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妈生于上世纪八十年代,那是一个物质贫乏而精神富足的年代。在那个年代只要能填饱肚子就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妈妈的幼年时光在祖母家度过,那时候外婆和外公在师范学院进修,妈妈只好被寄放在祖母家。祖母是那个年代里为数不多的“文化人”,自己著书立说,坚信女孩子必须读书识字上大学将来才有出息。妈妈很小就在祖母的教导下练习识字,三岁的时候从连环画读起,七岁时蜷在祖母家的西厢房里抱着《红楼梦》、《茶花女》这样的大部头小说系统研读。
妈妈的童年时光多是在看书写字的寂寥中度过。也许是书读的比较多,妈妈从小有着超出同龄人的敏感,情感丰富细腻。她向我描述二十多年前自己所在幼儿园的房屋格局,哪里是饭堂,哪里又是睡房,通往洗手间的过道摆放着干瘪的植物,修在拐角处永远滴滴答答滴水的马桶。那时她不过是一个不满三岁的孩童,却利用幼时的记忆完整的还原了一栋二十年前的老房子的格局样貌。
那段记忆是妈妈生命中一段灰暗的日子,也是她不太愿意提及的回忆。妈妈在刷着朱红色地板的房子里和一群同伴以及三两个年纪足有六十岁,走起路来颤颤巍巍的老阿姨们共同生活一个礼拜才得以被接回家里和父母见一次面。大的吊灯在头顶来回晃悠,二十多张黄色的小木床齐整的摆放在睡房里,每个孩子一张小床,床头上贴着各自姓名的卡片。
妈妈和其他二十多个全托的孩子一起熬过五个夜晚,等候星期六的到来,等后被各自的爸爸或者是妈妈接回家。那是一个漫长的等待,夜幕降临下来,喝完老阿姨发放的小杯牛奶,听完新闻联播以及天气预报,孩子们集体回到睡房,爬上各自的小床。入夜以后四周寂静异常,听得到蟋蟀的鸣叫以及二十里外的老县城十字路口的大钟发出的沉闷响声,铛,铛,一共十二声,妈妈在心里默数着,在空洞的黑暗中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发呆。恐惧如同小兽噬咬着一个三岁孩子幼小的心灵。浑厚的钟声拖着长长的尾音如同寂寞被拉长的影子。
如同被遗忘。
在小镇上幼儿园的生活持续了半年,直至外婆和外公学成归来,妈妈被接回父母身边。很多年以后,当她听到毛阿敏的“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好像一只小鸟,停在我的窗前”,妈妈就会情不自禁地流泪,这首曲子是她三岁那年的每个周一的清晨八点,外公送她去幼儿园走到余下小镇的广场时会准时播放的曲子。一首曲子仿佛就能轻而易举带妈妈穿越幼年时光,那个闭着眼睛默数钟声的寂寞小孩在漫长的夜里一个人发呆。
六岁起妈妈开始学习演奏小提琴,每天晚上七点钟饭毕,妈妈在外公的督促下,不情愿的操起小提琴,吱吱呀呀的琴声发出锯木似的响声,外公忍不住皱起眉头。妈妈越来越困,昏昏欲睡下终于“哐当”一声巨响,小提琴在某个夜晚掉下来砸在地板上。外公气得发抖,妈妈顿时被吓醒,站在原地不知所措。那时候外公外婆加起来一个月不过几十块钱的工资,一把小提琴差不多要三个月的工资才买得到,是那个年代不折不扣的奢侈品。外婆心疼不已,不是心疼钱而是心疼妈妈。外婆知道小孩子瞌睡多,以后就不让妈妈练琴练到那么晚了。
除了小提琴,妈妈还学习绘画,妙趣横生的简笔画让她的小学时光不再只是枯燥的算术和抽象的语法练习。在少年宫的绘画班里,年届八十的白胡子老师走起路来颤颤巍巍,批起人来却是丝毫不含糊。有一次,绘画班统计学员家庭住址,妈妈错把“投资楼”写成“头子楼”,八十岁的老头儿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用极其严厉的声音斥责妈妈“人头怎么能盖楼呢?!你给我盖一个试试!”愤怒、羞辱、挑衅,拐杖在空气里来回挥动,雪白的胡子因为生气而抖动。妈妈当场懵掉,那时候她只有八岁,一个八岁的孩子如何懂得“投资”二字?从此妈妈开始对白胡子老师敬而远之,连带着对水彩画仅存的一点好感也丧失殆尽。直到后来绘画班来了年轻老师,妈妈开始学习油画,每天对着各种五颜六色的瓶瓶罐罐涂涂抹抹,让妈妈逐渐忘记那个抖动的胡子和挥舞的拐杖,忘记那段不愉快的经历。
妈妈小时候对数字不敏感,逻辑思维长期处于不在线的状态,相比数理,她更痴迷于色彩和音乐。妈妈弄不懂鸡兔同笼的问题或者蜗牛爬树,树高八米,蜗牛从两米处开始爬树,爬一米滑下去两米,问假使蜗牛每分钟爬一米,要用几分钟可以爬到树顶?妈妈非常憎恶诸如此类的问题,简直要被绕晕掉。小学六年级的数学老师发愁妈妈弄不懂“追击问题”和“工程问题”,语文老师却会对她三年级在晚报上发表文章喜上眉梢。
妈妈是个小迷糊,考试前丢了外婆的英雄牌钢笔,放在桌舱里的胡豆被人偷吃,上课画自然课老师的肖像,和前桌写纸条,用吃早点的钱自己跑去批发市场进货,回到班级向同学兜售1分钱一张的娃娃片,然而这些丝毫不妨碍她度过无忧无虑的小学时光。
妈妈是那种心灵单纯同时又心智早熟的女生。中学那年,她喜欢班级一个男孩子,那个男孩瘦瘦高高,穿一件深蓝色的西服,挺拔得像一棵小白杨。西装是全班大合唱的时候集体定做的,可是几十号男生只有他穿得最得体。他用白色的挂历纸细心的把课桌包起来,每天穿白衬衫和白球鞋来上学,衬衫的立领雪白瓦亮。
妈妈喜欢那个男孩喜欢了很久,她从那个男孩子的数学作业本偷偷的撕下一页夹在书里,一直保存了很久。后来妈妈高中毕业去外地上大学,念的是外公极力反对的戏剧系。那个男孩子则留下来选读工科。
妈妈上大学后开始和那个男孩子通信,每封信里都是一些简单的问候以及相互汇报大学里所念的课程、在图书馆看到的有趣书籍以及学校开的运动会之类。妈妈用买来的电话卡去到离宿舍很远的电话亭挂电话给那个男孩子,即便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依然热情不减。
那时候,妈妈经常会给学校戏剧社写剧本,她平时进行剧本创作的时候,总是提笔就能帮男女主人公表白,据说读高中的时候妈妈替女伴写的情书把男生感动得眼泪汪汪。可是轮到她自己表白,对着听筒那头明明喜欢了很久的男生,却一个字都讲不出来,最后憋红了脸说出一句:我好像,有点喜欢你。
相比妈妈那个年代,我们现在的小朋友实在太过于开放,幼儿园就有男朋友,而且不止一个。上小学恋爱已经谈了不下七、八次,论起恋爱经验那是相当老道,要不怎么说连青春期都仿佛提前了呢。
可我却无比向往妈妈经历的那个年代,简单执着,一心一意,有一种我们这个年代所稀缺的真实。很多年过去,妈妈依然记得当她对着听筒说出喜欢你这个无比短小精悍的句子时,四周骤然安静,连气流都停止跃动,世界跟着澄明通透起来。妈妈说,在相爱之人的眼里,即便垃圾堆也会被看作是世界上最美的花园。我想我是信的。
男孩子送给妈妈一个玻璃瓶,里边装满自己折的千纸鹤和星星。他们乘坐大巴车去郊区,在雪花漫天飞舞的冬天戴厚厚的手套围着厚厚的围巾步行去很远的公园。去得最多的是一条名叫啤酒路的小路,那里有好吃的馄饨、泡馍,各种零售的水果和廉价烟摊,那条路的尽头是一间大大的用来酿酒的厂房,是苏联援建时留下的建筑,老式的电风扇吹出湿热的风,空气里到处弥漫着麦芽的清香。
很多年过去了,时间淡漠了我们的情感,敦化了我们的感官。有些人与事安静的置身岁月一角等候主人偶尔来造访。 我没有见过那个男孩的照片,大约能想象出他的样子,瘦且高,单薄却笔挺,应该很斯文吧。
这是一个没有下文的故事,男孩子后来出国去念工程力学。再后来,经家里人介绍,妈妈认识了在研究所工作的爸爸,俩人顺理成章的结婚。婚礼上妈妈没有热泪盈眶也没有喜极而泣。我想她应该很平静的接受命运的安排。
婚后的一天晚上,爸爸和妈妈在楼顶的平台看月全食,妈妈问爸爸,如何可以抵达过往?爸爸回答说赶上光速并且超过光速,人类就有可能回到过去,可是即便如此,看到的也不过是散漫的点,是时间的碎片,很难有一个具体实物的呈现。妈妈哦了一声,不再作答。
没有想念和憧憬,没有等待和期盼,用一声轻微的叹息作结一个无果的故事。如同阿尔法射线的过往随时间的流逝奔腾而去,消失在无尽的苍穹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