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乱世
(1)
上海的弄堂,掩盖在夜晚的纸醉金迷中。
路灯昏黄,一个踩着细跟鞋的年轻姑娘,脚步路凌乱地向前走着,她白皙的肤色和明艳的红唇在温柔的灯光下,冷漠又美丽,长发蓬松鬈曲,慵懒而带着距离感。
秋亦皱着眉,步伐渐停,最后痛苦地蹲在墙角,呕吐起来,仿佛要把肠子都给吐出来才能停下一般。她感觉胃酸都要吐出来了,才从大衣口袋中掏出一方帕子,也不知是今晚酒会上哪个男人塞给她的,她用这帕子狠狠地擦拭着嘴唇,将口红都一并抹去,然后毫不在意地将这名贵的帕子扔到了呕吐物中。
她小声而难受地呻吟了一声,坐到了地上,静静地看着路灯上追逐的飞虫,这一刻,她真的觉得自己要死了。
脏乱又混杂的弄堂,悬挂衣服的绳将天空切割,顽固的青苔和污渍滋长在这片区域,紧邻的街道上是那些不眠的混混在轰轰骑着摩托车的声音,上海是座不夜城,黑夜的热闹是白日所不能企及的另一种嘈杂。
这样的深夜注定是不眠的,夹杂着孩子哇哇的哭喊声,更叫人心烦。秋亦远远地就看到,楼下房东阿姨操着上海话在骂着自家的一对儿女,两个孩子扯着嗓子在哭喊,秋亦将包里的钥匙掏了出来,匆匆地想要上楼。却还是被房东叫住,房东闻到她身上的酒味,不悦地皱起眉,阴阳怪气地说:“罗小姐,以后不要这么晚回来,还喝这么多酒,家里有小人的,这对孩子影响不好的呀。”
“知道了。”秋亦侧过脸,月光冷清地照亮她的眉眼,口红抹去的红印还残留在她的唇边,好看得令人移不开眼,可这样的美丽却刺痛了中年的房东,她嗓门尖厉起来:“晓得就好,我们女人啊,还是要自尊自爱的。”
秋亦冷冷地看着可笑的房东,转身哒哒哒地踩着咯吱响的楼梯回房了,她把房门一关,疲惫不堪地躺在床上,过了半响,提提神起身,从热水壶里倒出热水,用热毛巾细细地卸掉脸上的妆,她还可以听见楼下的房东还在指桑骂槐地训着自己的女儿:“你个小赤佬,一天天就没长脑子,想以后房子车子票子什么都没有,出去租个房子住,还天天在外面陪男人喝酒啊?在学堂尽给我惹事,搔首弄姿的不知道是跟谁学的!”房东最后一句话声音刻意放高,也不知是在骂给谁听。
秋亦用热毛巾盖住自己的脸,瘫倒在床上,沉静了一阵,低低地骂了句脏话。
次日,清晨阳光明媚,秋亦拿出雪花膏抹在面上,梳理着头发,挑选出最喜欢的那套淑女装,对着有些朦胧了的镜子,左看右看,最后提着刺绣小包,出了门。
房东一家正围着小桌子在楼下吃早饭,房东丈夫看到秋亦下楼,连忙招呼着:“罗小姐,出门了呀?”房东阿姨瞪了他一眼,用胳膊肘一怼,丈夫立马不敢说话了。
秋亦也没有理睬他们,匆匆忙忙地走出了弄堂,又穿过了马路,远远地就看见好友洪悦在咖啡馆的玻璃窗内向自己招手。秋亦推开咖啡馆的门,带着寒气,将衣帽交给毕恭毕敬的服务员,坐到了洪悦对面。
洪悦也是个时髦的年轻姑娘,只是不同于秋亦,她是一个真正的上流女孩,喝的是咖啡,看的是英文书,而秋亦也是由她带进上流社会的。
“嗨!悦悦,昨晚玩的开心吗?”
“当然开心啦!昨天,林家杰请我跳舞啦!我觉得他可能喜欢我,我们昨天一圈一圈地旋转,我觉得自己都要晕了。”洪悦抱住自己的胳膊,陶醉地仰着头:“好像一个梦一样,我觉得现在还是晕晕的呢!对了,秋亦,你呢?你昨天玩的开心吗?”
服务员正好上了一杯咖啡,秋亦含糊地嗯嗯两声,就急忙拿起咖啡遮住自己苦涩的笑容:同样一场酒会,人不一样,故事就不一样。洪悦是豪门小姐,这就是一场交际派对,年轻有钱的少爷们围绕着她,争夺着她的第一支舞,而贫穷的需要活命的作家秋亦,则在那些少爷的父亲们身边辗转,和他们喝酒谈笑,只为卖出自己的书,买些面包养活自己。
“对了,秋亦,昨天那个庞老板好像很喜欢你的书,愿意帮你出版。”
“真的吗?”秋亦抓住洪悦的手,激动地问,洪悦笑了:“看你激动的,不过庞老板说你今晚要参加他的舞会,到时候再详谈出版的事情。”
秋亦的心慢慢地沉了下来,她不知道庞老板这场邀约有没有别的什么暗示,对于一个漂亮的拼搏的女孩,在这些方面上总会有些多心。但是温室中长大的洪悦却丝毫没有想多,她天真地认为这参加一场快活的舞会,就可以让秋亦出版自己的爱书,一举成名,简直太棒了。
秋亦看着期待的洪悦,慢慢地点点头:“我回去的。”
咖啡上的奶泡渐渐消散,窗外的枯枝终于在寒风中,掉下了第一片败叶,秋天到了。
(2)
“欢迎光临。”身着西服的侍从微微弯腰,将洪悦和秋亦请进了庞府大门。
秋亦深深地看了一眼身后浓稠如墨的黑夜,寒风呼啸,瑟瑟秋意中还飘散着卖报童的喊叫声,那是个吃人的世界。而当她转过身时,这个明亮的耀眼的,金碧辉煌的大厅,又仿若天堂,秋亦低声冷笑:“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你说什么?秋亦。”洪悦没有听清,偏头询问秋亦。
“没什么,走吧。”
两个女人的背影,高贵又优雅,长长的裙摆层层叠叠地伏在地毯上,高束的发髻露出了天鹅般的长颈,她们仰着头走进这个盛大的派对,从容又大方向纷纷涌过来的人们敬酒。
大门悄悄地关上了,将寒风与黑夜都关在了门外。
“哎,秋亦啊,来来来,快过来。”肥胖的庞老板看到了秋亦,招呼着她过来,秋亦来到了他们身边,一一向围成一圈的男人们敬酒。
“张先生,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作家秋亦。”庞老板指着秋亦对一位男子介绍到,那位被唤作张先生的男人,带着金丝眼镜,一身考究的长袍,正是时下最典型的文人模样。
“秋亦,这是《沪间明报》的主编,我将你的书给他看过,他很感兴趣的。”秋亦矜持地笑笑:“感谢张主编的赏识。”张先生打量着秋亦,目光在秋亦冒牌的银手链上停留了片刻,带着一种让秋亦不适的挑剔和傲慢。
他慢慢地喝了口酒,问秋亦:“我看过你的文字,颇有功底,怎的不投稿到书社报刊。”
“我也投稿过一些报社,不过这个时代最不缺有文采有思想的人了,那些豆腐块的文章实在不能体现我的想法,正好我最近写了一部长篇……”
“恐怕不是豆腐块的文章不能体现你的思想,而是不如出版小说来的钞票多吧!”张先生有些刻薄地打断了秋亦的话,场面一时间有些尴尬,庞老板打起圆场:“这个世界没有人对钞票不感兴趣嘛!思想要有,面包也不能少的嘛!哈哈哈。”大家跟着笑起来。
张先生却没有笑,冷冷地盯着秋亦:“张某平生最讨厌那些爱慕虚荣,追逐名利的女人,说着热爱文学,实则不过是在利用文字出名博眼球,为了这些又不知私下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脏事。”
秋亦那颗高傲的敏感的心啊,此刻在一群男人沉默的围观下,被踩踏地一无是处,她难堪到拿着酒杯的手都在颤抖,她眼中的一切都在虚化,只有张先生的嘴在一张一合,可奇怪的是她却什么都听不清了。
那些受过高等教育的文人,他们哪知饥寒是何?生活是何?他们就可以享有文人独有的傲气,那种视金钱为粪土的清高,凭什么我就只能站在这儿接受你们的审视,然后故作镇定地哈哈陪笑,我他妈也是有我的自尊的啊!
呐喊,呐喊,这样无数次出现的呐喊,再一次随着冰冷的水漫入秋亦的耳中,秋亦觉得自己的耳膜都要爆炸了。她猛地抬头,水池里的水花四溅,镜子中的女人眼里是满满的悲凉与凌厉,随着水珠慢慢滑落,秋亦抽出了一方巾,擦拭着脸上的残妆,又重新画了个紧致的妆容。
深呼吸一口,她走出了厕所,舞厅欢快嘈杂的声音又涌了过来。
黑暗中,一只手把秋亦又拉进了角落。
“对不起,我不知道那个姓张的会说这么混蛋的话。”秋亦还没来得及尖叫,一只大手捂住了她的嘴,低声说着:“不过,他们这些拿笔杆子的,就是这样自以为是的清高,你要理解。”被厚厚的红色帷幔遮住的小天台上,穿着长裙娇小的秋亦被肥胖高大的庞老板紧紧搂在怀里,庞老板将捂住秋亦嘴的手放了下来,直接顿在了秋亦的臀部,笑眯眯地说:“这儿没人能找到的,你随便呼救吧。小心肝,我想你好久了,跟了我,我让你衣食无忧,看那姓张的还敢不敢整你!”
“你放开我!放开我!”秋亦一巴掌打到庞老板脸上,庞老板像是被刺激到了,撩开裙子手就往里探,直接将秋亦压在了地上,不顾秋亦痛苦地哀求,急吼吼地就开始脱裤子.秋亦偏开头看到天空中的一片繁星,她的耳膜又开始疼痛,老天呀,就让我死吧,死在这肮脏的时代。
天花板上悬挂的那水晶灯,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洪悦开心地在林家杰的怀抱中扬起了头,被那明亮的灯光刺了眼,她快活极了,在舞厅的中央,她旋转跳跃,光洁的额头上已是汗津津的了,她感觉世界上没有比她更幸福的女孩了,她庆幸自己生在这个伟大的时代。
(3)
一声枪响,在秋亦耳边炸裂,奇怪的是,她的耳膜却因此不再振动……呐喊,消失了。
庞老板慌乱地从秋亦身上爬起,提起自己的裤子,害怕地看着突然出现的男人,小心翼翼地问:“韩,韩先生?”
黑暗中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我可是听到这位Miss拒绝了你啊,庞先生这样未免也太不绅士了吧。”
“韩先生,你一定要管这闲事吗?”庞老板已经有些咬牙切齿了,秋亦看不到,但庞老板看得到,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已经对准了他,枪后面的那个男人冷冷地说:“我认为我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好,好,韩殊,这女的给你了。”庞老板甩下这句话,就仓促而逃了。
韩殊蹲下来,将自己的西装披到秋亦身上:“你还好吧?”秋亦带着泪痕抬头撞进了一双点漆明眸,那双眼在看到秋亦时,像所有男人般闪过了一抹惊艳,但不同于别的男人,他将这转瞬即逝的惊艳藏住,平静又自然地移开目光,避免自己看到秋亦裸露在外的肌肤。
“你受罪了。”韩殊放柔了声音,安慰道。
秋亦的心突然跳动起来,一下又一下,血液温暖地涌向全身,这一刻,秋亦觉得自己好像活了过来。
韩殊将秋亦扶起来,秋亦狼狈地靠在栏杆上,将乱发捋到耳后。韩殊静静地看着她整理完自己,才说:“我叫人送你回去吧。”
他掀开帷幔,准备钻出去,秋亦却突然抓住了他的胳膊,小声却认真地说:“我叫秋亦,罗秋亦。”韩殊有些惊诧地看着她,倏地笑了:“我叫韩殊。”
有时候,有的人你不曾注意,那么他就算在你面前走过你也不会看到,而有的人走到了你的心中,那无论在何处你都能看到他的影子。
韩殊就是那个秋亦梦里的影子,从此后的每个聚会,他们都能遥遥相望,有时秋亦还能被韩殊圈在怀里跳上一曲,他们俩俩相望,彼此都知道对方心里有什么在蠢蠢欲动,但是笑容却依旧是萍水相逢。
“罗小姐!有位韩先生找你!”房东尖厉的声音在楼下响起,却第一次让秋亦乱了心神,她正伏桌写着文章,钢笔却在这喊叫声中掉下了桌。
秋亦光着脚跑到窗前,探出身子,果真看到韩殊西装革履地站在人群中,抬着头,像是会发光的神明一般,冲着她笑。秋亦脸渐渐红了,她喊了声:“等我。”也不知韩殊听到没,就钻回了自己的小天地。
她打开衣柜,将唯一一件挂着香包的旗袍拿了出来,抱在怀中沉浸在自己甜蜜又隐晦的幸福中,对着模糊的镜子,她换上了那件勾着金线的红色旗袍,看着自己丰腴的身子被勾勒得像副西洋画女子。秋亦快速地拿了新买的一副耳坠戴上,又抽出一支已经见底的口红,细细涂抹,香粉也是用力挖了许久才将脸扑得红润细腻。
丝袜被匆匆穿上的高跟鞋勾住,秋亦用旗袍遮住勾丝的地方,一边用发簪挽住头发,一边下了楼。
弄堂里的一帮小孩围住了韩殊,显然是没见过在生活中如此隆重穿着三件套的男人,妇女们也暗暗打量着他,显然是没见过这么俊的小生。韩殊在一帮孩子中间有些束手无策,惹得刚刚下楼的秋亦忍俊不禁。
“oh,you are……WOW。”韩殊听到轻笑声,回头看到秋亦,惊艳到说出了英文。显然,对于每个女人来说,这位悦己者的反应都是值得称赞。秋亦在一群旁观者的目光中,如同一只优雅的天鹅一般,挽住了韩殊伸向她的胳膊。
“这位美丽的小姐,或许我能够请你喝一杯咖啡?”韩殊轻声问道。
秋亦矜持地点点头。
咖啡厅里,昏暗的灯光和木桌,烘托着暧昧的情调,忽明忽暗的烛光里,秋亦的眉眼风情万种,二人头挨得紧紧的,低声地说着话,混在缠绵的钢琴声中安静又炽热。
“你知道吗?Miss罗,其实我很早之前就看过你的文章。”
“是吗?”
“只不过我听到你的名字时并没有马上想起你,还是知道你是作者之后,特地寻你的文章看,才恍然大悟:原来我早看过伊写的文章啊。我尤其喜欢那篇《苏州拾忆》,让我想起许多苏州往事。”
“哦?韩先生也是苏州人?”
“不是,但我母亲是,小时候我曾伴她在那儿生活过许久。罗小姐很有文学天分,写的东西既绵柔如牛乳,又辛辣如清酒。就像你的人一样,渴望自由又自我束缚,看着柔弱实则刚烈,矛盾至极。”
秋亦没有想到,他把自己看得如此透彻,而且毫不顾及地就这样对她讲了出来。韩殊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可秋亦在这样的目光中却哑然。
沉默了许久,韩殊才低低地说了句:“可惜生在了这样的乱世。”
这句话如此的消无声息地融入了琴声中,却将秋亦无时无刻在想的愤恨撕破,秋亦发现自己的眼睛热得不正常,急忙用餐巾擦拭掉眼角的泪,偏过头去,韩殊也没有安慰或者询问什么,只是低下头,让秋亦自己平静下来。
我这是怎么了?或许这样矫情才称得上是女人吧?秋亦苦笑地想到。
出了咖啡馆,二人又看了场电影,徐步走在回家的路上,秋亦的脖子上已经戴上了一条雅致的项链,韩殊微笑地对她说:“这项链配你的旗袍最好不过了,请不要拒绝,因为只有你这样的美丽才不会伤了项链的心。”
秋亦注意到二人走在前面,后面总有一辆车在缓缓跟着,韩殊向她解释这是为了保护他的,秋亦在宴会中已经隐隐知道他是做什么的了,这多少让她有些不自在,二人便没有再说话。此时,远处却跑来一位小个子,他来到韩殊身边附耳说了些什么,韩殊面色凝重,抱歉地对秋亦说:“我恐怕不能送你回去了。”
二人靠得那么近,近到秋亦以为他要来个goodbye kiss,可韩殊只是轻轻抱了她一下,小声地说:“我会回来找你的。”转身就离去了。
路灯闪烁,暮色渐浓,远远的路灯下一个明亮的光芒,将黯淡的路照得清晰。秋亦拢拢头发,眯眼细看,既然是房东那矮小黑瘦的丈夫举着灯在等她。
见她走进,房东丈夫嘿嘿一笑:“罗小姐,路灯坏了,我特地来接你一程的。”他油腔滑调的语气,叫秋亦浑身不舒服,她冷下脸:“谢谢王先生了,不过你夫人要是知道你在这儿接我,怕是不会高兴吧。”
房东丈夫果然不再说话,眼睛一溜一溜地转:“罗小姐,今天可真漂亮。”秋亦浑身不自在,仿佛听到了庞老板在夸自己一般恶心。她停下脚步,微笑地说:“如果房东不想让我住下去,可以直说不用如此恶心我。”说罢,她仰着头大步向前走去。
“我知道今天来找你的那个男人是谁。”
一句话让秋亦停下了脚步:“什么意思?”
“韩殊嘛,我打听过了一个有权有势的……大汉奸嘛,卖国贼呵呵,还真是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去你妈的混蛋!”
在一个路灯闪烁的黑夜,秋亦终于把想了许久的脏话吼了出来,为了一个男人。
(4)
弄堂依旧吵闹,马路上的鸣笛声叭叭作响,楼下的房东还在大声地骂着孩子,街坊邻居打着招呼,聊着闲话,沿街叫卖的呼声,更是嘹亮不已。
可是今天秋亦却听不到这些吵吵闹闹的声音了,因为她小小的房间被唱片的音乐充溢,悠长的浪漫的人音乐在房间每个角落蔓延。
韩先生穿着西服,罗小姐穿着旗袍,在暧昧的红色床幔旁相依着跳舞,他们大笑着舞蹈着拥抱着亲吻着,体温几乎要灼伤彼此,唱片里的钢琴曲开始欢快到高潮,韩殊猛地抱起秋亦旋转,二人乐不可支地晕倒在柔软的床上,床幔被拉扯得凌乱。
他们哈哈笑着,抱在了一起,安静地亲吻着,回应对方,或许还做了些别的什么,直到日落斜西,这才配得上深沉又愉悦的钢琴曲。裸露的爱情,美好的躯体,在余晖中是如此的神圣不可侵犯。
时局动荡不安,秋亦已经两月有余未曾见到韩殊了,她焦急万分,四处托着关系找人,风声鹤唳,没有人愿意搭理她,甚至有人送她白眼、吐她口水。
日本投降了,人人都欢庆着,只有韩殊是场悲剧。
那天,人们押着大汉奸游行,这是这么久以来,秋亦第一次看到他。那么,高傲俊朗的人,被压得低低的,带着标明汉奸的大牌子。在唾沫、烂菜和鸡蛋的飞舞中,人人喊打的咒骂中,只有秋亦在奔向他,在呼唤他。
韩殊仿佛是听到了她的声音,在人群中寻着她的目光,终于找到后,他静静地看着她,扯出一个笑容,缓缓地摇了摇头。
呐喊,什么在呐喊,秋亦的耳膜又开始绝望地振动,她不可控制地开始干呕,蹲在地上,眼前开始发黑,老天啊,难道我就这么配不上幸福吗?
当秋亦睁开眼时,她已经躺在了自己的床上,窗边站着一个高雅的女人,她偏过头,淡淡地看着秋亦。女子身边的丫头明确地宣告着身份:“这位是韩夫人,韩殊唯一的妻子。”
秋亦知道,在无数个宴会中,她就听闻过这个要强又智慧的女人,也曾见过她大大方方地挽住韩殊的手臂,出现在街头,秋亦像个影子一样远远地观望过她。
“韩殊,明日就要被处决了,你离开上海吧。”
“我不能离开他。”
“你知道自己怀孕了吧,为了他的孩子,走吧。”
“……那你呢?”
“死后同穴,生前共存,这是我作为他妻子的权利。他不值得我爱,但他值得你爱,他一直心心念念的只有你,你没有资格将他的爱和孩子都泯灭,那么他就真的未曾来过这个世界。那才是真正的死亡。”
韩夫人高高地抬起自己的下巴,光晕折射到她的面庞,如同骄傲的女王,她将船票放在秋亦的手中,低声说:“你没有资格陪他共死,那就带着他的那份活下去吧。”
船票是明早十点一刻的,正是韩殊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