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纵马出城,司马昭跟着司马伦沿着蜿蜒的山路,到了一个隐秘的山洞中。
司马昭在洞中四处张望了一番,见到夏侯徽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他忙赶了过去,弯下腰侧着头上下查看着夏侯徽的情形,见她还有呼吸,这才轻轻松了口气。
司马伦将她手脚捆缚了起来,绑得结结实实。司马昭见她雪白的手腕处被粗绳勒出了深深的红印,不由得皱着眉望向司马伦,带着质疑。
司马伦望了眼夏侯徽,道,大嫂什么都看见了,我不敢动手,请二哥决断。
司马昭听了,缓缓看向夏侯徽。她平静的躺在那儿,皎洁的面容,圆润的下颌,柔滑的秀发……他从未如此近的长长久久的看着她,不曾抗拒他的她就能令他心生欢喜,她若是温柔的笑着便更是让他久久驻足不能移步了。就像今日的情形,虽然她是危险,是剧毒,是明刀暗箭,可是亦是他流连的温暖和光明。
司马昭目光闪烁游移不定。终于,他又朝她走近了一步,心说,只要嫂嫂不说出去就没事。只要想办法让嫂嫂不跟夏侯玄曹爽他们接触,就可以了。
他俯下身去给夏侯徽松绑。
许是他动静太大,夏侯徽悠悠醒转过来。她已经一天一夜滴水未进浑身无力,头上被司马伦砸伤的地方也传来剧痛,她模模糊糊的见眼前蹲着的似乎是司马昭,又转头望去,司马伦在一旁背光而立,看不清脸,只瞧得见两只眼睛透着阴冷的光。
她瑟缩了一下,呼吸急促了起来。
司马昭见她醒了,她脸上那熟悉的戒备的眼神,这么多年来她对他的躲闪回避惧怕的记忆也在他心中随之复苏。司马昭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红着眼睛望了她一会儿,对司马伦道,你先出去。
夏侯徽见司马伦走出了山洞,才流下了忍着的眼泪。
司马昭见她看到他俩全是惊惧交加,心一寸寸的往下落,虽是问话语气却笃定的道,嫂嫂都看到了?!
夏侯徽轻轻摇了摇头,道,我,我什么都没看见……
司马昭见她不肯对自己说真话,眼神不由得冷了几分。
夏侯徽见他只是怔怔的看着自己,心中更是害怕,许是子元能让他顾念兄弟之情,便忙问道,你大哥呢?是不是你大哥叫你来的?
可是司马昭听来只觉她无论何时心心念念的都只有大哥,更增难过,道,是我自己来的。非常之时,嫂嫂孤身出门,我担心你。
夏侯徽没有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辩驳道,二弟,你听我说,我是司马家的人,我的女儿姓司马。
司马昭皱着眉道,可是你姓夏侯。你的兄长是曹爽的心腹。你是曹爽的表妹。
夏侯徽听了,反问道,我怎么可能伤害我自己的夫君,伤害我自己的女儿呢?
司马昭缓缓摇着头。他终于说出了自己一直不肯也不敢直面的事实。
夏侯徽见他如此,殷切的看着他,苦苦哀求道,昭儿,你先把我解开好吗?我求你了……昭儿,我求你……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求他,这样看着他,仿佛她的眼中只有他……司马昭无法拒绝她。但他终究明白今日是无路可退了,眼中不由得冒出眼泪。深深泪目,更衬得他一腔无奈。
夏侯徽却不知道他心底绝望的决定,见他眼泪夺眶而出,还以为终于打动了他,便柔声继续道,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你先放开我,好不好……
司马昭低了低头,眼泪顺着鼻梁低落在绳结上,他终于说,好,我给嫂嫂松开。
躲身在山洞洞口暗暗观察动静的司马伦见状吃了一惊。他怎么也没想到司马昭这样为了权欲野心可以和父兄反目离心的人竟然要放走夏侯徽这样一个抄家灭族的心腹大患。
事态突变,脱离了计划,他暗暗咬了咬牙。又听司马昭一边解着夏侯徽脚上的绳索,一边望着夏侯徽道,嫂嫂,我……我解开。解开以后,你跟我走好不好?我们离开洛阳。
夏侯徽见司马昭为她松绑本还松了口气,听他的话却觉越来越不对劲,有些诧异的看向他,见他焦急认真的模样,那双眼睛里的不是恋慕和深情又是什么?这么多年来,他果真对她有些不伦之情!
夏侯徽缩了缩脚。司马昭浑然不觉自己说了些什么,他沉浸在自己的臆想中,沉浸在自己编织许久的梦里,那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世界。那个世界距离他们只有一步之遥了!他加快了手上的动作,更加急切的对她说道,我带你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只要你见不到曹爽和夏侯玄,我们就安全了……
他苦苦的看着她,盼着她一个点头,哀求道,好不好?跟我走吧……嫂嫂……
脚上的绳索终于解开了,夏侯徽一把推开司马昭,挣脱了起来,踉踉跄跄的往外跑。
司马昭被猛然推倒外地,一边爬着追上去,一边喊着嫂嫂……
夏侯徽许久未曾活动又体力不支,行动受滞,没跑两步便被司马昭牢牢抓住。
夏侯徽用力挣扎,大声喊着,放开放开。
司马昭紧紧抓着她的肩膀把她按在了山洞墙壁上,似乎看不到听不到她说什么做什么,仍是切切的望着她,不死心的问道,嫂嫂,你不是,你不是答应我了吗?跟我走,离开洛阳。
夏侯徽恨恨的看着他,他语无伦次的说着言不由衷的话,道,这些年,我对嫂嫂从来没有非分之想……你看,看……
他从怀里掏出那张摸出了毛边的扇纸,带着哭腔道,还记得吗,这……这是你的扇子,你大婚时候的扇子,我一直留着……
说着他拿着扇纸给夏侯徽擦了擦眼角泪痕。这些话,这些事,他一直想做又一直不敢做的,今日终于做到了,他没什么不满足的……明明已经圆满,他却绝望的哭道,嫂嫂,我们离开洛阳,去一个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好吗……
夏侯徽瞪着他,“呸”朝他脸上吐了一口,怒道,你休想!滚!
司马昭用扇纸擦了她的唾沫,却擦不掉她对他一腔真心的唾弃。他那一瞬间,羞恼,失望,愤恨涌上心头,她还要逃!
司马昭把夏侯徽拉了回来,这一次,他紧紧抓住了她的脖子,紧紧抓住,紧紧……他狠狠的看着她挣扎,喘不过气来,眼睛一眨不眨。
如果不能好好守护着她生,那么就让他拥有她的死吧……他一直小心翼翼的珍藏着对她的情意,对,他的情不为世俗所容,但,那也是他十多年来最干净最柔软最真切的执念。他从不曾求她回应,但,这么把一颗心捧给她,她将它摔碎在地,狠狠践踏!她把他的想念和梦沦为了世人眼中最肮脏的笑柄!
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减弱……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眼神依然凶狠,眼泪却横飞,小小的鼻腔已经无法宣泄他满腔的心火,他终于嘶喊了出来,像受伤被困的野兽般发出痛哭的呻吟。那一瞬间,已经分不清是爱是恨。
夏侯徽看着他狰狞的面孔,渐渐感受不到周围的一切,只有他的脸……只有他的脸……她慢慢放弃了挣扎,她想她这一生终于要到头了……可是,柔儿明日就要出嫁了,她却见不到了啊……她的女儿们,她还没有好好跟她们告别呢,她们该多难过啊……
她终于闭上了眼睛,无论有多少遗憾、牵挂,这一世的爱恨,与她无关了……
司马昭松了手,手脚发软,跌坐在地上,重重的倒了下来。石子硌着头,他却感觉不到痛。他流着泪,也感觉不到泪滑下来的冰凉或炙热。他哭着喊着,却不知道自己在喊着什么。
司马伦这才松了牙,看着哭着哭着又笑了的司马昭,第一次有了毛骨悚然的感觉。
此时的他还不知道夏侯徽的死对他们家意味着什么。直到司马师因那块他塞在夏侯徽手中的玉佩而被曹爽严刑逼供,张春华气急攻心一病不起终此一生,两个女人的猝然长逝让司马家的三个男人的野心和欲望没有了温情的捆缚,从此张开獠牙放肆疯长。
铲除曹爽,诛杀夏侯玄,司马家终于成为了大魏第一权臣。父子成仇,兄弟离心,司马家终于成了最冰冷的权斗中心。
漫漫长夜,司马师在烛光下看着夏侯徽的画像,流出了眼泪,有的时候他也会想,如果有她在,他也许不会成为权欲的饕餮吧。窗外凉风习习,他望了过去,还好她不在了,否则直面夏侯玄的死,她一定会痛不欲生吧。
天上明月,司马昭端着那只装满了隐秘私情的木匣子站在湖边,湖面上一轮水月如此皎洁,倒映出夏侯徽那张盈盈笑脸,他看得溢出了眼泪,微微笑了笑,然后把匣子砸了过去,碎了一地的粼粼波光。
他转身离开,再也看不清他的面目。逆光而行,他的前方只有黑影,只有黑夜。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