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瑛的婆婆简直就是恶婆婆的典范。
商量结婚的时候,本来说好了加长林肯开路,9台宝马接亲,结果她亲耳听到婆婆刘芳华斥责李嘉东:“娶个小门小户的丫头,有必要这么铺张吗。”就这样车队缩水一半,领头的是辆十万块国产车。
接亲的车队到了自家楼下,秦瑛看到父母脸上悻悻的。
秦瑛性子弱,心里有气,但还端着“我让步,以家庭和谐为重”的贤妻良母范儿。没过多久怀孕生子,婆婆来照顾孩子,秦瑛再也端不下去了——家里所有的事情刘芳华都要指手划脚,秦瑛想吃什么没什么,李嘉东想吃什么变着戏法也能弄来。有天秦瑛想洗澡,家里淋浴坏了,她要把一桶热水从厨房拎到卫生间,剖宫产还没满月,怎么拎得动水?但她不说,她倔强地挪一步歇一脚,就看刘芳华来不来帮忙。刘芳华拿着个蒲扇给孩子扇风,阴阳怪气地说:“都给你说了月子洗不得澡,你不听,哎呀算了,别人家养的姑娘我有什么资格多嘴。”
秦瑛气得在卫生间崩溃大哭。做剖宫产之前肚皮和大腿都涂了碘酒,这都快一个月了还是黄色,她满身药味,大热的天怎么坚持?
晚上李嘉东回来,秦瑛提了一下这事儿。李嘉东承认他妈性格有问题,因为他爸走得早,他有个妹妹又在3岁时走丢了,她曾一度崩溃。秦瑛听出这是在替老太太辩护,李嘉东赶紧补一句回头他会说他妈。第二天刘芳华的妹妹来做客,刘芳华当着秦瑛的面声泪俱下地痛诉了半个小时:秦瑛极没教养,她看电视时故意挡着,不知道疼老公半夜天天都是老公给孩子冲奶粉,改口费都拿了到现在还没喊过妈,每天什么都不干就知道告状……说到最后连她妹妹也对秦瑛怒不可遏。秦瑛百口莫辩,在心底暗暗发誓,您老将来老了瘫了,我要是照顾您一个小时我就不是人。
不舍得花钱请保姆,娘家妈身体不好帮不了忙,秦瑛能做的只有忍。
忍忍忍,把婚前的那点美好愿望都忍光了。
秦瑛的身体慢慢恢复,一个人能带得动孩子了,她开始想办法把婆婆弄走。
一天晚上秦瑛正在奶孩子,刘芳华接了个电话,忽然大叫:“真的吗?!”然后号啕大哭。
秦瑛懵懵地着着她,刘芳华抹着眼泪道:“我闺女……找到了……”
哎呀太好的机会,秦瑛心想,母女俩相拥而泣,痛诉离别之苦,然后赶紧把您妈接走。
第二天帮忙找人的志愿者先到家里来给刘芳华看相片,然后带她去采血做亲子鉴定。等待鉴定结果的那一个星期刘芳华都是疯狂的,每天念叨:“这次肯定是,长得多像她爸啊,哎呀老头子你在天上看到了吗。”念得秦瑛心里毛毛的,她只关心这从天而降的小姑子有条件把她老娘弄走吗。
亲子鉴定配上了。
志愿者、记者、派出所、居委会的人一起商量,决定在居委会见面。李嘉东也很激动,只有秦瑛纯属好奇去凑热闹。夫妻俩扶着眼睛都哭肿的老太太到了居委会,那边凳子上坐着个满脸菜色的姑娘,一大群人围着她,看到老太太过来,闪光灯咔咔咔响起来,镜头全部对准了两人。
姑娘纹丝不动,她在观察,在试探,在思索。
刘芳华老泪纵横:“妮儿啊,我的妮儿啊。”
姑娘还是不动,眼神灵巧地闪到秦瑛和李嘉东身上,通过他们的穿着打扮在判断。
刘芳华又喊了一遍:“我找了你二十年呐!”
姑娘像定住了一样。
这就尴尬了。大家都等着她们抱头痛哭呢。
刘芳华走上去想拉她的手,姑娘木木地被她拉住,操着外地口音的普通话问:“你知道我受了多少罪吗?!”
责怪也算是个悲伤的开头吧。刘芳华赶紧说:“知道啊!我命苦的妮儿啊!”说着不顾一切上去抱她,大家理想的大戏这才开始,总算松了口气。
秦瑛的呼吸却有点接不上来,她隐隐感觉到,这不是个好开头。
果然不出秦瑛所料,小姑子招弟被卖到穷乡僻壤,大字不识一个,已经结婚,生了两个孩子,家徒四壁。
招弟被接到秦瑛家里来,她两眼放光:“这是我哥的房子?!”
“这灶台,这厕所,啧啧,真干净。”她看着孩子的摇床,满脸挑衅:“挂这么多玩艺儿?还会响咧,高级。”然后转头问秦瑛:“娃儿这么小看得到吗,娃半岁前都是睁眼瞎。”
最后她踱步到书房,指着高低床说:“这儿睡我们娘仨儿也够了,上铺睡他爹。”
秦瑛简直要昏倒。
晚上招弟先在书房住下,刘芳华跑到她房间跟她说了半宿话。秦瑛在卧室厉声问李嘉东:“她要在这儿住?”
“她在村里生活的相片我看了,太苦了……我妈想让她在这边做点小生意,我们在这儿也可以帮衬帮衬……”
秦瑛勃然大怒:“想都别想!”
一心想做好媳妇的秦瑛顶了个恶女人的头衔,人人唾之。最后她也没赢,双方各让一步——招弟全家先在她家里住一段时间,等招弟的早餐店开起来以后,她们一家搬到店里去。
招弟知道秦瑛不欢迎她,她也不跟秦瑛说话,都是用鼻子哼。不过她跟刘芳华说话也没好到哪去,开口不离:“我受了多少罪,遭了多少虐,我小时候你怎么能让人给我抱走了呢,你看我要是在你身边长大,现在也不至于连书都没得念……”说得刘芳华每天鼻涕一把泪一把。
出于对女儿的愧疚,刘芳华拿出5万块钱,让妹妹的熟人帮忙给招弟去盘个早餐铺子。铺子的墙角焊了个夹层,可以放下两张床,秦瑛一看就知道完了,想把刘芳华赶到招弟那儿去住这辈子不用想。
生意做了一个月,招弟每天回来叫苦连天,说生意不好做,半夜就要起床准备,比种地还辛苦。
每一次来,她都拎点自家做的小菜,两笼包子;每一次哭穷,她都能从刘芳华那儿哄走一点钱,有时候几百,有时候上千。
秦瑛被气得肝疼,一点办法没有。
招弟那个男人也很奇葩,一双脚又臭又大,走到哪儿都把脚伸在桌子上,熏得人没法进门。
一天夜里李嘉东出差,秦瑛的儿子高烧出疹子,她赶紧和刘芳华一起抱孩子去医院。路过招弟的店,看到里面有光,两人进去一看,招弟和她男人正在一个大盆里揉废纸箱子,男人用一双奇臭的脚在里面踩。
“这是干嘛?”
招弟说:“和到肉里。”
“和肉里干嘛?”
“包包子啊!你以为钱那么好挣啊!”
再一看,他们买的肉,全是淋巴下水,肉搅烂后把纸箱沫子添点香精兑到一起,就是包子馅儿。秦瑛马上抱着孩子出门哇哇吐。
孩子还在烧,得赶紧去医院,刘芳华顾不得和他们多说,先给秦瑛帮忙。到了医院她才吭出一句:“这俩人也太不地道了吧?!”
“最不地道的是招弟居然还把包子拎给咱吃,我说呢怎么从来没见她自己吃过。”
刘芳华也想吐,但又不相信:“她总不至于……”
“不至于什么?难道还专门给你包点好肉?你在她那儿看到好肉了吗?”
刘芳华脸色奇差。
招弟说大孩子要上幼儿园,户口不在这儿学校不收,得交两万块钱建校费。
秦瑛知道婆婆手里也没什么钱,再拿,就是棺材本儿了。再说她也不信,上个幼儿园要交什么建校费?她悄悄到学校一打听,没有的事儿。赶紧给婆婆打电话,刘芳华在电话里呼吸急促,一声不吱。
晚上刘芳华把招弟全家都叫来,严厉地问:“包子馅儿的事儿谁想的主意?!”
招弟的老公颇得意:“我呀,人长脑子干嘛的,啥事儿不都得动脑子想吗?要不是用这招儿,我们家包子卖一块钱四个,连本儿都收不回来。”
不等他继续嘚瑟,刘芳华又问:“建校费的事儿谁的主意?!”
俩人怔了一下,招弟说:“妈,是这样的……”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她喊妈。刘芳华也一愣,眼泪旋即掉下来,基本不用听她后面怎么胡扯了,全盘原谅。
招弟的意思是在店里住着对孩子不好,门口车多,小的那个刚学会走路,不安全。她想租个小区里面的房子,手头紧,她怕把这个真实的理由说出来对秦瑛不好,因为别人会觉得是秦瑛不允许她在自家住。
秦瑛气得想吐血。刘芳华说:“好好好,只要是正当事情,我把棺材本儿拿出来都没问题。”
老太太最后的两万块钱也拿出来了。秦瑛摁着怒火怂恿她:“孩子现在我一个人带得过来,你没事儿多去照顾照顾招弟一家子。”
招弟两口子倒也爽快,马上答应租好了房子就把老太太接走。
老太太终于走了,家里消停下来,秦瑛爽得想立马铺上跳舞毯。
谁知道清静日子没过两天,刘芳华又打电话给秦瑛:“瑛哪,我看我还是回来给你带小孩吧,你要是不需要呢,我就回老家去。”
她以前没这么软弱过,秦瑛不知道她受啥刺激了,心软问道:“怎么了?”
“唉……”
过了一会儿刘芳华提着自己的行李,眼泪巴巴地出现在门口。
原来招弟把她弄过去,就是想方设法找她要钱的。今天大孩子要买衣服,明天小孩子要买玩具,后天又在哪儿哪儿看中了房子。一听说老太太真没钱了,连饭都不给吃。招弟在外面捡了个野猫回去养,猫吃的都比老太太好。
“不会吧。”秦瑛并没有想像中的幸灾乐祸,尽管知道那家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她还是被这打破她想象力底线的坏,给震住了。
“我找她找了20年……”刘芳华泣不成声:“心里觉得,空了多大一块,一个大窟窿一辈子都堵不住,现在找回来了,怎么是这样……”
秦瑛看着刘芳华的白头发被风吹到嘴里,脸上全是眼泪,以前对她那么强烈的恨,顷刻化为怜悯。
李嘉东回来后要去找招弟算帐,被刘芳华拉住:“算了算了,就当没这个孩子的。一个外人养大的孩子,连我儿媳妇一半都不如。”
这是刘芳华第一次说点秦瑛的好。秦瑛听得心里百味杂陈。
李嘉东说招弟不会甘心,毕竟他条件比妹妹好很多,她肯定还会想办法在他身上弄钱。母子俩商量好,只要她张口就给她堵回去,一分钱也不能再给她。
停了一个星期,招弟一家人竟然很争气地没有出现。秦瑛和李嘉东觉得不对劲儿,去早餐铺子看,铺子关门了,到他们租的房子里找,有个清洁工正在打扫卫生。
“里面住的人呢?”
“房东说换人了。”
赶紧打招弟的电话,打不通。晚上,铺子的老板来,生气地告诉刘芳华,当时招弟只交了一个月的租金,因为是熟人就没有计较,现在倒好,人走了,把铺子里面的东西全拆了卖了,连一根螺丝钉都没有留下。
“灶台的水泥都给我砸烂,就为了卖里面的一点钢筋。”老板气得发抖。
刘芳华听得白眼儿直翻,要立刻到招弟的山沟沟里找她。
李嘉东和秦瑛一顿安抚,答应周末跟她一起去“寻亲”。夜里李嘉东在书房加班,刘芳华到卧室跟秦瑛诉苦,絮絮叨叨说到半夜,跟那天招弟回来一样的激动。“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我想不通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她还是我的亲女儿,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秦瑛也不知道怎么劝她,竟生出强烈保护她的冲动。
周六,一家人七拐八绕摸到招弟老家,招弟家新装修完,亲戚聚在旁边一间瓦房里喝酒,一派喜气。
“这是干嘛?”李嘉东拉住一个人,恼火地问。
“上梁啊。”上梁在他们那地方指乔迁之喜。
“招弟这次回去认亲认得划算,每天往家寄钱,她弟就在家装房子,这才个把月,看看,八大件都买回来了。”有人说。
秦瑛看到招弟端个脸盆出来泼水,见到秦瑛她们,她一点也不害臊,像以前一样,鼻子里哼了一声。
刘芳华大叫一声:“招弟!”
招弟的老公忽然冲出来,手里还拿着根扫把,见到老太太就紧张地举起来:“你来干什么?!”招弟也在里面加油:“小时候就把我丢出去,还给我哥买那么大的房子,你知道你欠我多少不?你是来还钱的吗?没钱就赶紧走!一把年纪了来认我,这是指望我给你养老吗?”
秦瑛站在刘芳华边上,清晰地感觉到老太太喘了一大口气,缓缓软下去。
她抱着个孩子没手拉,李嘉东慌张地抱住他妈,赶紧弄上车往医院送。一个多小时才颠到镇上的医院,医生说,脑梗,赶紧转院。一家人手忙脚乱把刘芳华弄上救护车,等刘芳华醒过来,已经是第三天早晨,医生说有偏瘫的可能。
出了重监室,刘芳华第一句话就问:“招弟来过吗?”
所有人都沉默。
这是秦瑛曾经幻想了无数次的场景,婆婆瘫痪在床无人照料。可是这一刻真实发生时,她没有丝毫喜悦,她叹了口气:“妈,您就别想招弟的事儿了,您还有我们吗不是。”
这是秦瑛除了拿改口费那次之后,第一次叫妈。刘芳华的眼泪又缓缓淌下来:“是亲的都养不亲,不是亲的反而比亲的亲。”李嘉东说:“受的教育不一样,那哪能比。”秦瑛白了他一眼,他又说:“再说我找的媳妇,能有差的吗。”刘芳华这回也彻底死了心,她说要真医治不好,她就把老家房子卖了请个护工照顾自己,不给小两口添麻烦。末了她说:“招弟见我第一天晚上就叫我卖老家房子,幸亏我没卖,秦瑛对我也不差,你们小两口也有孩子,都是我的后代,我总不能太偏袒她。”
秦瑛内心一声哀叹。想想以前刘芳华身子硬朗,虽然跟她有点膈应,但对她男人和她孩子却是真心实意的好,再不济也能搭把手干家里的活。现在她倒下了,秦瑛能得到什么好处?发誓一个小时都不来照顾那是气话,护工真有事请假,还不得她秦瑛亲自上?而刘芳华以前觉得秦瑛天不好地不好,现在见了亲生女儿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无情。婆媳俩对视一眼,前嫌尽释,心有戚戚。
恶人只能靠更恶的人来收拾,就像糟糕的日子只能靠更糟糕的日子教人懂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