教育方式。”
级长走远了，莫小欣还愣在那：“就这样？完啦？”她如遇大赦般，心里有逃过一劫的欢喜。
（7）
从此，莫小欣对自己立下规矩：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不对学生动手；不体罚学生——罚站也不行。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面对张牙舞爪的捣蛋鬼，你退一寸，他就进一尺，莫小欣不得不玩起“借刀杀人计”。说白了，就是“告家长”，让家长自己教训孩子，轻重自便。
李自强这几天的作业都很马虎，书写潦草，出错的地方也不好好订正，今天上课时，又几番三次招惹同桌，成绩明显退步了。莫小欣觉得该好好修理他一顿，否则，他还会变本加厉。于是，课间时间把他叫到办公室，叫他自己打电话给爸爸。
一说打电话给爸爸，李自强顿时蔫了。
“你这段时间表现怎么样？自己跟爸爸说说。”莫小欣把电话递给他。
“爸爸……我上课表现不好……没听课……影响同学……”李自强结结巴巴，越说越小声。
莫小欣只想狐假虎威吓吓他，觉得这效果也差不多了，没想到李自强爸爸接完电话就说马上来学校一趟。
一到办公室，李自强爸爸就让李自强给莫小欣道歉，并教育他：“知道为什么要给莫老师道歉吗？因为你上课不认真听课，是对莫老师的不尊重！不尊重老师的辛勤劳动……”
最后，李爸爸问李自强：“说吧，抄几遍课文？”
“三遍。”
“好吧，抄写哪一篇课文由莫老师指定，中午抄完课文才能吃饭。”
这件事过后，李自强乖多了，莫小欣暗暗得意。
很快就到了周末，莫小欣想到赵景明每个周末的作业都基本没做，就给她妈妈拨了个电话。平时在补习小组里，莫小欣看着他完成，成绩进步还是挺大的。
“你好！请问是景明妈妈吗？我是莫老师……”寒暄过后，莫小欣直奔主题，“景明上两周的的周末作业都没完成。这个周末，辛苦你一下，督促他做，最好看着他完成——”
话没说完，就被打断：“做作业是景明自己的事，应该让他自己完成，我们要培养孩子的独立能力，他的事我们不管。”
“可是，他还不懂独立啊，你不管他就不做，所以要请你们家长督促。”莫小欣急了。
“对不起，我们也很忙，没时间！”
“难道你们周末还上班？”莫小欣这句话还没来得及说，电话就被挂了。
这到底是谁的孩子？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莫小欣心里嘀咕着。
没想到，周一一大早，莫小欣就被赵景明妈妈的电话吵醒：“莫老师，景明的作业一道都没做。要不，上午就让他在家做吧。”
“你在家看他做啊？”莫小欣睡意全无。
“我和他爸爸都上班，就让他一个人在家做作业，没事的。”赵景明妈妈居然安慰她。
“算了，作业没做就没做，你还是让景明来学校上课吧。”莫小欣认输了。
接完电话一看钟，才六点。为了早上多睡半小时美容觉，莫小欣昨晚特地先返校，
悲催啊！
——她不知道，更悲催的在后头。早读课，莫小欣一见赵景明，吓了一跳：半边脸都红肿红肿的！一问，妈妈打的。
“你怎么把景明打成这样啊？”电话一通莫小欣就气汹汹责问景明妈妈。
“哎呀，莫老师，没事的。我也是一时没忍住。”
“景明是你亲生的吗？打成这样！”莫小欣都忘记自己的身份了。
“打后我也后悔啊……”
莫小欣更后悔，为什么周五要打电话给她？如果她没打那个电话，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莫小欣想起开学后不久，有一天早上，下大雨，赵景明到学校时，浑身都湿透了。下雨天，其他学生都是家长送，只有他是自己到校的。虽然撑着伞，但小小的个子，雨水都溅到身上了。
莫小欣赶忙给他妈妈打电话，叫她送套干衣服给孩子换。他妈妈好像还在睡梦中：“没事的，天气也不冷。”
“衣服都湿透了，不换会感冒的。”
“那就让他自己解决。”声音很冷漠，说完电话就挂了。莫小欣不死心，让赵景明自己给他爸爸打电话。电话通了，扬声器里传来一样的腔调：“你自己解决吧。”
对于从小被爸爸妈妈当小公主宠大的莫小欣来说，这一切都超出了她的认知世界，颠覆了她的三观。
赵景明肯定不是他们亲生的。莫非，是充话费送的？
最后，莫小欣找体育老师，借到了一套学校篮球队的队服给赵景明换。
（8）
莫小欣明白，她起初洋洋得意的“借刀杀人计”彻底失败了。
教学上，她也碰到了许多挑战。比如，这节课，为了培养学生的想象力，她创设了一个情景：你跟爸爸去森林里打猎，看见了一只兔子，还看见了什么？
学生们纷纷举手，踊跃发言：
“我看见了蓝天、白云！”
“我发现树林里长满了美丽的野花！”
“我看见密林深处有一眼清澈的泉水！”
……
答案五花八门，充分展现了学生们的无限想象力。莫小欣正心花怒放，发现周晓麒竟然焦急地晃着手，真是难得！马上示意他站起来发言。
“老师，我只看见兔子！”
“我是问，除了兔子，你还看见什么？”莫小欣耐心地启发他，心里有点失望。
“我只看兔子啊！要是兔子跑了，就打不到它了，所以我只能看着兔子……”
一时间，莫小欣醍醐灌顶。
“对，对，你说得太对了！”莫小欣情不自禁对周晓麒竖起了大拇指，“目标明确，才能成功！”
虽然不得不调整教学策略，莫小欣心里却是兴奋的。确实，每个孩子都是一颗花的种子，只不过每个人的花期不同。但是，需要父母、老师、社会共同浇水、施肥、除草、甚至剪裁，才能如期开放。像周晓麒这样的，也许是一颗名贵的兰花，好好侍弄，能成为最灿烂的一株……
可是，一想到周晓麒目前的情况，莫小欣心里就隐隐作痛。而让她作为一个老师却心痛又无奈的，远不止周晓麒一个，森森的家庭教育更加令人啼笑皆非。
周一班主任例会上，德育主任说：“附近居民反映我校学生非法开锁骑共享单车，还拍有照片。我现在把照片传到群里，大家辨认一下是不是自己班的学生，如果是，务必严肃教育！”
莫小欣一看照片，乖乖！那个用手拨弄小黄单车车锁的男孩不就是森森吗？她感觉自己脸颊发烫，好像偷车的人是她一样。例会一结束，莫小欣就匆匆跑到教室找森森。
看着莫小欣手机上的照片，森森不敢抵赖：“老师我错了，我下次再也不偷开锁了。”
“非法开锁不对，你不满十二岁骑车更不对！如果发生事故，你连命都没了你知不知道？”莫小欣虽然克制着心里的怒气，声音还是高了八度。她心里后怕：如果森森骑车发生意外怎么办？
“我会改正的……”森森的声音越来越低，一脸懊悔，莫小欣就让他回教室了。但她觉得，应该让森森妈知道这件事，毕竟关系到森森的人身安全。
拨通电话刚说了个大概，森森妈就叫起来：“莫老师，你冤枉我家森森了！他是要把车锁回去，那辆车是被别的小朋友打开的。我家森森是做好事啊！”
“对不起对不起！我马上去跟森森道歉！”这个大逆转搞得莫小欣措手不及，懊悔不已。她责怪自己处理事情太主观太冒失了也太急躁，吓到孩子了，让他连实话也不敢说。她又匆匆来到教室，把森森叫出来：“森森，你为什么不对老师说实话啊……”
道歉的话还没说出口，森森却误会她的意思了，急得哭出来：“老师，我说，我说，是妈妈让我开车锁的，她说要去买菜，骑车快点。我开始不肯开，妈妈就骂我，说我没鬼用……”
莫小欣愣在那里，想对森森说点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9）
莫小欣正按计划培优补差，期望期末考试成绩能不那么难看，却传来消息：下周区教育局要进行专项素质抽查测试。其实，专项素质抽查测试每年都不定期进行，目的是从多元的角度了解和分析目前学生的语文素养，但不知何时已成为各个学校教学质量的一场大比武。
这不，语文科组长特地来办公室找莫小欣：“莫老师，你班那两个有问题的学生，能不能让家长开张证明给学校，到时就不用算成绩了。”
“这个……我不知道怎么跟家长说。”莫小欣很为难。
“你尽量想办法吧！你班期中考成绩不大好，万一这次专项测试抽到了，成绩又拖后腿，不但对你自己不好，还影响到学校的荣誉。”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莫小欣很无奈，只好鼓起勇气给李明浩妈妈打了个电话：“李浩妈妈你好！我是莫老师，我想请您……请您……”
“莫老师，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明浩妈妈倒爽快，她知道莫小欣对自家娃好。
“是这样，区教育局要进行专项素质抽查测试，如果明浩有医院的证明，就可以不算分数，班级的成绩……”
“对不起莫老师，我在外地出差。”忽然语气就硬了起来。
“那明浩爸爸……”莫小欣不死心。
“他爸爸也忙。对不起，我现在有点急事，莫老师再见！”
耳边传来嘟嘟嘟的忙音，莫小欣还攥着话筒，心里很难受。她一点都不怪明浩妈妈，她怪自己：为什么要违心打这个电话？正如事后朱老师的评价：让一个母亲自己去证明孩子是傻瓜，你知道有多残忍吗？
张起力家长的电话更是不能打的了，莫小欣只有暗暗祈祷：不要抽查到自己班。但墨菲定律还是显现了其威力，怕什么来什么，全校就抽到了莫小欣所教的四年级语文，测试内容是阅读。
得到消息是周二上午11点，几乎同时，学校的广播就响起来：“四年级全体语文老师上午放学后立即到会议室开会！四年级全体语文老师上午放学后立即到会议室开会！……”
莫小欣是最后一个走进会议室的，她能感觉到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仿佛她是一个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她极不自在。她是一个文静又稍微活泼的女孩子，有意无意喜欢把自己隐藏在芸芸众生中，不喜欢引人注目。迟到是因为她上第四节课，带学生出校门时又碰到一个家长，询问孩子的表现，耽误了几分钟。
“好，人齐了，会议开始。”教导处曾主任很严肃，“老师们好！让大家饿着肚子来开会，是因为抽考就在周四下午进行，只有两天时间备考，时间紧迫，任务繁重！抽查成绩是衡量我们学校教学质量的重要指标。而教学质量，就是一个学校的生命线！去年抽查，我校五年级英语取得全区第一的骄人成绩，这次，我们的目标是全区前三名……”
全区前三？莫小欣简直要疯掉了！
开完会已经中午一点了，四年级的语文老师对付几口冷菜冷饭，就到办公室加班：订计划，定方案；找资料，印习题。按照会议布置，这两天其他科目全部停课，学生要么做阅读题，要么听老师讲阅读题。
下午学生放学后，全体语文老师也集中开会，四年级八个班每个班又配备了一至两名语文老师，协助改练习卷或讲解题目。
学校越重视，莫小欣的压力就越大。
莫小欣马上扩大自己班的补习小组，把周晓麒、森森和另外几个成绩稍差的学生也拉进来补习。她明白：李明浩和张起力是没法子的，只好把周晓麒这样聪明的差生死马当活牛医，垂死挣扎一下。当然，为了周晓麒来补课，她电话里把周晓麒那天“只看见兔子”的惊人表现大大夸奖一番，才取得晓麒爸爸的支持，并答应做好晓麒爷爷的思想工作。
本来下午放学时间是四点半，但四年级的学生做完去年的素质抽查测试卷，
老师接着评讲完，放学时已经五点，莫小欣的补习小组才开始补习。她准备了两道很简单的阅读题，让学生先做做，她采取巡视辅导的方式，及时发现问题、解决问题。
但这帮调皮鬼憋了一下午，又眼巴巴看着其他同学高高兴兴背着书包回家了，哪里受得了？早就蠢蠢欲动，但迫于莫老师从没有过的严厉，才勉强按耐住。但周晓麒才不管莫老师的脸色，一会说要去尿尿，一会又捣鼓水壶喝水，一会说头痛，但莫小欣不为所动，允诺他：只要认认真真做完一道题，就奖励他先回家。
周晓麒当然不上她的当，两只小眼睛滴溜溜转，当他一眼瞥见窗外站着的爷爷时，大呼小叫起来：“爷爷爷爷，我饿死啦！”
“回家！补什么课？也不看看几点啦？”周晓麒爷爷闯进教室，拉起周晓麒就走。
莫小欣正在辅导森森，被周晓麒爷爷吼了那么一嗓子，傻愣愣的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才看见教室门外围着家长，都看着她。她无力地摆摆手：“都回去吧……”
忽觉脸上凉凉的，一模，都是泪水。
（10）
但莫小欣没空伤心。
晚上，她分析了今天做的试卷，把班上阅读能力薄弱的十多二十个个学生挑
出来，又找资料专门为他们出了一份卷子，才上床睡觉。
[if !supportLists]第二天[endif]早上，莫小欣刚进办公室，语文科组长就跟进来，一脸焦急的样子。
“莫老师，你班那两个有问题的学生，证明打来了没有？”
“没有，家长……不同意。”莫小欣不敢说张起力家长的电话她没打。
“哎呀，这可怎么好？曾主任一直在跟问这件事。你不会好好跟家长沟通吗？”
“……”莫小欣沉默着。
“学校要求我们要进前三，你班的成绩这么差，咋整？”
“要不，你打电话跟家长说说好不好？我不懂沟通。”
“来不及啦！今天要上报考试学生名单了。”语文科组长急匆匆走了，带着对她的不满。
莫小欣感到头顶又多了一座山。
早读和第一节课学生又做了一套阅读卷，第二节课五年级的一位语文老师上的课，莫小欣马不停蹄浏览试卷，重点批改部分题目。三、四节课莫小欣接着上。
第三节课纪律尚可，第四节刚上课，周晓麒又闹起来，不停折纸飞机，然后拿着纸飞机在周围的同学面前晃来晃去，引得大家都看他表演，他更加洋洋得意了。
“周晓麒，我警告你，别再闹了！”莫小欣忍无可忍，走到他面前。
“我没闹呀。”依然嬉皮笑脸，他吃准莫老师拿他没办法。
“收起纸飞机，坐好听课！”莫小欣心里告诫自己：忍住！忍住！别毁了一节课。
谁知她刚走回讲台转过身，周晓麒手里的纸飞机直向她飞来。
“你闹够了没有！”莫小欣手里的教鞭“啪”地拍在讲台上，她气得发抖。
学生从没见莫小欣发那么大火，一时周遭静寂。
这时，坐在第三组第一排挨着讲台的李冬冬哭了起来：“老师，我眼睛疼……”
“怎么突然就疼起来呢？”莫小欣握着李冬冬的手，不让她揉。
“不知道……你刚才一拍桌子，我觉得有什么东西扎进眼睛一样，就疼起来……”说着，李冬冬又哭起来。
莫小欣心里一紧，不敢往下想，立即打电话给李冬冬妈妈。
十分钟后，冬冬妈妈赶到学校，直奔医院。一下课，莫小欣也马上打车赶过去。到了门诊，李冬冬已经看好医生出来了。冬冬妈妈一看莫小欣快急哭了，赶紧安慰她：“莫老师，没事了，说是被一个什么小东西刺到了，医生已经夹了出来。过两天就好了，你不要着急。”
莫小欣在冬冬面前蹲了下来，拉着她依旧胖乎乎的小手，真诚地说：“冬冬，对不起，老师错了！”
“没事的，莫老师，我也打过你啊！”
冬冬妈妈站在边上，颇为惊诧：“冬冬，你打过莫老师？”
莫小欣和李冬冬相视而笑。
回到学校，早过了午饭时间，莫小欣也没了胃口，干脆回到教室，细细端详起那根教鞭。
教鞭原本是一根细细的竹子，李自强送给莫小欣的，他说看到莫老师经常踮起脚跟用手指着课件或板书很辛苦，就让乡下的爷爷带过来。他的老家屋后就是成片的竹林，爷爷告诉他：爸爸小时候不听话，爷爷就砍这种细细的竹子打他的屁股，贼疼，又不伤筋动骨。
莫小欣怕细尖细尖的两端不小心伤到学生——她还牢牢记得新教师培训会上校长讲的那件事，就不敢用。李自强见老师不用，问明原因，就用旧报纸把竹子捆了一圈，再密密缠上胶纸。这么一整，安全隐患没了，这根从没打过人的教鞭就一直放在讲台上，有时班干部管纪律，拍两下，教室马上就安静多了。慢慢地，莫小欣就没把教鞭放心上了。
可是，现在莫小欣才发现，不知何时，教鞭尖头上的报纸破了一个洞，尖头也被拍得稀巴烂。看来刺伤李冬冬眼睛的，就是她拍讲台时从稀烂的尖头上飞溅而出的、小小的、连肉眼都看不见的竹丝……
莫小欣肠子都悔青了！她不该发脾气，更不该忘记校长的话拍教鞭……好在冬冬没什么事。
莫小欣决定忙完这两天再去看冬冬，不上报安全处了。如如摔伤的事刚过，再整这一出，她不知道领导会怎么看她？
但李冬冬居然第二天就来上学了，下午也参加了专项素质抽查测试。莫小欣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周末两天，更是在家里睡得天昏地暗。莫妈妈看着似乎上辈子没睡够的女儿摇头叹气。
周一上班，莫小欣的心情又沉了下来。照例，今天该公布抽考的成绩了，她用脚趾头也想得出结果。上班路上，如革命烈士赴刑场般。
一上午，四年级办公室笼罩着一种怪异的气氛，大家都小心翼翼避而不谈抽考的事。当第四节课的下课铃想起来时，莫小欣有死刑缓期执行的感觉。
但上午读课时，朱老师匆匆跑来接替她：“校长打电话到办公室，通知你马上到校长室。”
难道抽考她班全区倒数第一？莫小欣边走边想，感觉大祸临头。
走进校长办公室，却看见李冬冬的爸爸妈妈。
“莫老师，这究竟怎么回事？发生安全事故你为什么没有上报？”校长劈头盖脑就批她。
“冬冬妈妈，冬冬怎么啦？眼睛还没好吗？”
“好不了啦！重影，永久性，没法治……”冬冬妈妈哭了起来。
“怎么会这样？”好像一个炸雷，莫小欣身子晃了晃。
“如果你及时上报，也许事情就不会这样了。”
原来，李冬冬早上去医院复查，才发现这个问题。可是由于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医生说难于痊愈了。
……
晚上，深秋的风凉凉的，莫小欣在空旷的操场上走了一圈又一圈。
十二点了，她慢慢掏出手机，拨通了妈妈的电话:
“妈妈，我要回家！我没有打学生，我只是拍了一下教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