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奥走了好远的路，他明明记得前面就应该到了那家餐厅，鱼汤馆。可能是因为他太久没有来这里了，以至于路都记不清了。

  已经入夜了，明晃晃的车灯在山路里招摇，利奥再次问了问司机，司机说马上前面就到了。

  不远处，在路的尽头，亮起了灯火。渐渐的人声也嘈杂了。越来越熟悉的画面在利奥的眼里愈演愈烈，直到他看见摆在餐厅外面的几张桌子，红白格的桌布，多少年了，都没有变过。

  利奥下了车走进餐馆，推开那扇摇动着的木门，“吱呀”一声，好像历史的回响，在悠长的岁月里保存着某些年代永恒的质地。

  利奥照例点了一份鱼汤配了一份面包，阿缇拉的小提琴声又响起来了，利奥抬眼一看，他身体有些发福了，挺着他的大肚子，微笑着在餐厅的小舞台上演奏勃拉姆斯的匈牙利第五号圆舞曲。只是他原本就稀疏的头发更少了，也泛起了白色。

  阿缇拉一边演奏，一边扫视着台下的食客，对他们报以微笑，他的微笑是那么的融洽，嵌在他的音乐里，这么多年的演奏，他的微笑，他扭动的身体，他的眼神早就融为了一体。当他看到远处那一桌的时候，眼神停顿住了，有些恍惚，有些迷离。

  利奥与阿缇拉目光相交的那一刻，利奥也笑了，举起了杯子里的气泡水，晃了晃。阿缇拉的眼神变得复杂，不一会儿他收起了目光继续专注于他的演奏，一曲终了，他收起了小提琴，朝利奥的桌子走来。

  “真的是你，我竟然还是可以认出你。”

  “你没怎么变啊，还是那么好认，这间餐厅也没怎么变。”

  利奥和阿缇拉说罢站起了大笑起来，狠狠的抱了一下。阿缇拉旋即叫了一瓶埃格里比卡维尔。利奥再一次与阿缇拉坐得如此接近，近的能听到他的粗重的喘息声。殷红如牛血的液体，缓缓流入杯中，酒液旋转，花香弥漫。利奥的眼睛模糊了……

  他看着眼前的阿缇拉，稀疏的头发突然变得浓密，一脸的倦容也变得抖擞起来，肚子也小了，天呐！这简直是35年前，他们初相识的时候，阿缇拉还是一个踌躇满志风度翩翩要报考李斯特音乐学院的学生，德语很好，英文很烂。利奥那时刚好来旅居，继续他的小说创作……

  他们相识与迪坎特酒吧，那晚利奥喝多了酒，而阿缇拉是那间酒吧的兼职服务生，他们对于葡萄酒的品种与产地展开了热烈的讨论，以至于他们相约下次共饮，不是以今天服务者和被服务者的身份。

  后来利奥知道，阿缇拉兼职好几份工作，除了在酒吧，还在一家鱼汤馆演奏小提琴。那个时候，他们无话不谈，由于利奥初来乍到，阿缇拉带着利奥吃了好多家有特色的餐馆，包括他自己工作的鱼汤馆。

  初夏的时候，他们一起去国家博物馆，坐在白色的台阶上，让历史的烟尘洒在身上。国家博物馆对面的小书店也是他们最爱去的地方，一间一间，把过去好好收藏。

  在深秋的时候，他们一起去郊外的马场骑马，天空远淡，草色青黄，远处是看不到尽头的草场，夕阳慵懒的洒在两个年轻人的身上，随着马的奔跑，去了远方……

  餐厅没开门的时候，阿缇拉也在台上演奏，利奥就坐在台下，他对阿缇拉说，“好了，这里是维也纳，金色大厅，二楼的观众正在热烈的鼓掌，阿缇拉你开始演奏吧！”

  在空荡的餐厅里，溢满了勃拉姆斯的音乐，如泣如诉，音乐给时间加上了温暖的质地，并随了时间一起流淌，不知从何而起，也不知去向何方。

“ 利奥，如果我上了李斯特音乐学院，我说不定可以去NY咖啡馆里演奏了！”

  “好啊，如果你去了NY，那我要当你的第一个听众！然后再写一个音乐少年的追梦的故事！”

  “哈哈哈哈，我觉得可以的！”

  后来利奥回想起来，在漫长的35年里，那是他最轻松的一段时光。他最出名的作品，后来又被遗忘的那些作品，都是在那段时间写成的。

  少年时光，像浮在青草上一样柔软，也随风飘荡。利奥来到这个国家的时候，就断绝了与过去的好多来往，阿缇拉成了他有且唯一的朋友，他看得出来，阿缇拉也是个可耻的孤独的人，他们对未来的想法和生活的情趣渐渐的形成了一种相互性的依赖。但是他们相识的时候好像一个没有来由的旅行的故事，离别也没有很郑重其事。

  利奥接到了莎士比亚出版社的电话，说可以帮他出版他所有的小说，并支付高额的稿费。

  似乎利奥的追梦之旅已经结束了，结束的有点突如其来，他觉得有些惊喜，特别想去和他最好的朋友阿缇拉分享，也有些失落，分享就意味着别离，他不必再呆在这里，他要去法国，而阿缇拉仍要继续在这里追寻着他的梦。

  本来他们相约第二天坐火车一起去维也纳听莫扎特的作品音乐会，一年当中的最后一场。

  利奥收拾好了行李，他没有告诉阿缇拉，在凌晨时分，搭上了去法国的班机。上飞机的那一刻，他拔掉了手机卡，扔到了垃圾桶里。

  利奥在书店举办了签售会，这个世界文学青年的乌托邦，百年前“迷茫的一代”曾在这里，尤利西斯的出版也得益于这里……不知道阿缇拉知不知道莎士比亚书店今天的盛况，不知道阿缇拉有没有去李斯特音乐学院，不知道阿缇拉有没有在火车站等他，不知道阿缇拉有没有去维也纳……

  利奥在他很年轻的时候就完成了奠定他一生的作品。此后鲜有作品问世。

  阿缇拉举起了酒杯，利奥回过神来，捧杯，一饮而尽。感觉刚才好像是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利奥其实很想对当年的别离解释些什么，又觉得三十五年太过漫长，解释的话也早已发霉，变质了。

  “利奥，我知道你当年去了巴黎，莎士比亚书店，你梦想的圣地。”阿缇拉说着又倒了一些酒。

  “你刚才一定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你不知道吧利奥！这间餐厅能让人想到他最想回去的时光，你刚才一定回到了什么时候。”阿缇拉说道。

  “是的！”利奥激动的叫了起来，他明天还想回到这里！他有些浑浊的双眼，好像泛出了光芒，短暂的时光之旅让他有种别样的幸福感。原来他最想回到的时光。

  利奥吃完了鱼汤，用面包把盘子里的汤汁都刮得干干净净。

  眼前的桌布还是熟悉的红白格，利奥一直望着小舞台出神，其实他来之前设计好了无数种重逢，直到坐在桌前还有别样的幻想。阿缇拉却没能如他所愿与他相逢，共饮一杯酒，重拾年少时光与情谊，一切都是爱与幻想。

  “利奥，我其实一直在旧时光里，等你。”

  利奥结了帐，走出了餐厅。

  他长叹了一口气，打开了那扇木门，站在餐厅的外面，看着外面漆黑一片。看着外面的世界，他才意识到，在这个世界里，早就没有了莎士比亚书店，也没有人记得利奥写过什么了…

  他这次故地重游其实也是想在探访一下阿缇拉的消息，可是时间过去太久，一无所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