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天,新家刚能入住,我就把一台老旧缝纫机从老家拉来,扫掉机架上锈出的铁屑,找来钉子锤子,简单修复了一下边角开翘的面板,从头到脚仔细擦拭一遍。面板上的白色暗牡丹花图案又显现出来。然后掀开面板,搬出机头,上油,挂带,调试,踩动,那熟悉的“哒哒哒”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我把它庄重地安置在我的小书房里。这是我搬进新家的第一件家具。
这台缝纫机是1985年购置的,那时我刚刚考入中学读初一。有一天放学走出校门,看见学校对门的供销社门口站着母亲和二姐。二姐一脸兴奋,像是期待着什么。我跟着她们走进去,供销社站柜台的一位中年男人拿着一块长方形的板子(后来知道那是缝纫机上面的一块盖板)出来,对母亲说:“你看,前几天刚来了两台,青岛产的鹰轮牌。这台的面板好看,牡丹花的,以前哪见过这样的,都是黄色木纹。”母亲接过板子,很懂得似的反过来正过去看了一遍,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使劲抿了抿嘴,对二姐说:“买了吧,开票去。”二姐高兴地跟着去了,一会儿拿着两张薄薄的小纸票回来。母亲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绢卷,解开系着的活扣,一圈一圈展开,把里面卷着的一叠十块的票子一张一张点出来,一共12张,还有几张零票子也一起给了二姐。我和母亲一起翘首等在供销社的柜台前,严肃而庄重,一句话也没有说。一直到看着两个中年男人把缝纫机装在我家的地排车上,母亲才吐了一口气,郑重地说:“置办了一样家业。”于是,我和二姐把这件价值一大车麦子的“家业”拉回了家。后来我才知道,在这之前她们已经去供销社看过三回了。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叶,城市家庭多数已经实现了“三转一响”的标准配置。而在农村,许多家庭连电灯还没有用上,什么转啊响的就更没人奢望了。我们家因为做小生意经济状况有了些许改观。自行车已经在家转了一年有余,缝纫机也跟着拉进家门。二姐读完初中,虽没有继续升学,也是村里喝过墨水最多的姑娘了。母亲送她去裁剪班学习三个月。从此,母亲的双手从针线筐子里解放出来,全家新旧衣服的缝补便交给了二姐和新买的缝纫机。
五姊妹蜗居的一间小屋里,横竖着三张小床。在破旧的木菱窗台下面,好歹腾出一块地方,将缝纫机安放好。二姐白天忙家里的生意,晚上,缝纫机“哒哒哒”地蹬起来,有时忙到深夜。二姐心灵手巧,从画报上看到新的样式,就把以前母亲缝制的老式衣服拆了翻新,偶尔也会买来布料做件新的。邻居家的嫂婶姐妹们也陆续来请二姐改衣做衣。一时间,我们家成了年轻女子的聚集地。每到晚上,群芳夜宴一样的热闹。二姐无论多忙,总是来者不拒,熬夜给爱美的姐妹们量体裁衣,细心缝纫,自己也练就了一手好技艺。虽然日后没有倚靠这项手艺过活,却也方便受用半生。
一次跟朋友聊起小时候捡姐姐衣服穿的经历,还有对新衣的馋涎欲滴的渴望,一起感慨万千。她说曾经为了觊觎姐姐的一件花褂子,哭闹了好几天。小时候大姐二姐三姐依次穿过的衣裳,到我这儿即便没有补丁也已经旧得不成样子了。那年暑假,二姐特意为我做了一身新衣服。那大概是我平生拥有的第一身新衣服。一件大红色的确凉短袖套头上衣,用白色布料配出压着花边的领子和泡泡袖,下身是藕色方格喇叭裙。那样的衣服当时只有在画报上的明星身上见过。我试穿在身上,一下子感觉自己俊得天旋地转,像一只丑小鸭突然照见水中白天鹅的自己,不知如何自处。心里盘算着,要在暑假洗的旧一点了,开学才好意思穿出去而不被围观,可是又怕洗褪色太旧了,别人又会以为是姐姐们的剩衣服。于是用心掌握着节奏,每隔几天才穿一次,每次洗干净仔细叠放好,再计算下次穿的日子。一个暑假的心思全花在这身漂亮衣服上。实话说,那种的确凉的化纤布料又厚又硬,是的确热的,可是,这与一个十几岁小姑娘的爱美之心相比,真的无关紧要。
除了能穿上漂亮衣服,缝纫机的到来于我更是别有意义。贫穷的家庭里,是向来讲不起排场的。自从入学以来,写作业都是打游击进行。很小的时候,席地而坐,小板凳当桌子。长大一点,便站着趴在母亲的木箱子上写。有时候甚至鸡窝的石板台面,大门口的磨盘,只要有平面的地方都可以临时当作我的书桌。后来家里终于有了一张小饭桌,便同时也成了写作业的书桌了。缝纫机安安稳稳地坐落窗边,上面挂着十五瓦的电灯泡。二姐不用的时候,把机头卧进仓里,那真是一张宽敞平整高矮正好的奢侈的书桌。趴在缝纫机上写作业,心中油然而生从未有过的优越感,学习劲头也大了许多。整整初中三年,缝纫机伴我演算过多少数理化习题,抄写过多少诗文,熬过多少个夜晚,才有了后来升入高中,走进大学,走到今天的人生。它台面上光滑美丽的似有若无的牡丹花图案,也一直牵制着我的审美方向。
在缝纫机上写作业的时光也不尽是专心的。两脚放在脚踏板上,总是不自觉地踩起来,右腿边的轮子来回转动,很是好玩。慢慢掌握了技巧,就能熟练地让轮子向着一个方向转了。有一次趁二姐不在,看机头没有放进去,便大着胆子偷偷踩起来,还找了块布尖放在上面装模做样。看着布尖跟着压脚一点点推过去,中间留下一趟细密的针孔,很是得意。谁知一不小心,左手食指跟着送到针脚下面,好在指甲在上,才没有穿透手指,指甲上顿时扎出一个大黑点,疼得我跳起来,右手抓着左手甩来甩去,却不敢声张。从那以后再也不敢偷踩缝纫机。记得过了许久,才大着胆子求二姐教我,慢慢学会了最简单的缝纫。
我的同学大都是一样的穷孩子,他们住校不能经常回家,又没有多少换洗衣服,谁的衣服开了线,撕了口,我便带回家帮忙缝补。这些事每每让我心里充满优越感,还有暗暗的得意,让那长期被贫穷滋养的自卑感和虚荣心得到一点点疗愈,同时小小年纪收获的友谊和赞美,也给了我很大的鼓舞。许多年后,在工作之余,对缝纫产生极大兴趣,自己常常穿针引线,设计改造服装,大概也是那时埋下的种子。
母亲深知常年熬夜为儿女缝补衣服的辛苦,因而自大姐开始,每个女儿出嫁时都陪送一台缝纫机。只是后来随着时代的进步,除了二姐的缝纫机常作闲用之外,其他姐妹的都成了一件摆设,这确是母亲当初没有料到的。几姊妹陆续出嫁,家里的这台缝纫机闲置起来。当初我因远嫁,没有从家里带嫁妆。母亲总觉得亏欠于我,在一次省亲时,对我说:“就你没有缝纫机,家里的这台好好的,也用出来了,你又从小喜欢它,就给你留着吧。凑机会拉回去,自己做点活儿方便。”我高兴地接受了母亲的美意。从此,这台缝纫机虽还在老家,我却从心里将它据为己有了。只是,因为并不急用,加之物重路远,一直到母亲去世也没有拉过来。
母亲去世后,父亲整日疲于劳作,家中物什无人打理,缝纫机被移至屋角,一放就是十多年,渐渐受潮生锈了。等我年岁稍长,开始有心情对缝纫产生兴趣,想起我的缝纫机时,它已病入膏肓。那天,我把缝纫机抬到院中,才发现机架的漆面被腐蚀成了碎渣,抹布一擦纷纷落下来,台面的木板也开裂翘起。我用手试图转动机轮,可惜除了一点咯噔噔的响动外,完全动弹不得了。扶之长叹,想起母亲当年说过的话,心中又是愧疚又是惋惜。无奈之下,又把它抬回屋角。
父亲知我,从那天起开始四处打听,终于两年后找到一位旧年开裁缝铺的老师傅。老师傅被父亲请到家中。不知他用什么法子把机头里的零件全部拆开洗净,有的弃旧换新,竟奇迹般的救活了这台判了死刑的缝纫机。父亲兴奋地打电话给我:“四儿,缝纫机给你修好了,又能轧衣裳了,快来拉吧。”
缝纫机终于又回到我的身边。闲暇的时候,用它制作一些坐垫抱枕,桌布手包,改造一些旧衣,已然成了我消磨时光的方式之一。没什么可做的时候,看到它,我也会空踩几下,听那“哒哒哒”的声音响起,亲切如母亲的叮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