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傅雷家书》傅雷

【原创】求知若渴,虚心若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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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傅敏编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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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评

这本书我常常看到湿了眼睛。

傅雷在很多方面对于傅聪的管教过于严苛抑制孩子的生命力而不自知,将孩子看作自己的生命延续(并且方式过于极端 例子在下面),如傅聪成人成才娶妻生子 声名在外事业有成后,傅雷却依旧苦口婆心衣食住行事无巨细说教不停,生活大事小事无不插手。把傅聪往自己早就规划好的路上引,将他的生活按压在一个预先设计好的模型中,有一种只恨自己不能住进儿子的身体去替他生活,这是一种病态的占有欲,这样的教育方式是病态的。这种所谓的爱其实是一种负担束缚。

但我仍然羡慕傅聪有这样一位父亲。他生活拮据,却一直想办法给傅雷寄各种礼物。乐谱,唱片,中国传统的版画,书画,用于装饰他的房间。中国很少有这样有品位有生活情趣的男人。

他在书信里写跟傅聪谈昆曲,谈话剧,谈不同版本的乐曲演奏。在文艺方面,他的水平高得与时代不符。现在五六十年以后,世界变了一个样。大部分人如蝼蚁,很少有人能成为傅雷那样徜徉艺术圣殿的学者。

中国有多少家长可以教子女进行艺术鉴赏?现在中国人富了,扎堆报名培训班。不好意思,三代才能出一个贵族。你们填鸭式的素质教育,效果几何?傅雷,培养出的儿子傅聪,是世界级的钢琴家。

傅雷是我眼中最优秀的那一类上海人。他是一个男人,但是比女人还精致。生活自律,极其爱干净。家里水壶都要摆成同一个方向。他在信里教傅聪怎样社交,怎样保持大国的尊严。

我们在国外遇到的,比如歧视一类的,傅雷是真正有尊严的中国人。他教儿子多了解西方文化,同时也要有懂自己国家的文化,与外国人交流,是平等大气的。

在欧洲我看到好多见到老外就直不起腰的国人。这些人并不懂我们的文化也不懂西方的文化,一味崇拜别人贬低自己。都是因为没文化,即使有学历也没有真正的文化。

傅雷也督促傅聪练琴,他说自己一生永远保持每天学习,几个小时我忘了,但是他说即使是恋爱约会也不曾耽误他学习。他要傅雷减少不必要的社交,多练琴。很多父母自己笨鸟懒得飞,下了蛋,逼自己的笨娃飞。傅雷,以身作则。

感情的问题他也看的很通透。傅聪的妻子是英国人,他如疼爱儿子一样疼爱洋媳妇。物资匮乏,礼物总是不会少。都是一些书籍字画。还教儿子说,如果他的妻子太过于依赖他,一定要用帮助她的态度,谦和坚定的告诉她,人格独立对她也是好事情。

傅雷先生是大翻译家。你们看过《约翰克里斯多夫》吗?他的勤奋,天分,和赤诚之心汇聚在这本书里。

儿子在英国常常有演出,他要求儿子减少商演,给自己留时间休息。艺术家不能为钱所累。

这样的爹太聪明,太爱子女,爱到让傅聪觉得累。信里老父亲可怜巴巴的说,没有人可以同我聊天,我上次问你的看法你怎么不回答我?他也常常要求傅雷多写国外的情况,要给国内的年轻人看。傅聪到了波兰跟着大师学肖邦,傅雷为他高兴之余心里时时想着国内没有这些机会的孩子们。

傅雷一边是被批斗,一边又为新中国的建设喜气洋洋。有点想哭。那个时代有太多爱国却遭受了不公的好人。

他给他的儿子抄写各种作品,从傅聪妈妈的信里得知,傅雷长期伏案,身体很差。被批斗,那种痛苦现代人难以想象,他关起门来忘记自己的处境艰难,想到在波兰的儿子,能为他做什么他都愿意。
我看了傅雷家书,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有很多老父亲说不出的话,他们的心酸委屈,我透过傅雷的书信真切的体会到了。父爱如山,两代人注定要有很多分歧。

这些信件不是写给你们看的,他们当时不知道会出版,家书抵万金的年代,没有电话,只写都是他掏心窝子给孩子写的东西。


傅敏编后记

爸爸一生工作严谨,就是来往书信也整理的有条不紊。每次给哥哥的信都编号,记下发信日期,同时由妈妈抄录留底;哥哥的来信,也都编号,按内容分门别类,由妈妈整理成册。可惜在十年浩劫期间,爸爸书信所剩无几。今天,如果能把父亲和哥哥两人的通信一起编录,对照阅读,必定更有教益。

爸爸妈妈给我们写信,略有分工,妈妈侧重于生活琐事,爸爸侧重于启发教育。一九五四年到一九六六年爸爸给哥哥的中文信件共一百九十封,妈妈的信也有百余封。哥哥在外二十余年,几经搬迁,信件有所失散。这本家书集选自哥哥保存的一百二十五封中文信和我仅有的两封信。家书集虽然只收录了一封妈妈的信,但她永远值得怀念;妈妈是个默默无闻,却给爸爸做了大量工作的好助手。爸爸一生的业绩是同妈妈的辛劳分不开的。


正文

【我的书评】
像这种文化修养极高的神仙眷侣真的是羡煞旁人呀。他们夫妻之间的精神生活何其丰富,没有日常琐事的羁绊,没有吵吵闹闹的喧嚣,有的只是一份来自彼此之间的关爱和对子女的深情厚爱,每一天两人都是如同知己闺蜜一般在宁静的心境中安然度过。


【原文】
我真高兴,这一点我看得比什么都重。你能掌握整个的乐曲,就是对艺术加增深度,也就是你的艺术灵魂更坚强更广阔,也就是你整个的人格和心胸扩大了。孩子,我要重复Bronstein[勃隆斯丹]信中的一句话,就是我为了你而感到骄傲!今天是除夕了,想到你在远方用功,努力,我心里说不尽的欢喜。别了,孩子,我在心里拥抱你!

【我的书评】
可怜天下父母心,真的,读到这段话我居然差点儿哭了出来,我能够深深地感受到傅聪父母对他的爱。


【原文】
你走后第二天,就想写信,怕你嫌烦,也就罢了。可是没一天不想着你,每天清早六七点就醒,翻来覆去睡不着,也说不出为什么。好像克利斯朵夫的母亲独自守在家里,想起孩子童年一幕幕的形象一样;我和你妈妈老是想着你二三岁到六七岁间的小故事——这一类的话我们不知有多少可以和你说,可是不敢说,你这个年纪是一切向前的,不愿意回顾的;我们啰里啰嗦的抖出你尿布时代与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时代的往事,会引起你的憎厌。孩子,这些我都很懂得,妈妈也懂得。只是你的一切终身会印在我们脑海中,随时随地会浮起来,像一幅幅的小品图画,使我们又快乐又惆怅。

【我的书评】
我爷爷奶奶每年都在盼着春节,但又害怕春节的来得太快,他们盼望着春节是因为一年当中只有过年的时候在外生读书的我和弟弟才会回家团圆,陪他们晚上一起散步聊儿会我们的故事,他们害怕春节的到来则是因为年岁已高,而每次过年又意味着抵达生命终点离开我们的时间越来愈近了,写到这里,我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常回家看看,不然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原文】
真的,你这次在家一个半月,是我们一生最愉快的时期;这幸福不知应当向谁感谢,即使我没宗教信仰,至此也不由得要谢谢上帝了!我高兴的是我又多了一个朋友;儿子变了朋友,世界上有什么事可以和这种幸福相比的!尽管将来你我之间离多别少,但我精神上至少是温暖的,不孤独的。我相信我一定会做到不太落伍,不太冬烘,不至于惹你厌烦。

我不得不再提醒你一句:尽量控制你的感情,把它移到艺术中去。你周围美好的天使太多了,我怕你又要把持不住。你别忘了,你自誓要做几年清教徒的,在男女之爱方面要过几年僧侣生活,禁欲生活的!这一点千万要提醒自己!时时刻刻提防自己!一切都要醒悟得早,收篷收得早;不要让自己的热情升高之后再去压制,那时痛苦更多,而且收效也少。亲爱的孩子,无论如何你要在这方面听从我的忠告!爸爸妈妈最不放心的不过是这些。

你所来往的圈子特别是有教养的圈子,一举一动务须特别留意。对客气的人,或是师长,或是老年人,说话时手要垂直,人要立直。你这种规矩成了习惯,一辈子都有好处。在饭桌上,两手不拿刀叉时,也要平放在桌面上,不能放在桌下,搁在自己腿上或膝盖上。你只要留心别的有教养的青年就可知道。刀叉尤其不要掉在盘下,叮叮当当的!出台行礼或谢幕,面部表情要温和,切勿像过去那样太严肃。这与群众情绪大有关系,应及时注意。只要不急,心里放平静些,表情自然会和缓。

杰维茨基教授是波兰最好的教授,年轻的最好的波兰钢琴家差不多全出于他的门下。他的音乐修养真令人折服。经他一说,好像每一个作品都有无穷尽的内容似的。他今年七十四岁,精神还很好,上课时喜欢站着,有时走来走去,有时靠在琴上,激动得不得了,遇到音乐慷慨激昂的时候,会大声的吼叫起来、唱着。他有那么强的感染力,上课的时候,我会不自觉的整个投入音乐中去。

《革命练习曲》要弹得热情澎湃,弹得庄严雄伟,不能火爆;节奏要非常稳,像海浪一般汹涌,但是有股威武的意志的力量控制着。
《玛祖卡》若不到波兰,真是学不好。那种微妙的节奏,只可以心领神会,无法用任何规律来把它肯定的。既要完全弹得像一首诗一般,又要处处显出节奏来,真是难!而这个难在它不是靠苦练练出来的,只有心中有了那境界才行。这不但是音乐的问题,而是跟波兰的气候、风土、人情,整个波兰的气息有关。

我也知道了什么叫音质的好坏,那完全在于技巧的方法。所谓放松,是一切力量都是自然的,不用外加的力。弹最强音的时候,用全身的力量加上去,而不是拿手腕来用力压;这样出来的音质才是丰满的;手臂要完全放松。演奏时,手臂要放松到可以随意摆动,而不妨碍手指的活动。我的老师说:在一切情况下,只有做到完全自然而舒服就对,并没有死板的方法,各人的感觉可能不同。还有处处要懂得节省精力,凡是不需要浪费精力的地方,一定不要浪费。我从前的练琴真是浪费太多了,但这一切非得好教授指导才行,空口说是不成的。

教授谈到萧邦时,说他的作品跟波兰的气候一样,变幻不定,忽而阴忽而晴,忽而风风雨雨,忽而又阳光灿烂,萧邦的音乐是极其细致微妙的,譬如《我们的时代》这首《玛祖卡》,在一个小节中间,有时即有悲有喜,从明亮到阴暗,或是从阴暗到明亮,变化无穷。理解萧邦,一定要真正体会到这些。

我一直在紧张的练琴,每两天就上一次课。教授的脾气可不小,我上课真有些害怕,但学到的东西真多。这回我才知道天高地厚了,才知道好教授是怎么回事了。现在练的是《幻想曲》《诙谐曲》《夜曲》《练习曲》《玛祖卡》,自以为已经练得很仔细,但经老师一说,总有很多很多新东西发现:像《幻想曲》,他分析它的结构,前后布局,如何显出对比,还有节奏上的毛病。当然有一部分和我的理解不同,但大部分都是我所折服的。《诙谐曲》的节奏,我从前完全没有把握;他说了之后,我才发现为什么我老弹不好的原因。《革命练习曲》我现在才弹得真像样了。

我每天练一些很简单的放松练习,进步很大,练任何乐曲都随时注意放松。音质加大了,我所费的精力却反而减少。《波洛奈兹》自从知道了练的方法以后,那段原来使我觉得很困难的八度,显然有了进步,还有双全音符。当然不能马上练到和他们的钢琴家那么好,但我相信不会很慢。我每天练八小时以上,他们每人不过五小时。我来得太晚,准备得太晚,技巧根基又差,不拼命是绝对不行的。他们对我期望非常高,我决不能辜负他们,而且也是自己和国家的体面,因此我得加倍用功。

我得到了轰动全场的成功。这种音乐会,本来是不鼓掌的;但我弹完以后,所有的听众,连教授在内,全都鼓掌。许多人要我签名,许多人吻我,一个老头儿的胡子刮得我怪疼的。

我自己很不满意,因为那天我很紧张,原因是一方面好久没有上台了,尤其在这种严肃得可怕的场合;另一方面,事先我没有试一下钢琴,那是一个九尺的斯丹威,音质很好,琴键的触摸却很不平稳,踏板也很难控制。我平时练的是布吕特讷,音质非常轻,而且总是关着琴盖练的;那天一上台,我就吓了一跳,声音大得不得了,我以为自己的触键太硬了,踏板也糊涂;我越来越慌,脚也发抖,手也发麻,感觉到血管里的血流得特别快,弹了很多夹音,许多地方也没有把我平时了解的表现出来。我的教授事后和我谈了些。他是个非常严厉的老师,总是注意到每一小节的毛病,我那天所有的毛病都未能逃过他的耳朵。他当然是鼓励我的,说我最重要的问题是踏板,还要克服紧张,要多多上台。那天虽然紧张,我的音乐还很好,《玛祖卡》最好,我自己的结论是弹得很动人,但不完整。

我的教授其实是一个非常冷漠的人,并不热心,但却是最好的教授,绝无艺术家气质。他的耳朵和眼睛,有锐敏的观察力,对于学生演奏的一点一滴,都注意得清清楚楚。他对于我所以特别适合,因为他很少有热情的时候,很少欣赏到别人演奏中的气质、精神,总是注意小地方和曲子的结构、比例等等。他是完完全全的理智,而不是热情。我有足够的热情,不需要一个太热情的教授来把我捧得忘乎所以,却需要一个教授时时刻刻来加强我的理智。

【我的书评】
当一个人从事自己喜爱的职业的时候,根本没有加班这种说法,他心里所恨只有两点,一点是自己专注于目前的工作的时候被人所打扰,另外一点是每天的时间实在是太少了,明明才一低头,等到抬头的时候发现天已经黑了。这种对自己所从事的职业的热爱,让他们充满了激情和热度,要将这在胸中燃烧的火焰全部都释放出来,也只有这种热情才能使他们能够做出常人无法企及的创造物,从而引领时代的进步,从人群中脱颖而出。


【原文】
只有音乐使我感到无上的幸福,一种创造的幸福。我一个人清静的工作时,才是最愉快的时候。我怕任何人来扰乱我。我需要清静,需要静静的想。音乐的环境培养了我的内心生活,而内心生活又培养了我的音乐。

你的批评精神越来越强,没有被人捧得“忘其所以”,我真快活!你说的脑与心的话,尤其使我安慰。你有这样的了解,才显出你真正的进步。一到波兰,遇到一个如此严格、冷静、着重小节和分析曲体的老师,真是太幸运了。经过他的锻炼,你除了热情澎湃以外,更有个钢铁般的骨骼,使人觉得又热烈又庄严,又有感情又有理智,给人家的力量更深更强!我祝贺你,孩子,我相信你早晚会走到这条路上:过了几年,你的修养一定能够使你的brain[理智]与heart[感情]保持平衡。你的性灵越发掘越深厚、越丰富,你的技巧越磨越细,两样凑在一处,必有更广大的听众与批评家会欣赏你。孩子,我真替你快活。

你此次上台紧张,据我分析,还不在于场面太严肃——去年在罗京比赛不是一样严肃得可怕吗?主要是没先试琴,一上去听见tone[声音]大,已自吓了一跳;touch[触键]不平均,又吓了一跳;pedal[踏板]不好,再吓了一跳。这三个刺激是你二十日上台紧张的最大原因。你说是不是?所以今后你切须牢记,除非是上台比赛,谁也不能先去摸琴,否则无论在私人家或在同学演奏会中,都得先试试touch[触键]与pedal[踏板]。我相信下一回你决不会再nervous[紧张]的。

大家对你的欣赏,妈妈一边念信一边直淌眼泪。你瞧,孩子,你的成功给我们多大的欢乐!而你的自我批评更使我们喜悦得无可形容。

要是你看我的信,总觉得有教训意味,仿佛父亲老做牧师似的;或者我的一套言论,你从小听得太熟,耳朵起了茧;那么希望你从感情出发,体会我的苦心;同时更要想到:只要是真理,是真切的教训,不管出之于父母或朋友之口,出之于熟人生人,都得接受。别因为是听腻了的,无动于衷,当做耳边风!

我完全信任你,我多少年来播的种子,必有一日在你身上开花结果——我指的是一个德艺俱备、人格卓越的艺术家!

Krakow[克拉可夫]是一个古城,古色古香的街道,教堂,桥,都是耐人寻味的。清早,黄昏,深夜,在这种地方徘徊必另有一番感触,足以做你诗情画意的材料。我从前住在法国内地一个古城里,叫做Peitier[博济哀],十三世纪的古城,那种古文化的气息至今不忘,而且常常梦见在那儿踯躅。北欧哥特式(Gothique)建筑,Krakow一定不少,也是有特殊风格的。我恨不得飞到你身畔,和你一同赏玩呢!倘有什么风景片(那到处都有卖,很便宜的),不妨写上地名,作明信片寄来。

现在我深信这是一个魔障,凡是一天到晚闹技巧的,就是艺术工匠而不是艺术家。一个人跳不出这一关,一辈子也休想梦见艺术!艺术是目的,技巧是手段:老是只注意手段的人,必然会忘了他的目的。甚至一些有名的virtuoso[演奏家,演奏能手]也犯的这个毛病,不过程度高一些而已。

每天我吃饭时总带一本书看,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太好了,文艺欣赏能写得如此动人,许多话真使人豁然开朗,好像认识了一个新的世界,而每次重读,仍然是新鲜而动人心魄的,它给了我多少启发和灵感。

诗词常在手边,我越读越爱它们,也越爱自己的祖国,自己的民族,中国的文明。那种境界,我没法在其他欧洲的艺术里面找到。中国人的浪漫,如李白、苏东坡、辛弃疾那种洒脱、飘逸,后主、纳兰那种真诚沉痛,秦观、欧阳的柔媚、含蓄、婉转等等。我说应该让学艺术的人都熟读《人间词话》,那里面深刻的教训,高超的见解太多了。读这样一本文艺批评,就像是受了一次深刻的艺术家的修养和人格的教育。

你现在手头没有散文的书(指古文),《世说新语》大可一读。日本人几百年来都把它当做枕中秘宝。我常常缅怀两晋六朝的文采风流,认为是中国文化的一个高峰。

《人间词话》,青年们读得懂的太少了;肚里要不是先有上百首诗,几十首词,读此书也就无用。再说,目前的看法,王国维是“唯心”的;在此俞平伯“大吃生活”之际,王国维也是受批判的对象。其实,唯心唯物不过是一物之两面,何必这样死拘!我个人认为中国有史以来,《人间词话》是最好的文学批评。开发性灵,此书等于一把金钥匙。一个人没有性灵,光谈理论,其不成为现代学究、当世腐儒、八股专家也鲜矣!为学最重要的是“通”,通才能不拘泥,不迂腐,不酸,不八股;“通”才能培养气节、胸襟、目光;“通”才能成为“大”,不大不博,便有坐井观天的危险。

妈妈说你的信好像满纸都是sparkling[光芒四射,耀眼生辉]。当然你浑身都是青春的火花,青春的鲜艳,青春的生命、才华,自然写出来的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了。我和妈妈常说,这是你一生之中的黄金时代,希望你好好的享受、体验,给你一辈子做个最精彩的回忆的底子!眼看自己一天天的长大成熟,进步,了解的东西一天天的加多,精神领域一天天的加阔,胸襟一天天的宽大,感情一天天的丰满深刻:这不是人生最美满的幸福是什么!这不是最隽永最迷人的诗歌是什么!孩子,你好福气!

寄你的书里,《古诗源选》《唐五代宋词选》《元明散曲选》前面都有序文,写得不坏;你可仔细看,而且要多看几遍;隔些日子温温,无形中可以增加文学史及文学体裁的学识,和外国朋友谈天,也多些材料。谈词、谈曲的序文中都提到中国固有音乐在隋唐时已衰敝,宫廷盛行外来音乐;故真正古乐府(指魏晋两汉的)如何唱法在唐时已不可知。这一点不但是历史知识,而且与我们将来创作音乐也有关系。换句话说,非但现时不知唐宋人如何唱诗、唱词,即使知道了也不能说那便是中国本土的唱法。

昆曲之所以如此费力、做作,中国音乐被文字束缚到如此地步,都是因为古人太重文字,不大懂音乐;懂音乐的人又不是士大夫,士大夫视音乐为工匠之事,所以弄来弄去,发展不出。汉魏之时有《相和歌》,明明是duet[二重唱]的雏形,倘能照此路演进,必然早有polyphonic[复调]的音乐。不料《相和歌》辞不久即失传,故非但无polyphony[复调音乐],连harmony[和声]也产生不出。真是太可惜了。

她说我的音色变化是一种不可学的天赋,萧邦所特有的,那种忽明忽暗,那种细腻到极点的心理变化。她觉得我的《夜曲》的结尾真像一个最纯洁最温柔的笑容。

这些话使我非常感动,表示她多么真切的了解我;至少没有一个人曾经像她这样,对我用言语来说出我心中最微妙的感受。她说:“这种天赋很难说来自何方,多半是来自心灵的纯洁;唯有这样纯洁到像明镜般的心灵才会给艺术家这种情感,这种激情。”这儿,她的话不正是王国维的话吗:“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对于比赛,我只抱着竭尽所能的心。我的确有非常特殊的长处,但可能并不适宜于比赛。比赛要求的是完美,比赛往往造就的是钢琴家,而不是艺术家。

赤子之心这句话,我也一直记住的。赤子便是不知道孤独的。赤子孤独了,会创造一个世界,创造许多心灵的朋友!永远保持赤子之心,到老也不会落伍,永远能够与普天下的赤子之心相接相契相抱!你那位朋友说得不错,艺术表现的动人,一定是从心灵的纯洁来的!不是纯洁到像明镜一般,怎能体会到前人的心灵?怎能打动听众的心灵?

音乐院院长说你的演奏像流水、像河;更令我想到克利斯朵夫的象征。天舅舅说你小时候常以克利斯朵夫自命;而你的个性居然和罗曼·罗兰的理想有些相像了。河,莱茵,江声浩荡……钟声复起,天已黎明……中国正到了“复旦”的黎明时期,但愿你做中国的——新中国的——钟声,响遍世界,响遍每个人的心!滔滔不竭的流水,流到每个人的心坎里去,把大家都带着,跟你一块到无边无岸的音响的海洋中去吧!名闻世界的扬子江与黄河,比莱茵的气势还要大呢!……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有这种诗人灵魂的传统的民族,应该有气吞牛斗的表现才对。

一天不接到你的信,我们一天不得安心。在比赛期间,我们也跟着紧张;比赛以后,太兴奋了,也是不定心。于是天天伸长头颈等你的信。我们预算月底月初一定会有你的信,可是到了今天已经是六日了,还是杳无音讯。我们满怀着愉快的心情写的前后八九封信,好像石沉大海,你竟只字不回。我们做了种种,以为比赛过后你太忙了,也许紧张了一个月,身体支持不住而病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实在弄不明白。至少马思聪先生离开华沙的时候,你是好好的,因为他来信没有说你有什么病的情况。你是知道我们日夜关心你,尤其是爸爸,忍耐着。左等右等,等急了,只是叹气。这个不必要的给我们的磨难,真是太突兀了。爸爸说,工作对他是一种麻醉剂,可是一有空就会想到你。晚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也是想到你。因为弄不明白其中的原因而感到痛苦。孩子,你明明知道你是我们的安慰,为什么轻而易举的事,这样吝啬起来呢!我们之间是无话不谈的,你有什么意见,尽可来信商量,爸爸会深思熟虑的帮你解决问题,因为他可以冷静的客观的分析问题,对你有很大的帮助。不论在哪方面,尤其在人情上来讲。你比赛后,一定急急的要告诉我们前后的经过,这是天经地义没有问题的。怎么你会令人不解到如此地步呢!因为没有你的信,我们做什么事都没有情绪,真是说不出的忧虑!

从我这次给你的译文中,我特别体会到,莫扎特的那种温柔妩媚,所以与浪漫派的温柔妩媚不同,就是在于他像天使一样的纯洁,毫无世俗的感伤或是靡靡的sweetness[甜腻]。神明的温柔,当然与凡人的不同,就是达·芬奇与拉斐尔的圣母,那种妩媚的笑容决非尘世间所有的。

说到“不答复”,我又有了很多感慨。我自问:长篇累牍的给你写信,不是空唠叨,不是莫名其妙的gossip[说长道短],而是有好几种作用的。第一,我的确把你当做一个讨论艺术、讨论音乐的对手;第二,极想激出你一些青年人的感想,让我做父亲的得些新鲜养料,同时也可以间接传布给别的青年;第三,借通信训练你的——不但是文笔,而尤其是你的思想;第四,我想时时刻刻,随处给你做个警钟,做面“忠实的镜子”,不论在做人方面,在生活细节方面,在艺术修养方面,在演奏姿态方面。我做父亲的只想做你的影子,既要随时随地帮助你、保护你,又要不让你对这个影子觉得厌烦。但我这许多心愿,尽管我在过去的三十多封信中说了又说,你都似乎没有深刻的体会,因为你并没有适当的反应,就是说:尽量给我写信,“被动的”对我说的话或是表示赞成,或是表示异议。

你可否很坦白、很诚恳的,直接向杰老师说明,大意如下:“您过去对我的帮助,我终生不能忘记。您对古典及近代作品的理解,我尤其佩服得不得了。本来我很想跟您在这方面多多学习,无奈我在长时期的、一再的反省之下,觉得目前最急切的是要彻底的改一改我的technic[技巧],我的手始终没有放松;而我深切的体会到方法不改将来很难有真正的进步;而我的年龄已经在音乐技巧上到了一个critical age[要紧关头],再不打好基础,就要来不及了,所以我想暂时跟斯托姆卡先生把手的问题彻底解决。希望老师谅解,我决不是忘恩负义(ungrateful);我的确很真诚的感谢您,以后还要回到您那儿请您指导的。”我认为一个人只要真诚,总能打动人的;即使人家一时不了解,日后仍会了解的。我这个提议,你觉得如何?因为我一生做事,总是第一坦白,第二坦白,第三还是坦白。绕圈子,躲躲闪闪,反易叫人疑心;你耍手段,倒不如光明正大,实话实说,只要态度诚恳、谦卑、恭敬,无论如何人家不会对你怎么的。我的经验,和一个爱弄手段的人打交道,永远以自己的本来面目对付,他也不会用手段对付你,倒反看重你的。你不要害怕,不要羞怯,不要不好意思;但话一定要说得真诚老实。既然这是你一生的关键,就得拿出勇气来面对事实,用最光明正大的态度来应付,无须那些不必要的顾虑,而不说真话!就是在实际做的时候,要注意措辞及步骤。只要你的感情是真实的,别人一定会感觉到,不会误解的。你当然应该向杰老师表示你的确很留恋他,而且有“鱼与熊掌不可得兼”的遗憾。即使杰老师下期一定调任,最好你也现在就和他说明;因为至少六月份一个月你还可以和斯托姆卡学technic,一个月,在你是有很大出入的!

你考虑这许多细节的时候,必须心平气和,精神上很镇静,切勿烦躁,也切勿焦急。有问题终得想法解决,不要怕用脑筋。我历次给你写信,总是非常冷静、非常客观的。唯有冷静与客观,终能想出最好的办法。

最近练的巴赫、贝多芬等,技巧倒都没有问题,却是贝多芬的音乐方面,我还不满意,总觉得太骚动,不够炉火纯青,不够宁静。难就难在这里。弹贝多芬必须有火热的感情,同时又要有冰冷的理智压住。第一乐章尤其难,节奏变化极多,但不能显得散漫,要热情、轻灵、妩媚,一点不能缺少深刻与沉着。

巴赫,我比较满意。以前的比洛式的弹法太夸张了,而且把巴赫的宗教气息沦为肤浅的充满激情和浪漫。巴赫仍然是浪漫的,但决非十九世纪才子佳人式的浪漫。那是一种内在的、极深刻沉着的热情。巴赫也发怒、挣扎、控诉,甚而至于哀号,但这一切都有一个巍峨庄严的躯壳,有那么一股神秘气息,一股信仰的力量。巴赫是有反抗精神的,但他从来没有想超越上帝;到最后总是上帝的神光使他一切的情绪安息了。

我直到最近,才开始感觉自己懂得一些巴赫,而且真正认识到他的伟大。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爱过巴赫,能整天弹他,同一首赋格即使弹上一千遍也不会厌倦。那真是神的音乐。在音乐会以前,没有比弹巴赫更有益的了:上台会那么镇静,使我头脑清醒。

你们的来信每次都使我感到自己是多么自私,真的,我始终没有能做到真正的冷静,感情还是主宰着我。爸爸信上的那种热诚和实事求是的精神,就像是鞭子鞭策着我的内心。

事实上,我还是非常的软弱,有时候我是多么讨厌这个“自己”。我常常怕跟你们谈这些,怕你们为我烦恼,而这又多了一个负担。我想我该多看些书,理论书。我那些小布尔乔亚的幻想,常常打扰我,该好好彻底清洗一下才行。

我常常觉得自己是生错了,或者说根本不该生,或者说根本不懂如何生活,说懒惰也可以,但我就是不善于去注意这些日常生活中应付人事的手段。

爸爸,我希望你不要误解我,因为心里烦,精神也累,所以写这些无聊的话。我的内心常常在斗争,要做到真正冷静沉着,可不容易。说真的,我也缺少今天新社会里的那种达观和勇往直前的精神;有时候有一点,但仅仅是有一点。我缺少一些很重要的“什么”。爸爸来信告诉我该怎么办吧。或者寄些什么书来,能够帮助我更有勇气的。

望这信不要打扰了你们的心情,我是希望你们快乐的。我知道自己还是太年轻,对人生的实际事务又太不懂,接触到一点就使我心烦意乱。过去我的感情生活也太乱了,有时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我尤其痛心的是,幼时那初恋的影子老是缠着我。

唯有把过去的思想包袱,一齐扔掉了,才能得到真正的精神上的和平恬静,才能真正心胸开朗的继续前进!孩子,勇敢些!别怕!别踌躇!而最要紧的是把日常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日常生活一乱,精神决不可能平静。

住屋及钢琴两事现已圆满解决,理应定下心来工作。倘使仍觉得心绪不宁,必定另有原因,索性花半天功夫仔细检查一下,病根何在?查清楚了才好对症下药,廓清思想。老是蒙着自己,不正视现实,不正视自己的病根,而拖泥带水,不晴不雨的糊下去,只有给你精神上更大的害处。该拿出勇气来,彻底清算一下。

不挖根,老是有些思想的、意识的、感情的渣滓积在心里,久而久之,成为一个沉重的大包袱,慢慢的使你心理不健全,头脑不冷静,胸襟不开朗,创造更多的新烦恼的因素。

你一边写信整理思想,一边就会发现自己有很多新观念;无论对人生,对音乐,对钢琴技巧,一定随时有新的启发,可以帮助你今后的学习。这样一举数得的事,怎么没勇气干呢?尤其你这人是缺少计划性的,多写信等于多检查自己,可以纠正你的缺点。

伦敦,傅聪凝视着一九五九年二月八日于欧洲首次登台演出之海报,喜悦心情中包含着无限忧伤与思念;关注着他艺术人生的父母却在万里之外,无法聆听他在海外的首演。自此,傅聪赤手空拳,以自己高超琴艺,开始了在世界音乐舞台上的光辉征程。

亲爱的孩子,果然不出所料,你的信我们在十三号收到。从伦敦的邮戳看来是七号寄的,所以很快,这封信真好!这么长,有意思及有意义的内容这么多!妈妈跟我两人把信念了好几遍,(每封你跟弥拉写来的信都要读三遍!)每遍都同样使我们兴致勃勃,欣喜莫名!你真不愧为一个现代的中国艺术家,有赤诚的心、凛然的正义感,对一切真挚、纯洁、高尚、美好的事物都衷心热爱,我的教育终于开花结果。你的天赋禀资越来越有所发挥;你是对得起祖国的儿子!你在非洲看到欧属殖民地的种种丑恶行径而感到义愤填膺,这是难怪的,安德烈·纪德(Andre Gide)三十年前访问比属刚果,写下《刚果之行》来抗议所见的不平,当时他的印象与愤怒也与你相差无几。你拒绝在南非演出是绝对正确的;当地的种族歧视最厉害,最叫人不可忍受。听到你想为非洲人义演,也使我感到十分高兴。了不起!亲爱的孩子!我们对你若非已爱到无以复加,就要为此更加爱你了。(……)

尽可能避免冗赘的字眼及词句,别毫无变化的说“多妙”或“多了不起”,你大可选用“宏伟”“堂皇”“神奇”“神圣”“超凡”等等字眼,使你的表达方式更多姿多彩,更能表现出感情、感觉、感受及思想的各种层次,就如在演奏音乐一般。要是你不在乎好好选择字眼,长此以往,思想就会变得混沌、单调、呆滞,没有色彩,没有生命。再没有什么比我们的语言更能影响思想的方式了。

接到你南非归途中的长信,我一边读一边激动得连心都跳起来了。爸爸没念完就说了几次Wonderful!Wonderful![好极了!好极了!]孩子,你不知给了我们多少安慰和快乐!从各方面看,你的立身处世都有原则性,可以说完全跟爸爸一模一样。对黑人的同情,恨殖民主义者欺凌弱小,对世界上一切丑恶的愤懑,原是一个充满热情、充满爱,有正义感的青年应有的反响。你的民族傲气,爱祖国爱事业的热忱,态度的严肃,也是你爸爸多少年来从头至尾感染你的;我想你自己也感觉到。孩子,看到你们父子气质如此相同,正直的行事如此一致,心中真是说不出的高兴。你们谈艺术、谈哲学、谈人生,上下古今无所不包,一言半语就互相默契,彻底了解;在父子两代中能够有这种情形,实在难得。我更回想到五六、五七两年你回家的时期,没有一天不谈到深更半夜,当时我就觉得你爸爸早已把你当做朋友看待了。

【我的书评】
在前文中傅雷本来是个学问渊博,谈吐优雅,且有很多真知灼见的人,家信中字里行间都流露出一股浓浓的对子女的思念和关爱,但是经过国内的文化大革命的劫难后,在被批判后,开始变得越来越低调做人,越来越没有生气,文中全是政治性的话语,就像傅聪所说的那样,国内外仿佛是两个世界,难怪傅聪一点儿也不想回国了。

爸爸从来不肯有求于人。这两年来营养之缺乏,非你所能想象,因此百病丛生,神经衰弱、视神经衰退、关节炎、三叉神经痛,各种慢性病接踵而来。他虽然一向体弱,可也不至于此伏彼起的受这么多的折磨。他自己常叹衰老得快,不中用了。我看着心里干着急。有几个知己朋友也为之担心,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大家都一样。人家提议:“为什么不上饭店去吃几顿呢?”“为什么不叫儿子寄些食物来呢?”他却始终硬挺,既不愿出门,也不肯向你开口;始终抱着置生命于度外的态度(我不知道你有没有体会到爸爸这几年来的心情?他不愿,我也不愿与你提,怕影响你的情绪)。后来我实在看不下去,便在去年十一月二十六日的信末向你表示……你来信对此不提及。今年一月五日你从Malta[马耳他]来信还是只字不提,于是我不得不在一月六日给你的信上明明白白告诉你:“像我们这样的父母,向儿子开口要东西是出于不得已,这一点你应该理解到。爸爸说不是非寄不可,只要回报一声就行,免得人伸着脖子等。”二月九日我又写道:“我看他思想和心理活动都很复杂,每次要你寄食物的单子,他都一再踌躇,仿佛向儿子开口要东西也顾虑重重,并且也怕增加你的负担。你若真有困难,应当来信说明,免得他心中七上八下。否则也该来信安慰安慰他。每次单子都是我从旁做主的。”的确,他自己也承认这一方面有复杂的心理(complex),有疙瘩存在,因为他觉得有求于人,即使在骨肉之间也有屈辱之感。你是非常敏感的人,但是对你爸爸妈妈这方面的领会还不够深切和细腻。我一再表示,你好像都没有感觉,从来没有正面安慰爸爸。

他不但为了自尊心有疙瘩,还老是担心增加你的支出,每次order[嘱寄]食物,心里矛盾百出,屈辱感、自卑感,一股脑儿都会冒出来,甚至信也写不下去了。他有他的隐痛:一方面觉得你粗心大意,对我们的实际生活不够体贴,同时也原谅你事情忙,对我们实际生活不加推敲,而且他也说艺术家在这方面总是不注意的,太懂实际生活,艺术也不会高明。从这几句话你可想象出他一会儿烦恼一会儿譬解的心理与情绪的波动。此外他再三劝你跟弥拉每月要save money[节省金钱],要做预算,要有计划,而自己却要你寄这寄那,多花你们的钱,他认为自相矛盾。尤其你现在成了家,开支浩大,不像单身的时候没有顾忌。弥拉固然体贴可爱,毫无隔膜,但是我们做公公婆婆的在媳妇面前总觉脸上不光彩。中国旧社会对儿女有特别的看法,说什么养子防老等等;甚至有些父母还嫌儿子媳妇不孝顺,这样不称心,那样不满意,以致引起家庭纠纷。我们从来不曾有过老派人依靠儿女的念头,所以对你的教育也从来没有接触到这个方面。正是相反,我们是走的另一极端:只知道抚育儿女,教育儿女,尽量满足儿女的希望是我们的责任和快慰,从来不想到要儿女报答。谁料到一朝竟会真的需要儿子依靠儿子呢?因为与一生的原则抵触,所以对你有所要求时总要感到委屈,心里大大不舒服,烦恼得无法解脱。

真想不到我们有福气,会有弥拉这样温柔可爱的媳妇,常常写那么亲切真诚的信来,使我们在寂寞的生活中添加不少光彩、温暖、兴奋与激动。我们看着你们的信,好像面对面谈话一样亲热。你们的信我们至少要从头至尾看上三遍,可以说每个字都要研究过,体会过,咂摸其中意味,互相讨论,还要举一反三,从中看出其他的细节,想象你们的生活,伦敦的情形以及一切西方世界的动静。我希望你们尽管忙,也要学学我们的榜样。聪,你倘能特别注意,字里行间自会理解许多东西,并不限于道德教训和嘱咐。我的笔很笨拙,说了一大堆,还是不能全部表达我心里的意思,多多少少的词不达意,只有你多加功夫,深深体会了。

我对老舍的早年作品看法已大大不同。从前觉得了不起的那篇《微神》,如今认为太雕琢,过分刻画,变得纤巧,反而贫弱了。一切艺术品都忌做作,最美的字句都要出之自然,好像天衣无缝,才经得起时间考验而能传世久远。比如“山高月小,水落石出”不但写长江中赤壁的夜景,历历在目,而且也写尽了一切兼有幽远、崇高与寒意的夜景;同时两句话说得多么平易,真叫做“天籁”!老舍的《柳家大院》还是有血有肉,活得很——为温习文字,不妨随时看几段。没人讲中国话,只好用读书代替,免得词汇字句愈来愈遗忘——最近两封英文信,又长又详尽,我们很高兴,但为了你的中文,仍望不时用中文写,这是你唯一用到中文的机会了。

自从你跟萧伯母双管齐下寄食物来,营养方面调剂了些,至少牛油就没有断过,爸爸以点心为主,中饭夜饭光是蔬菜也不在乎了。经常花了你不少钱,心里不免内疚。孩子,你对我们的作用太大了,能不伤感吗!

【我的书评】
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原文】
近几年来常常想到人在大千世界、星云世界中多么微不足道,因此更感到人自命为万物之灵实在狂妄可笑。但一切外界的事物仍不断对我发生强烈的作用,引起强烈的反应和波动,忧时忧国不能自已;另一时期又觉得转眼之间即可撒手而去,一切于我何有哉!这一类矛盾的心情几乎经常控制了我:主观上并无出世之意,事实上常常浮起虚无幻灭之感。个人对一切感觉都敏锐、强烈,而常常又自笑愚妄。不知这是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共同苦闷,还是我特殊的气质使然。即使想到你,有些安慰,却也立刻会想到随时有离开你们的可能,你的将来,你的发展,我永远看不见的了,你十年二十年后的情形,对于我将永远是个谜,正如世界上的一切,人生的一切,到我脱离尘世之时都将成为一个谜——个人消灭了,茫茫宇宙照样进行,个人算得什么呢!

【我的书评】
弥拉是美国小提琴家、音乐指挥耶胡迪·梅纽因的女儿。弥拉性格单纯,但性情急躁,喜欢简单直接的沟通,但傅聪是具有典型东方性格的人,性格内敛,因此也造成两人沟通上,存在比较大的分歧。再加上傅聪常年在外演出,这让弥拉感觉非常孤独,最终在9年后,两人选择分开。


【原文】
我老想帮助弥拉,但自知手段笨拙,深怕信中处处流露出说教口吻和家长面孔。青年人对中年老年人另有一套看法,尤其西方少妇。你该留意我的信对弥拉起什么作用:要是她觉得我太古板、太迂等等,得赶快告诉我,让我以后对信中的措辞多加修饰。我决不嗔怪她,可是我极需要知道她的反应来调节我教导的方式方法。你务须实事求是,切勿粉饰太平,歪曲真相:日子久了,这个办法只能产生极大的弊害。你与她有什么不协和,我们就来解释、劝说;她与我们之间有什么不协和,你就来解释、劝说,这样才能做到所谓“同舟共济”。

我抱着满腔愉快的心情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日夜盼望的那么一天终于到来,爸爸的问题解决了,已于报上发表(就是“摘掉帽子”)。但他自己认为谈不上什么自我改造。他认为本来“戴帽子”与“摘帽子”都是他们的事,与他无关。好些多年不见的朋友,见报后都非常高兴的打电话来道贺,有的上门来看他,都表示无限兴奋。近在咫尺的林医生,整整三年不来往,他一知道就来看爸爸,林伯伯除了头发更秃了些,略微瘦了些,还是老样子:精神充沛,热情洋溢,相互之间,毫无隔阂,我们谈了四个多钟点,痛快极了。

现在弥拉还年轻,有幻想,有热情,多少应该满足她活跃的青春的梦,偶尔看看电影,上博物馆,陶醉在过去的历史的成果中,欣赏体会;周末去郊外或公园散步闲游,吸收自然界的美,要过这种有计划有调节的生活,人生才有意思。我们是年老了,可是心里未尝不向往这种生活呢!

【我的书评】
是呀,感觉自己和傅聪一样,就是太固执了,当我去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总是要坚持到把这件事情做完了才肯放松自己去休息,可即使是在放松的时候心里也还挂念着下一个问题,总是让自己的身心感到非常疲惫不堪,听了傅雷先生说的话,我觉得我也应该和傅聪一样深刻地反省自己,绝不能因为过度地学习和工作而让自己的身体受到无法挽回的伤害,否则到时候就悔之晚矣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劳逸结合,张弛有度,这才是最好的生活和学习方式。


【原文】
单说技巧吧,有时硬是别扭,倘若丢开一个下午,往大自然中跑跑,或许下一天就能顺利解决。人的心理活动总需要一个酝酿的时期,不成熟时硬要克服难关,只能弄得心烦意躁,浪费精力。

我始终觉得你犯一个毛病,太偏重以音乐本身去领会音乐。你的思想与信念并不如此狭窄,很会海阔天空的用想象力;但与音乐以外的别的艺术,尤其大自然,实际上接触太少。整天看谱、练琴、听唱片……久而久之会减少艺术的新鲜气息,趋于抽象、闭塞,缺少生命的活跃与搏击飞纵的气势。我常常为你预感到这样一个危机,不能不舌敝唇焦,及早提醒,要你及早防止。

你的艺术需要时时刻刻的创造,便是领会原作的精神也得从多方面(音乐以外的感受)去探讨:正因为过去的大师就是从大自然,从人生各方面的材料中“泡”出来的,把一切现实升华为emotion[感情]与sentiment[情操],所以表达他们的作品也得走同样的路。这些理论你未始不知道,但似乎并未深信到身体力行的程度。另外我很奇怪:你年纪还轻,应该比我爱活动;你也强烈的爱好自然,怎么实际生活中反而不想去亲近自然呢?我记得很清楚,我二十二三岁在巴黎、瑞士、意大利以及法国乡间,常常在月光星光之下,独自在林中水边踏着绿茵,呼吸浓烈的草香与泥土味、溪水味,或是借此舒散苦闷,或是沉思默想。便是三十多岁在上海,一逛公园就觉得心平气和,精神健康多了。太多与刺激感官的东西(音乐便是刺激感官最强烈的)接触,会不知不觉失去身心平衡。你既憧憬希腊精神,为何不学学古希腊人的榜样呢?你既热爱陶潜、李白,为什么不试试去体会“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境界(实地体会)呢?

我一生为你的苦心,你近年来都体会到了。可是我未老先衰,常有为日无多之感,总想尽我仅有的一些力量,在我眼光所能见到的范围以内帮助你,指导你,特别是早早指出你身心与艺术方面可能发生的危机,使你能预先避免。“语重心长”这四个字形容我对你的态度是再贴切没有了。只要你真正爱你的爸爸,爱你自己,爱你的艺术,一定会郑重考虑我的劝告,接受我数十年如一日的这股赤诚的心意!

你也很明白,钢琴上要求放松先要精神上放松,过度的室内生活与书斋生活恰恰是造成现代知识分子神经紧张与病态的主要原因;而萧然意远、旷达恬静、不滞于物、不凝于心的境界只有从自然界中获得,你总不能否认吧?

弥拉比你小五岁,应该是喜欢活动的年纪。你要是闭户家居,岂不连带她感到岑寂枯索?而看她的气质,倒也很爱艺术与大自然,那就更应该同去欣赏,对彼此都有好处。只有不断与森林、小溪、花木、鸟兽、虫鱼和美术馆中的杰作亲炙的人,才会永远保持童心、纯洁与美好的理想。

你切不可只顾着你的艺术,也得分神顾到你一生的伴侣。二十世纪登台演出的人更非上一世纪的演奏家可比,他要紧张得多,工作繁重得多,生活忙乱得多,更有赖于一个贤内助。所以分些精神顾到弥拉(修养、休息、文娱活动……),实际上仍是为了你的艺术;虽然是间接的,影响与后果之大却非你意想所及。你首先不能不以你爸爸的缺点——脾气暴躁为深戒,其次不能期待弥拉也像你妈妈一样和顺。在西方女子中,我与你妈妈都深切感到弥拉已是很好的好脾气了,你该知足,该约制自己。天下父母的心总希望子女活得比自己更幸福;只要我一旦离开世界的时候,对你们俩的结合能有确切不移的信心,也是我一生极大的酬报了!

这次弥拉的信写得特别好,细腻、婉转,显出她很了解你,也对你的艺术关切到一百二十分。从头至尾感情丰富,而且文字也比以前进步。我得大大夸奖她一番才好。此次出门,到处受到华侨欢迎,对她也大有教育作用,让她看看我们的民族的气魄,同时也能培养她的热情豪侠。

我想你们一定碰到过梁伯伯及林瑾阿姨了,我早已去信通知他们,他们就住在悉尼。我真羡慕那些朋友,他们可以听你的音乐会,到后台去见你;可是我们呢,远隔重洋,哪一天会见面啊!

阿敏二十六日到家了,我得去车站接他,他常问“哥哥他们有信么?”这次能看到你们的长信,真不知如何兴奋呢!他今年暑假毕业,分配工作大概回原校当助教,不久,就要为人师了,可怜他根底浅,各方面常识欠缺,等到做事,就感到贫乏,大大的不够了,还得继续下功夫。他资质差,就是经爸爸点拨,接受的能力有限,也就不够深入。前两个月他曾翻了两篇短文章寄来,爸爸替他仔细校阅,纠正错误,还逐条加以说明,白天没工夫,晚上加班加点。爸爸说,他非尽力帮助不可;为了儿子,做父亲的任何代价都不惜的。你是深知爸爸的那股劲儿,我常常为之感动得流泪。爸爸常说:“阿敏我教得太少,心里不免内疚,现在得迎头赶上,可惜见面时间短,帮助也就不透了。”

你那股理想主义的热情着实可惊,相形之下,我真是老朽了。一年来心如死水,只有对自己的工作还是一个劲儿死干;对文学艺术的热爱并未稍减,只是常有一种“废然而返”“怅然若失”的心情。也许是中国人气质太重,尤其是所谓“洒脱”与“超然物外”的消极精神影响了我,也许是童年的阴影与家庭历史的惨痛经验无形中在我心坎里扎了根,年纪越大越容易人格分化,好像不时会置身于另外一个星球来看尘世,也好像自己随时随地会失去知觉,化为物质的元素。天文与地质的宇宙观常常盘踞在我脑子里,像服尔德某些短篇所写的那种境界,使我对现实多多少少带着detached[超然]的态度。可是在工作上,日常生活上,斤斤较量的认真还是老样子,正好和上述的心情相反——可以说人格分化;说不定习惯成了天性,而自己的天性又本来和我理智冲突。intellectually[理智上]我是纯粹东方人,emotionally &instinctively[感情上及天性方面]又是极像西方人。其实也仍然是我们固有的两种人生观:一种是四大皆空的看法,一种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或许人从青少年到壮年到老年,基本上就是从积极到消极的一个过程,只是有的人表现得明显一些,有的人不明显一些。自然界的生物也逃不出这个规律。你将近三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好比暮春时节,自应蓬蓬勃勃往发荣滋长的路上趱奔。最近两信的乐观与积极气息,多少也给我一些刺激,接信当天着实兴奋了一下。

我和妈妈特别高兴的是你身体居然不摇摆了:这不仅是给听众的印象问题,也是一个对待艺术的态度,掌握自己的感情,控制表现,能入能出的问题,也具体证明你能化为一个idea[意念],而超过了被音乐带着跑,变得不由自主的阶段。只有感情净化,人格升华,从dramatic[起伏激越]进到contemplative[凝神沉思]的时候,才能做到。可见这样一个细节也不是单靠注意所能解决的,修养到家了,自会迎刃而解。(胸中的感受不能完全在手上表达出来,自然会身体摇摆,好像无意识的要“手舞足蹈”的帮助表达。我这个分析你说对不对?)
相形之下,我却是愈来愈不行了。也说不出是退步呢,还是本来能力有限,以前对自己的缺点不像现在这样感觉清楚。越是对原作体会深刻,越是欣赏原文的美妙,越觉得心长力绌,越觉得译文远远的传达不出原作的神韵。返工的次数愈来愈多,时间也花得愈来愈多,结果却总是不满意。时时刻刻看到自己的limit[局限],运用脑子的limit[局限],措辞造句的limit[局限],先天的limit[局限]——例如句子的转弯抹角太生硬,色彩单调,说理强而描绘弱,处处都和我性格的缺陷与偏差有关。自然,我并不因此灰心,照样“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不过要心情愉快也很难了。工作有成绩才是最大的快乐:这一点你我都一样。

孤独的感觉,彼此差不多,只是程度不同,次数多少有异而已。我们并未离乡背井,生活也稳定,比绝大多数人都过得好;无奈人总是思想太多,不免常受空虚感的侵袭。唯一的安慰是骨肉之间推心置腹,所以不论你来信多么稀少,我总尽量多给你写信,但愿能消解一些你的苦闷与寂寞。只是心愿是一件事,写信的心情是另一件事:往往极想提笔而精神不平静,提不起笔来;或是勉强写了,写得十分枯燥,好像说话的声音口吻僵得很,自己听了也不痛快。

一方面狂热、执著,一方面洒脱、旷达、怀疑,甚至于消极:这个性格大概是我遗传给你的。妈妈没有这种矛盾,她从来不这么极端。弥拉常说你跟我真像,可见你在她面前提到我的次数不可胜计,所以她虽未见过我一面,也像多年相识一样。

认真的人很少会满意自己的成绩,我的主要苦闷即在于此。所不同的,你是天天在变,能变出新体会、新境界、新表演,我则是眼光不断提高而能力始终停滞在老地方。

几次三番动笔写你的信都没有写成,而几个月的保持沉默也使我魂不守舍,坐立不安。我们从八月到今的心境简直无法形容。你的处境,你的为难(我猜想你采取行动之前,并没和国际公法或私法的专家商量过。其实那是必要的),你的迫不得已的苦衷,我们都深深的体会到,怎么能责怪你呢?可是再彻底的谅解也减除不了我们沉重的心情。民族自尊心受了伤害,非短时期内所能平复;因为这不是一个“小我”的、个人的荣辱得失问题。便是万事随和处处乐观的你的妈妈,也耿耿于怀,伤感不能自已。不经过这次考验,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这方面的感觉有这样强。一九五九年你最初两信中说的话,以及你对记者发表的话,自然而然的,不断的回到我们脑子里来,你想,这是多大的刺激!我们知道一切官方的文件只是一种形式,任何法律手续约束不了一个人的心——在这一点上我们始终相信你;我们也知道,文件可以单方面的取消,只是这样的一天遥远得望不见罢了。何况理性是理性,感情是感情,理性悟透的事情,不一定能叫感情接受。不知你是否理解我们几个月沉默的原因,能否想象我们这一回痛苦的深度?不论工作的时候或是休息的时候,精神上老罩着一道阴影,心坎里老压着一块石头。我们比什么时候都更想念你,可是我和妈妈都不敢谈到你:大家都怕碰到双方的伤口,从而加剧自己的伤口。我还暗暗的提心吊胆,深怕国外的报纸、评论,以及今后的唱片说明提到你这件事。……孩子出生的电报来了,我们的心情更复杂了。这样一件喜事发生在这么一个时期,我们的感觉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百感交集,乱糟糟的一团,叫我们说什么好呢?怎么表示呢?所有这一切,你岳父都不能理解。他有他的民族性,他有他民族的悲剧式的命运(这个命运,他们两千年来已经习为故常,不以为悲剧了),看法当然和我们不一样。然而我决不承认我们的看法是民族自大,是顽固,他的一套是开明、是正确。他把国籍看做一个侨民对东道国应有的感激的表示,这是我绝对不同意的!至于说弥拉万一来到中国,也必须入中国籍,所以你的行动可以说是有往有来等等,那完全是他毫不了解中国国情所作的猜测。我们的国家从来没有一条法律,要外国人入了中国籍才能久居!接到你岳父那样的信以后,我并不作复,为的是不愿和他争辩;可是我和他的意见分歧点应当让你知道。

提起笔来真不知千言万语何从说起!你这样长时期的不给我们信,真不知我们思念你的痛苦,爸爸晚上的辗转不能入睡,大一半也在你身上,我们因为想你想得厉害,反怕提到你,可是我们的内心一样焦虑;我常常半夜惊醒,百感交集,忧心如焚这四个字,就可以说明父母思念儿子的心情。你现在有了孩子,应该体会得到。这半年来幸而弥拉有信来,还有凌霄可爱的照片,给了我们不少安慰,我真是万分的感谢她。你的行动多少还知道一鳞半爪,弥拉还很有趣的描写孩子的喜怒,我们真是从心底里欢喜。孩子越长越漂亮,朋友们看了,都说鼻子面型像你,额角眼睛有些像他母亲,如今快六个月了,恐怕又变了样,望多拍些照,经常寄来,让我们枯寂的生活中,多一些光彩,多一些温暖。

你的唱片至今未寄来,难道伦敦的唱片公司不能向美国去订,再由伦敦航空寄来吗?你真不知道我们对你唱片的重视,放你的片子,好像与你的距离近了,更亲切了。我们远隔万里,见面当然谈不上,可是总该有权利听你的唱片,总不至于办不到吧,望百忙中来信,让我们快乐一下吧!

没有几天就要过春节了,孩子不在身边,虽然寂寞单调的生活过惯了,总有空虚之感。不写了,再见!

半年来你唯一的一封信不知给我们多少快慰。看了日程表,照例跟着你天南地北的神游了一趟,做了半天白日梦。人就有这点儿奇妙,足不出户,身不离斗室,照样能把万里外的世界、各地的风光、听众的反应、游子的情怀,一样一样的体验过来。

你的心绪我完全能体会。你说的不错,知子莫若父,因为父母子女的性情脾气总很相像,我不是常说你是我的一面镜子吗?且不说你我的感觉一样敏锐,便是变化无常的情绪,忽而高潮忽而低潮,忽而兴奋若狂,忽而消沉丧气等等的艺术家气质,你我也相差无几。

【我的书评】
学文科的学生一方面因为思考得过于深邃而老是与周围现实感到格格不入,另一方面又因为没有实际技能傍身而忧心忡忡。


【原文】
凡是有利于艺术的,往往不利于生活;因为艺术家两脚踏在地下,头脑却在天上,这种姿态当然不适应现实的世界。

你们眼看着自己的孩子一天天成长,真是赏心乐事!想象我们的孙儿在你们的客厅及厨房里望着我们的照片,从而认识了远方的爷爷奶奶,这情景,又是多么叫人感动!尽管如此,对于能否有一天亲眼看见他,拥抱他,把他搂在怀里,我可一点都不抱希望……妈妈相信有这种可能,我可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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