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胡夏南享受着室内25摄氏度恒温的空调,盯着那幅《罗曼·拉柯小姐》看得入神。
“真的,长得太好看了吧!”
“这是一个美术馆讲解员该说出口的话吗?”
她转过身去,瞧见那双被金丝边镜框遮盖住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轻蔑。胡夏南倒是丝毫不气恼,笑眯眯地仰头看着身后的男子,换了种很轻巧的语气说到:
“对于雷诺阿的所有作品来说,都是具有象征意义的。即使是表现相片一样的人物,他也力求画出诗意来。‘罗曼·拉柯小姐’这幅肖像画,首先是一个穿着华丽的、摆着一副郑重其事的照相式姿势的可爱的女孩子,背景是儿童卧室气氛的蓝粉色。绘画的手法是写实的,但也是小心谨慎的,似乎生怕破坏了美的法则。‘把快乐和和甜美留给人类’这是他所追求和期待的。正如我看到这幅画所发出的感慨一样,我见到了一个快乐甜美的女孩,这就是雷诺阿所希望的吧。”
楚斯羽点点头,仔细盯着那位罗曼·拉柯小姐,喃喃有词:
“把快乐和甜美留给人类…”
“留给我的那份快乐和甜美,或许是你吗?胡夏南小姐?”
对面少年的眼睛真挚而温柔,似乎融进了盛夏的月光和昼与夜交换间绒绒的云彩。那一刻胡夏南似乎看不见头顶天空中不断绽放着的烟花与星月,至于那些人群涌动,嬉笑声乐声喧闹声,她都通通听不见。
她只记得那场花火大会上,男孩像画儿般好看的笑颜,和自己扑通扑通,心跳的声音。
2
“新しい客,しっかりした仕事。(有新客人,好好工作)”
“はい(好的)”
胡夏南摆正工作牌,对着镜子练习了一个微笑了,立马往门口走去。
这是她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实习工作——美术馆讲解员。
她在日本留学三年,虽然修习的专业是经济学,但她从小对艺术史怀有极大的兴趣。来到东京留学,众多私立或者国立美术馆就成了她消遣时间的最佳去处。她在其中一家私立美术馆泡了两年,甚至跟保安大叔熟络到经常去他家蹭饭,这才终于争取到了一个解说员的实习机会。
其实前来参观这种私立美术馆的人并不多,除了每一季的活动之外,这里几乎没什么人气,胡夏南也不过是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免费享受空调WIFI,盯着一幅画看一上午。
这盼了好几天,才轮到她有接待客人的机会。
“こんにちは!(您好)”
“Hello?”
胡夏南俯身向对方微微鞠躬,听见一句充满磁性的伦敦腔,心里咯噔了一下,脑海里浮现出金发碧眼小哥哥的样子来。
抬起头来,正对上的,却明显是一副亚洲面孔。微微卷过的黑发,额前的刘海被风吹起来散落在左右两侧,金丝边镜框架在高挺的鼻梁上,好像想要遮住那长长睫毛下深邃的眸子,却又赋予了他不同寻常的温润气质——胡夏南突然想起一个词——斯文败类。
“你好?”
她抱着他是中国人的希望,用试探的语气问了个好。游人向来喜欢去银座或是新宿大手笔地消费,像这种私立小众美术馆,想要碰上国人是极小概率的事,就好像——按照电影里的台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麦粒正好砸中世界上随便某一处地方竖着的针的概率。
碰巧的是那时的她还不知道,以那种无法计算的概率相遇的,叫缘分。
“中国人?”
那位亚洲面孔露出诧异的神色,瞪大眼睛看着同样瞪大眼睛的胡夏南。两个人相对无言,甚至一瞬间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来交流。
“他乡遇故知!”
胡夏南憋了半天,突然蹦出这句诗来。在异国呆的越久,那种想要听见“乡音”的感情也就愈发强烈。而在这样她本来没有什么期待的地方——极少数人会光顾的美术馆——竟然能遇见一个活生生的中国人!她甚至有些热泪盈眶了,想要上前去握住对方的手。
对面的男孩子却向后退了一步,硬生生地切断女孩兴致勃勃的来路。
“我们两个再怎么样也只算得上是‘新知’吧?”
如果仔细看的话,可以瞧见男孩子那双狭长眼睛微微弯起,连着说话的语气都带着点漫不经心调侃的意思来。
但胡夏南并不领情。她可没空观察甚至想象对方是什么表情,那一步后退让她下定决心做一个高冷专业的解说员——不要带什么多余的感情。
“不,新知都算不上。您这边请,这边是我们馆最著名的藏品…”
“我叫楚斯羽,你的名字是——?”
楚斯羽快步跟上前面赌气似的脚步,看着眼前一跳一跳的高马尾,心头忽然冒出几个形容可爱的字眼来。
这个眼睛圆圆的笑得甜甜的女孩子,带着莫名的吸引力,他似乎能瞧见——他家大金毛的影子。
“胡夏南。古月胡,夏天的夏,南方的南。”
自我介绍脱口而出,正准备回头友好微笑的胡夏南这才想起刚刚自己在心里默念的话,立马下意识地捂上了嘴。
胡夏南的臭毛病就是——立下的flag永远实现不了。
3
很少有人能真正猜透楚斯羽。
他不喜欢社交,或者说他懒得社交。可他偏偏生着一张引人注目的脸,向来都是人群中的焦点。渐渐他也习惯偶尔回应别人的殷勤,永远淡淡微笑,语气温柔礼貌,却总透露出一丝生人勿近的疏离感来。他自小随父母在英国读书,初中才回到中国。在英国塑造出的漫不经心的伦敦腔与绅士感永远是情窦初开的校园少女们津津乐道的话题。但是他从来没刻意亲近过谁,即使有那么一两个让他有点心动的女生,他也只是用眼神欣赏,从来不主动向前靠近一步。
相识最久的朋友骂他:“你就是仗着自己的脸横行霸道,别人向前一步,你后退一步,别人后退一步,你直接转头走了。你啊就是活该单身一辈子。”
他听到这种话也只是笑笑,再很自恋地撩撩头发,很欠揍地说自己就是仗着自己长得帅怎么了?
他旁观过无数种类型的爱情,可每一个故事的结局似乎都在告诉他,他不能那么轻易地走近一段关系。
“人终究是贪婪的动物。私欲总会冲破道德底线,这只是时间问题。”
楚斯羽从来都用这句话安慰受到情伤的朋友。
见过太多的背叛与撕裂,游戏与谎言,他也就越发的感觉到孤独。
可到底,什么是爱呢。
这年春天他无聊找来岩井俊二的《情书》打发时间,另他动心的倒不是刻骨铭心纯白色的初恋,反而是这片岛国的雪,温柔的鹅黄色与零度天气。
于是他在寒假申请了去日本的研习项目,独自去赴北国的雪的约。
出发前他做了很多规划,在地图上标注了东京所有的美术馆,把富士山脚下的民宿全部浏览一遍,准备了一台单反,一件羽绒服与一双羊毛手套。
他计划逛完所有美术馆,专心写一篇有关日本艺术史的论文,去看富士山的白色雪顶,然后回到英国去,继续做他的外向孤独患者。
然而有些事情永远事与愿违了。
4
其实胡夏南没有像外表那样没心没肺。
“如果你在你们俩人的纪念日之前发现你男朋友出轨了,你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胡夏南在碎掉的手机屏幕上缓缓打出这几个字,摁下了发送键。
她抱着手机蹲了下来,一点点把自己缩在路灯最暗的角落,没有哭,也没有颤抖。
她听着手机消息提示音不停地响着,不断在自己怀里振动,却只是蹲着,一动不动。
她想,日本冬天最最寒冷的天气,也不过如此。
“怎么哪都能见着你?”
她抬起头来,看见美术馆的那位客人站在她面前,零零散散飘落着的雪花围绕在他身边,就像鹅黄灯光下的他慵懒随意的语调,却在此刻赋予了她许多暖意。
“我…我刚从楼上下来…看雪…”
胡夏南断断续续地说完整句话,终于哭出了声音。
楚斯羽见眼前的女孩突然哭了,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一时间慌了神。
“那我陪你看好了。”
他选择蹲在女孩的另一边,轻轻拍了拍她微微颤着的肩膀。
可能是因为他的声音小心翼翼又温温柔柔,一下子击垮了女孩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胡夏南无所顾忌的大哭起来,大声控诉着她的不如意。
“日本的冬天…真的太冷了…我真的好讨厌这儿的冬天…我真的好讨厌圣诞节…我真的好讨厌田中…我想回家…”
胡夏南吸溜着鼻涕,擦干眼泪,揉了揉发麻的脚踝,用带着乞求的目光看向男生:“我可以…去你家里坐一小会儿吗?”
楚斯羽突然有些后悔冲动做了这个决定。
但是他实在不忍心拒绝一双楚楚可怜泪汪汪的眼睛和冻得通红的小脸。
他看着胡夏南沉默不语地捧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窝在沙发角落,像只受伤的猫咪,只好无奈地摇摇头,转身接了杯温热的水。
他不擅长捕捉别人的感情,也从来没想过参与。但偏偏她的感情表现得太明显,他总能立刻发觉,甚至想要关心。
“别喝咖啡,喝点温水。”
楚斯羽把水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坐在了沙发的另一边。
“我不想睡觉。”
“为什么?”
“我不想看到他出现在我的梦里,我不想见到他,今晚。”
楚斯羽终于在她长达整个晚上的叙述中明白这个平安夜她经历了怎样莫大的侮辱。
有好几次他困得歪头睡了过去,又突然被她一声怒吼吓得醒过来。
他对于出轨这种事情——见怪不怪。
一来他本身见识过太多类似的感情故事,二来他从来对爱情嗤之以鼻,他认为人这种自私自利的动物永远消除不了自己的劣根性,背叛与虚情假意乃是情场常态。
“你有没有一点点的同情心啊?”
“我同情你,你就能忘掉你头顶的那片草原,忘掉那个在你面前惊慌失措却没有选择出门追上你的田中君了?”
楚斯羽见女孩沉默了,端起桌子上那杯早已经凉透的水喝了个干净。
“你看过《自私的基因》和《进化心理学》么?人永远是在意外表的动物,他们永远追求感官与精神上的新鲜刺激,这是人类的天性与本能。你是,我也是。”
他站起来,抱起枕头向卧室走去。
“没有几个人能成为柏拉图。”
“会有的。”女孩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总会有一个人的,他会违背他的天性,忤逆他的本能,永远爱你。”
胡夏南的声音很小很小,甚至没有底气,可他还是听见了。
5
冬季的富士山像盖了顶巨大的白色毛线帽子,安安静静地躺在这条马路能延伸到的最远处。
楚斯羽下了车,阳光在河口湖折射出来的粼粼波光洒在他身上,晃得他眯起眼睛来。他能嗅到空气中雪花轻轻清清的味道,像雪碧第一口,又像柠檬糖最后一口的回味。眼前的白色与远方的云雾很好的融合在一起,氤氲在富士山周围。
也许并不是旅游旺季,来此处的游客并不多。冰激凌车还依旧贩卖着抹茶口味的甜筒,似乎因为零下天气,不用惧怕融化的尴尬,人们在小车前排起了一条小小的队伍。
一对年轻情侣,三个看起来像好朋友的高中女生,一个小男孩和他的妈妈,还有头发花白的老夫妻。
楚斯羽目光停留在那对相视一笑的情侣身上,默默排在了队尾。
“谁能凭爱意要富士山私有?”
他闻声低头,瞧见女孩长长的睫毛在阳光底下闪着光,像缪斯…也像五十米外的湖光。
他找不出合适的形容词。有时候,他竟会很容易词穷。
“其实,你喜欢一个人,就像喜欢富士山。你可以看到它,但是不能搬走它。你有什么方法可以移动一座富士山?回答是,你自己走过去。爱情也如此,逛过就已经足够。这段话,大概是说给爱而不得的人听的吧。被爱的人,怎么会感同身受这些痛苦?”
胡夏南说完这句话抬起头来,目光却恰好撞上男生的眸子。他今天没带眼镜,她可以清楚地看清他那对极好看的桃花眼,和一双似乎带着盈盈笑意的卧蚕。
霎时间她感觉心地震了一下,被冷风吹得脸却发起烧来。
她匆匆忙忙围好围巾,将已经错乱的目光收回,捂住内心那只砰砰直跳的小鹿。
“爱而不得的人,何必爱呢?就像你走近了富士山,才发现它也不过是一座山,与任何你曾错过的山川并无差别。”
“偏偏喜欢你,需要理由吗?我爱得是富士山,就仅仅因为它是富士山,其他的山川再如何美也无法代替。”
“就怕你的离开也没有理由。”
楚斯羽把抹茶味甜筒递给愣住的胡夏南,自己咬了一大口巧克力味甜筒的尖。
牙齿瞬间被寒冷的温度包围,涩得发痛。过了一会儿,他又能尝到苦与甜在舌尖的交错,浓郁热烈,不像这个冬天。
他从来不碰恋爱这条警戒线,因为他知道爱总会甘尽苦来。
“你会不会太自私了?”
“嗯?”
“你过分理性,理性到不相信爱情。又过分自私,自私到只爱自己。”
热气聚集在围巾边缘形成小小密密的水珠,阻塞了周围空气的流通,胡夏南觉得有些鼻塞,于是扯开围巾,深深呼吸了一大口空气。
她得承认他说的句句在理。但她不明白为什么他永远将“爱”字说得风淡云轻,毫不在意。
“没错,你说的一点没错。”
胡夏南看见楚斯羽转过身来,歪头一笑,像被人看透的羞涩,又像嘲讽似的狡黠。
“我想要的,不仅仅是被爱,而是因我的本来面目被爱。”楚斯羽举起拍立得,框住女孩和她身后的湖泊山川,“你以为你有多了解我呢?”
“不管是游客楚斯羽,还是朋友楚斯羽,你冷漠自私也好,温柔善良也罢,我眼中的你,都只是你。”
楚斯羽静静数着自己漏了拍的心跳,手里攒着那张照片,照片里的女孩的眼神与她身前的白日一般炽热认真,似乎要看透他埋藏了很久很深的本来面目。
那天晚上他们在箱根的电车站分手。
雪在夜晚又悄悄落下来。车站被装饰的带着点日本电影中特有的浪漫气息,情侣们依偎在一起讲着悄悄话,落单的人低头快步赶路,假装丝毫不在乎周遭的粉红泡泡们。他和她一前一后走着,看着彼此的影子被鹅黄色灯光不断拉长。
“你打算回国了?”
“不,我在英国念书。”
“哦…那…还会来日本吗?”
“为什么要再来?”
胡夏南盯着自己呼出的哈气在灯光下慢慢消失,眨巴眨巴眼睛,把想说的话通通咽回肚子里。
既然他永远会后退一步,那么她又有什么资格走近一步呢?
她不该冒险去触碰他的温柔,她活该自己的勇气被他的疏离消耗殆尽。
“这一个月,谢谢你做我的解说员。”
楚斯羽在离车站出口十米远的地方站定了步子,谁也发现不了他口袋里局促不安的手指。
他向来是冷静的,是沉稳的,是理智的。他从来都能将冷漠与拒绝演绎得不那么刻意,但在要与她告别的这个场景里,他竟然能感受到内心翻涌的潮热与焦灼,甚至想要提前逃离。
“你是很好的听众,没有人…像你。”
他们都互相低头笑了。
那晚的月光很美,却没有人注意得到。
“胡夏南小姐相信一见钟情吗?”
毫无防备的,他突然开口问道。
“一见钟情?怎…么了?”
她吓了一跳,心跳开始加速。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书里的台词。我先走了,多多保重。”
胡夏南望着那个黑色背影很快消失在街口的转角,静静聆听着自己宛如站在尼加拉瓜大瀑布底下的心跳声,终于垂下了眼睛。
“再…也不见。多多保重。”
6
“Do you know...what is love?”
楚斯羽在课上发着呆。他望着窗外,飞鸟在成群的嬉戏,远处草坪上三三两两分布着结伴的人,连玩闹着的狗狗们也成双结对。
爱是什么?
活了二十一年,他突然产生了这样的哲思。
可他发觉他与书中那些大哲学家不同,他思考这个问题,脑海里浮现的不是多么经典的句子,而是她的面庞,她的笑脸。
他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翻开桌上书的扉页,潦潦草草写下这么一句话:
“Love is…I miss you.”
他那随着面部肌肉慢慢上翘起来的嘴角,在下一秒又忽地放松了。
在生活中不多见的闪光的时刻他总会想到她,烟花升起来,雪落下去,篝火在海滩上噼里啪啦地响,日出把山川镀上温柔的金色,月明星稀,星斗转移,新年倒数钟声响起,人们围上来拥抱他,热潮与欢闹声不停,他把他见到的所有美好都与她连结在一起,于是爱带来的喜悦过后一定是想念的酸苦。
他身边没有她。
楚斯羽在离开日本前在书店挑了一本《情书》。
这次他终于看懂了初恋。
“渡边小姐,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一见钟情?什么样的?”
“请做我女朋友吧!”
每次看到到这里,楚斯羽总是自嘲似的用“初恋总是没结果的”这样话安慰自己,接着把书丢到一边,下楼绕着公寓跑上一圈。但他却也总是不自觉地拐弯抹角想起那个冬天,那个美术馆,那座富士山,那个像他的金毛的可爱女孩。
这次夜跑他在公寓楼底下遇见了一雯。
一雯是拥有万丈光环的女孩子,被所有人簇拥着,同他的境遇很像。
她穿着一件很好看的连衣裙,纤长的腿露出一半,衬出玲珑有致的身材。他看得出她精心打扮过,在这里等他来。
“一雯?”
一雯露出像往常一样温柔好看的笑容来,走到他跟前,朝他晃了晃手里包装精致的东西。
“斯羽,十字街路口的千层蛋糕很好吃,我想你一定喜欢,顺路过来给你。”
“这么晚了,没必要专门跑一趟,女孩子一个人不安全。”
“我...顺路嘛。没关系,再往前走几步就到我家了。”
楚斯羽能感觉到对方的羞涩与热情交错下的深层意思。这还是头一次他能够感同身受。他像同情他自己一样同情一雯,于是放柔了语气:
“那我送你回去吧。”
女孩子像是收到了天大的礼物,惊喜的神情要从眼睛里溢出来。
他们各怀心事,无言着走了许久。
在分别的最后一刻,他毫无防备地被一雯环住了腰。
“斯羽,我喜欢你。”
他静静听着她把表白的话说完,抽出身子来,又同往常一样,向后退了一步。
“你很清楚,我们不可能。”
“这么多年了,为什么,你从来不会动心?”
“如果有一天,我不再是现在的我,你还会喜欢我吗?”
“...别开玩笑了。”
楚斯羽脑海里闪过当年母亲的绝望痛苦与父亲的冷漠无情,他曾经就在这样周而复始的漩涡中小心地活着啊。这叫他怎么敢轻而易举做出一个承诺?
“你喜欢的,只是你眼中的我而已。等你发现我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我,你会厌倦,也会逃开。”
“你为什么要这样想?就算真的如此,也只是你我的本性罢了。”
“不,不是的。”楚斯羽语气认真而肯定,“能突破这人类劣根性的,才叫做爱情。”
“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出于女人的直觉,一雯脱口而出。
“...我吗?”
他理智而无情的大脑在听到“喜欢”两个字后快速处理出她的名字。他一下子烧红了脸,像十几岁的少年,不自觉地挠头。
“也许吧。”
一雯愣在原地。她设想过很多种结局,却偏偏没想到他竟也会对别人动心。
“她是什么样的?”
好奇心与嫉妒心的驱使,一雯毫不犹疑地开口问到。
“她能看清我的本来面目,而在硕大的世界里,我只能看见她。”
“summer,你...不要再笑了。”
他的金毛很听话地咧嘴笑了。
楚斯羽揉揉金毛的脑袋,小声地叹口气,盯着手机屏幕上那个小小的对话框看了好久,终于打下了“你好吗?”三个字。
她终于让他产生了“认真去爱”的想法。
他想了很久,他那些不堪与糟糕的逃避,胆小与隐晦的痛苦,若与她放在一起,他在乎她更多一点。
7
胡夏南在实习的公司楼下碰见了前男友田中。
“最近过得怎么样?”
田中用很别扭的中文念出了开场白。说话的时候他用力笑了笑,好像在尽力还原他们初遇时的那个微笑。
“王八蛋,你不配跟老娘说中文。”
胡夏南恨不得把手里的咖啡泼在对面这个油腻男人的脸上。她早就听说他跟那个小三分手了,但她没想到的是他竟然想回过头来挽回她。
“話しましょう(我们聊聊吧)”
“ 私は元気です(我很好)”
胡夏南回答完田中提的第一个问题,用冷嘲而同情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擦肩走开了。
发现田中出轨的那一晚,她也曾经以为她的一片世界塌陷了。像吞了一千根针,也像淋了场特大暴雨,她在背叛里无法发声,只有那些温存而美好的记忆在脑海里循环播放。但这恰恰是最最折磨的煎熬。
她感觉最幸运也是最不幸的是,在她就要溺亡窒息的瞬间,楚斯羽把手伸向了她。
后来的一个月里他成了美术馆的常客,她也最乐意等到他。胡夏南开心的是关于这些画与艺术品的故事楚斯羽比她了解的还要多一分。她喜欢听他讲故事,浪漫或是悲惨,用他懒散温柔的声调娓娓道来,都叫她念念不忘。他总是在一幅画跟前停留很久,似乎想要把所有颜色看透。她于是站在一旁等他,他看着画,她看着他。她最喜欢看他长长的睫毛有规律的扇动,也喜欢看他骨节分明握着笔的手。不知道从哪天开始,她也会突然羞红了脸。
“你知道皮埃尔·奥古斯特·库特的《春日》吗?”
“当然,那幅画就是我向往的爱情。”
“你向往的爱情是什么?”
胡夏南感受到楚斯羽饶有兴趣的目光,一下子乱了阵脚。她转过身,假装在认真看画。
“就是在纷繁杂乱的人世间,他能一眼看到我。”
楚斯羽笑了。他看着仔细看画的女孩,她所有的轮廓,偶尔飘向他的眼神,他怎么都看得一清二楚。
“像这样吗?”
胡夏南闻声回头,却直冲冲撞上男生深不见底的眼眸。他身上好闻的木质香钻进鼻腔,在身体里横冲直撞,彻底扰乱她的心跳。
“我...”
“走吧,看下一幅画。”
不等她反应,他已经迈着长腿走远了。
这也许是一种不幸吧。
胡夏南数着着她和楚斯羽之间不知隔了几步远的距离,这样想着。
“他是什么样的人?这个我也说不清楚。但很明确的是,我所遇见的所有美好里,都有他的影子。”
“你究竟喜欢他什么?只是偶然遇见的一个陌生人而已。”
“我喜欢他,因为他是他。就算岁月不解风情让他变得糟糕,就算他把所有冷漠疏离展露无遗,但我知道他永远是我遇见过的所有美好。”
“那为什么不告诉他?”
“因为...爱而不得。”
“你们还有联系吗?”
“…没有。”
胡夏南独自坐在从北海道札幌开往小樽的电车上。朋友从远方打来问候的电话,不经意间谈到他,她才发觉他们之间所有的关联,原来可以用“没有”两个字概括完全。
电车很平稳地向前开着,窗外是动漫电影般不真实的海与天。白色的浪翻上来,与缓慢飘落着的雪交融在一起,又忽地被风与深蓝色海吞没。
“爱而不得的人,何必爱呢?就像你走进了富士山,才发现它也不过是一座山,与任何你曾错过的山川并无差别。”
她想起他在富士山下对她的劝慰。那天也是在十一月的尾巴上,电车站的雪也如札幌这般温情脉脉。他玩笑着说“你相信一见钟情吗?”不等她认真作答,他却从此杳无音讯。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流传千古的道理,你难道不懂吗?
她在心里骂他愚蠢。
……
“你知道吗?《情书》的取景地就在小樽呢!这次去玩可以去看看电影拍摄地耶,现在也正好是冬天。”
“《情书》?它在我待看电影list里躺了好久了。”
“你还没有看过吗?你快快看,柏原崇真的好帅!”
“木村拓哉才帅。”
电车稳当地停靠在车站一旁,胡夏南这才挂了电话,点清行李下了车。
她在街边站稳,耐心等待朋友的车。手机提示音响起,她拿起手机,再熟悉不过的备注,配上非常陌生的三个字:
“你好吗?”
寂静的柏油马路此时更加沉默了。六十秒钟,只能听见雪花落在地面温柔的沙沙,以及,怦,怦怦怦。
8
楚斯羽盯着手机整整一天,却没能等来希望的提示音。
但是他不知道的是,收到消息的那位女士抱着枕头翻来覆去了一个晚上,没有一点点困意。
胡夏南大概在消息回复栏里洋洋洒洒累计打了几千个字,又匆匆删去。她懊恼地想,还不如由她来开这个头。
清晨五点半,晨曦的光已经晕染上整片窗帘。胡夏南卧在床头发呆,望着被子上一小块斑驳的光影,忽然想起《情书》里那个经典的镜头来。
她看向窗帘,那里没有看书的俊美少年,但一本《情书》在窗台上静静躺着。
她随手翻开:
“渡边小姐,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一见钟情?什么样的?”
“请做我女朋友吧!”
触碰着泛黄纸张的指尖微微颤栗着。
男生和女生的故事,永远重复着。
伦敦时间21点20分,楚斯羽终于等到两条来自“胡夏南小姐”的消息。
“我很好。”
“我相信你的一见钟情。”
9
“南南,夏日祭找到男伴了吗?”
“没有。我打算自己一个人去。”
“你跟楚斯羽怎么样了呀?听我一句劝,异地恋都没有多少能成的,更何况异国恋呢?”
胡夏南只是笑笑,自动屏蔽掉室友喋喋不休的吐槽。她长久地看着手机屏幕,那个置顶的对话框很久没有亮起小红点了。
他最近,在干什么呢?
她这样想着,又继续开始忙手头的事情。
夏日祭如期而至。
田中又来纠缠她几次,但毫无疑问吃了闭门羹。她随乡入俗挑了件好看的和服,学着日本女生盘起头发,穿着木屐,拿着小纸扇,小心翼翼走在繁闹的庙会街集上。
同学朋友们都有自己的男伴,她一个人落了单。但胡夏南倒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拿着手机不停的拍照片,一会儿在捞金鱼的摊位驻足半天,一会儿又溜到卖章鱼烧的队伍翘首等候,忙得不亦乐乎。
她把精心拍摄的照片通通发给大洋彼岸的他,她想和他分享她生活中的所有迷人细节。
但是不同往常,他始终没有回复。
夕阳已经落了一半。庙会被这样泛着金色光芒的半梦半醒的氛围笼罩着。结对的人群慢慢往山上走去,等到夜色完全降临,那里最宜欣赏烟火绽放的绝色。
夏南还留在集市上。她漫不经心地逛着人烟逐渐稀少的摊位,手里拿着一支宇治抹茶甜筒,目光被草丛间一只小奶猫吸引过去。
“你也落单了嘛?”
她蹲下来,小奶猫便凑近蹭着她的裙角,喵喵得撒娇。
“りんご飴は食べますか(要吃苹果糖吗?)”
夏南扭头看向左边,明显压低的声音的拥有者是一个穿着和氏浴衣带着狐狸面具的男生,他同她一起蹲在路边,手里拿着一支苹果糖,朝着胡夏南晃晃。
噗嗤一下子,胡夏南笑了起来。后来某个人形容她笑起来的那一瞬间比当晚绽放的所有烟花还要美。她一口咬住那支苹果糖,酸酸甜甜的滋味立刻在口腔中散开。
“这个狐狸面具真适合你,楚斯羽。”
“你怎么知道是我?”
“不管你是什么模样,我都认得出来。”
“那...你愿意跟我一起去看看今晚的花火吗?胡夏南小姐?”
楚斯羽摘下狐狸面目,恢复了一如既往温柔慵懒的语气,风度翩翩向夏南伸出一只手。
她仔细看着融在琥珀色黄昏的眼前的少年。他眸光流转着,比身后浮云灯火还要迷人。
“楚斯羽先生,余生的人间烟火,我也愿陪你一起看一看。”
胡夏南轻轻把手放进眼前少年手里,笑得如远处夕月般动人好看。
尾声
胡夏南牵着楚斯羽的手稳稳坐在半山坡。
“人很多,对吧?”
她吃着冰激凌,头轻轻靠在他肩膀上。
“不,我眼里只有你。”
楚斯羽轻轻擦掉女生嘴角的冰激凌,他看着她朝着自己甜甜地笑,心底又生出万般柔情来。
他趁她不备,偷笑着低头吃掉她手里剩下的最后一口。
红豆的清甜很好地中和了抹茶的苦涩。细咂齿尖,他突然明白,原来爱是苦尽甘来。
“留给我的那份快乐和甜美,或许是你吗?胡夏南小姐?”
他低声询问。烟火在下一秒绽开,人群开始喧闹起来,他以为她没听清,又凑近了一点。
而她的回应却很及时,一个轻轻的,甜甜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