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苦难是什么?
苦难是三度灼伤的疤痕,治疗的过程很痛苦,长了新皮要磨掉,再长,再磨。最后定型的皮也不是好的,充满扭曲的痕迹。
苦难成为一个人身上永远消不掉的一部分,承受苦难的人得带着苦难活着,就像带着去不掉的伤疤,除了与之共存,或者自杀,没有其他选择。
一般人见到别人的伤疤,有的忍不住多看两眼,有的则会刻意转过头不看。无论哪种,都说明一般人面对疤痕的尴尬,就像一般人听到关于苦难的经历,他们也会尴尬,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共情。甚至有些人会在心底嘀咕:「干嘛在这个场合提这个!」
谈到这,让我想到在国内搞死亡教育有多难。
2.
有些人纠结于苦难的原因,他们不理解为什么自己要经历这一切,而别人不用。
有些人否定他们的记忆,在他心中早有对于苦难的解答,容不得其他人质疑。他所追寻的证明,不过是给自己射出的箭划上靶心。
在他们心中,质疑者都是坏人,不与之同行者跟背叛者无异。
除此之外,有些受苦的人,他们不再探究原因,不是因为原因不重要,而是他们已经知晓原因,对他们而言,真正的困难在于是否能接受原因。
回到前述的质疑,有些时候,「质疑」是一种内在的心理防御,等他接受了,他就不质疑了。
哲学很注重质疑,「怀疑论」的诞生就来自哲学的精神,来自哲学家的实践。
但是怀疑有极端的,也有温和的。
温和的怀疑,那是进步的动力。比如我们童年某段时期,对于大人说的话深信不疑,但我们慢慢随着生活经验和大人口述的差异,我们产生怀疑,于是我们去求证,进而使我们获得真正的知识,也了解大人说的不一定对。
极端的怀疑,则是怀疑一切,以至于连自己的存在都怀疑,进而让自己活在一个巨大的不确定感中。恐慌症的患者,往往就活在一种无法自控的极端怀疑中,以至于影响生活。
我们受的教育,就是养成我们拥有「温和的怀疑」精神,杜绝极端的轻信,以及极端的怀疑。
放到苦难的议题上,我们对宣扬苦难的文宣有所怀疑,这不是什么坏事,因为这给了我们验证真相的机会。
3.
倘若苦难是一个故事,一个好的故事,应当述说的是苦难本身,而不是利用苦难满足自己的表达欲。
我不喜欢那些利用苦难的人,因为没有人生来就该遭受苦难。就像有人喜欢生来就有残疾,或是生在父母会殴打孩子的家庭吗?
正因为苦难让人难受,人天生就有消除苦难的倾向。所以我们谈及苦难时,会试着找出消除苦难的方法,但某些歌颂苦难的宣传,他们好像不想消除苦难,而是想唤起读者的内疚感。
从现实角度来说,可以拿苦难责怪上帝不公,但用苦难责怪不相关的其他人,这是很荒诞的一件事,因为这不是受苦者的错,也不是读者的错。
唤起不必要的内疚感,是很常见的一种道德绑架,是一种落伍的精神施压。
有些人就是这样对待孩子的,一边养育孩子,一边不断告诉孩子自己为孩子付出很多、牺牲很多,只差没告诉孩子:「我把全部生命都奉献给你了,你怎么还能不按照我的方式活着呢!」
当一个人口口声声说他很辛苦,但他却放不下这份辛苦,往往是因为这份辛苦能带给他「好处」。
有些人处在一个有毒的关系中,但这个有毒的关系也滋养了他,比如给了他存在感,以至于他无法离开。
有些人处在一个受苦的工作环境,但这个受苦的工作环境满足了他,比如满足了他被看见的需要,以至于他边抱怨,边忍受。
4.
拿苦难比较,那是更诡异的一件事,但这件事确实不断发生,尤其在一些老年群体上。比如像我爷爷那一辈的人,互相比较谁年轻时候吃的苦比较多,成为一种拉抬自己价值感的工具。
这些对于苦难的观念,随着时代逐渐被扫去。现在越来越多年轻人意识到这一点,意识到苦难就只是苦难。
苦难是不被祝福的事物,是应当避免的错误,但当苦难发生,人们也只能承受这份遗憾。但如果因为承受这份遗憾,导致有些人开始宣称苦难很好、苦难很棒,包括开始炫耀自己应对苦难的辛苦,以此为傲。
这时需要有人告诉旁观者,你不用因此感到自责,他的苦难不是你的错。你可以共情他,想着要帮助他,但你无法让一个以苦难为乐的人从苦难中走出来。
我们要避免让自己通过苦难得到滋养,因为这种滋养带来的不是营养,而是一种令人上瘾的毒品。
上了这种瘾的人会把身边的人都赶走,因为他们沉溺的苦难基本发生在过去,容不下现实当下任何人的位置。
沉溺于苦难者,他们需要帮助,可遗憾的是,只有他们愿意放弃对苦难的歌颂,放弃通过苦难去撰写一个伟大的故事,他们才有可能拥抱真实的、当下的幸福。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困难在于,如果一个人发现造成他苦难的对象,他一辈子都不可能在这个对象上讨到公道。那么他除了转化对苦难的感受,好回避「被伤害,却得不到正义伸张,只能忍气吞声」的内心冲击,似乎也没有更好的方式面对明天。
5.
阿汤是一位工头,三十多岁,已婚,有一个孩子。
他对父亲的印象是这样的:辱骂妻子,还会动手打她。经常不回家,在外面有很多情人。连孩子的生日都可以忘记,还曾经有债主上门,让他和母亲很难堪。
阿汤的爸爸晚年得了癌症,临死前,阿汤的妈妈要阿汤放下对父亲的仇恨,原谅父亲。
阿汤做不到,于是他在朋友的介绍下看了心理咨询。
通过心理咨询,阿汤认识到一件事,「慈悲是选择,原谅不是。」
我们可以通过自己努力修养,让自己变成一位慈悲的人,心存善念、关怀他人。
但原谅一个人,那是不能勉强的。有些人伤害我们,我们恨他们,谁也没有权力要我们原谅。
阿汤去看了爸爸最后一眼,出于慈悲。他没有原谅父亲,因为他做不到。
自己想做就能做的,才有所谓选择。
同样的,一个人的苦难是他的选择吗?
既然不是,何以别人有权要求你去歌颂苦难。
我们能做的,无非就是让自己多一分慈悲,并把这分慈悲带到我们生活中,带给他人,带给自己。
作者:高浩容。哲学博士,前台湾哲学咨商学会监事。著有《小脑袋装的大哲学》、《写给孩子的哲学思维启蒙书》等著作。公众号: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