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名医生,平常工作中,经常跟患者家属打交道。
别看我每天与家属打交道,但对于这个群体,近乎陌生。
直到我舅舅住院,当了一回家属,才有幸脱离医生身份,跳进患者家属圈里。
我舅舅年前被胰腺癌缠上了身,查出时,已伴有肝脏转移。学医的都懂,我这上一句叙述,意味着什么。
如果上天非得在我舅舅身上扔个癌症,我希望是甲状腺癌;就算不是甲状腺癌,哪怕是胃癌呢;无论如何,坚决不能是胰腺癌。
科里的老师听说了我舅舅的病情,毫无避讳地说,“像这种癌症晚期的病人,国家为什么不实行安乐死呢?”。
我嘴上没反对,但心里有个声音,“太狠了吧,那好歹是我舅舅,怎么能这样说?”。
我舅舅生命的最后20天,进入了我工作的医院,住下来对症治疗;住了1周,我舅妈认为效果不满意,想转往省城医院。
作为家族亲戚里,唯一具有医学背景的我,陪着我舅舅一家人前往本省最好的医院。
我舅舅在省城医院住院时,我照顾了他一晚上。
后来发现,那根本不是照顾,是遭罪,他在遭罪,我也在遭罪。
他被癌痛折磨得根本睡不着,哦,不对,我应当更换用词,癌痛折磨得连个给他“打盹”的机会都没有。
晚期癌症病人,身体乏力,消瘦得很厉害,他发出的任何字音都比平常低弱了很多。
晚上九点多,病房安静的时候,他说他要休息了,我扶着他慢慢躺下,他因身体原因,不能完全平躺,只能倚靠在摇高的病床一头。
他说休息的时候,我心想,“这下子好了,我也可以休息下了”。
过了十几分钟,他虚弱地喊着我的名字,我赶忙凑过去,问他“怎么了?”
汗滴在他脸上沁出,面部表情很艰难地挣扎在一处,他说,“疼,扶我起来坐会儿。”
我慢慢地扶着他的后背,把他撑坐起来,坐了十分钟,他又说,“他想要躺会儿。”我又慢慢地把他扶靠在病床上。
这个躺下—坐起—再坐起的动作,如同歌曲的单曲循环,循环了一晚上。
看着他痛苦的样子,我根本无法安心入睡。大概估算下,我舅舅那一晚的睡眠,有效时间,累计不超1小时。我心中暗想,“妈蛋的,这比24小时夜班痛苦多了”。
我之所以没说白天,因为我白天没有照看他,剧烈的癌痛让他白天也是如此单曲循环。
联想起我妈告诉我的,说我舅舅一晚上、一晚上睡不好觉,我初次听到,觉得癌痛很正常嘛,这病就是这么痛苦。
当我亲眼见到时,我再也不敢说,“癌痛很正常”这句话。
那一晚上过后,我竟然觉得,科里的老师说对我舅舅实行安乐死,是多么具有人文关怀的事情。
因为“生不如死”这四个字,不仅仅只存在于成语字典中,它真实清晰地烙在了我舅舅身上。
我们来省城医院的目的,是因为我舅舅起黄特别厉害,想来省城医院,看有没有可以退黄的办法,延长我舅舅生命。
省城医院医生分析,若我舅舅的黄疸因肿瘤压迫胆道梗阻引起,可以放支架植入撑开,但若黄疸因严重的肝转移灶丧失了肝功能,无回天之术。
做了个胰腺胆管核磁,排除掉胆道梗阻引起的黄疸,我们回到家,等待着最黑暗的一刻到来。
回来医院上班后,同事问我这几天去哪了,我说明了情况。科里的几个医生说,“像这种疾病,既然已经知道最终的结局是人财俩空,就一直在家等着就对了”。
我哑然不语,我无法苟同,作为医生,面对肿瘤无法根治;但面对因肿瘤引起的并发症,例如:低蛋白血症、低钾血症、败血症、感染性休克,我们大概还是可以勉勉强强应战。
身为患者家属,除了财富被消耗,心理还要被蹂躏千百遍,别的行业是花钱买享受;而医疗行业的特性决定了它是花钱与享受程度成严重反比的行业,没有之一。
身披白大褂,尽好自己的责,做好自己的事,只要不让我心累,我觉得我能在这个行业里一直干下去;但你若让我当患者家属,大概我当上的第一天就心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