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娃儿最终没有实现她的愿望:她曾说过想要回到小笙儿还读托班的时候去,抱起那个胖嘟嘟的小脸蛋亲个没完。她想象着怯怯的小笙儿被一个从天而降的漂亮阿姨一把搂住的样子,他被这陌生而巨大的拥抱吓得哭了起来,直到所有的阿姨围劝了一个下午才停住,或者色相已露的小家伙就这么任她抱了许久,一生都在回味这记事之初的诱人香气。
泥娃儿回到镇上的时候,强烈地感受到了隔阂的冷清。她的记忆里,镇上的街道总是熙熙攘攘地走满了各式各样的人。她喜欢默默地穿梭在人群里,打量一张张并不陌生的面孔。她喜欢闻着弥散在人群里的木犀的清香,夹杂着一些腻滑的体味。当她想起小笙儿的时候,街道又一下子变得空旷起来。她在上学的路上风一样地追着他的车,在放学的时候从泥地里辨认他的车辙,然后用雨鞋踏得平平净净,仿佛从来没有车驶过一样。泥娃儿上中学时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骑上自行车,这样每天早晨当那个风驰电掣的身影从她旁边溜过的时候,她能够拍马赶上去。可惜她却到中学毕业还是没学会自行车怎么骑。
曾经咬过半年的牙,非要把那两个轮子的玩意儿蹬起来不可。摔了无数的跤,直到最重的一次把小腿摔了骨折,她才无可奈何地放弃了骑车的打算。骨折之前她打得一手好球,整日在篮架下跳跳窜窜,个子虽小却机灵得很,钻得老快,跃得老高,仿佛一只不知疲倦的小松鼠,左突右奔的身影成了篮球场上的一道风景线。腿折了之后家人禁严了她的剧烈运动,她自己也生了怯心,渐渐地,也就从一个假小子,变回了娇巧的乖乖女。
没了球打,泥娃儿还是喜欢到球场边溜达。她会偷偷地看光着膀子的小笙儿打球。只是她总是让自己的目光显得很不经意,不时地替球场上熟识的人叫一两声好——这些都是曾经带着她打球的大男孩,然后在三两秒的时间内用眼角瞟上几眼总是只在最少的一堆人里跳跃着的小笙儿。小笙儿素来不喜欢与人交往,泥娃儿第一次见着小笙儿,就是在球场边的那个大榕树下,她领着一群大男孩(其实是混在他们中间)去抢小笙儿的场地。小笙儿一人一球,自然是二话没说就让了地走人了。本来以为可以很风光一回的泥娃儿(因为那是大男孩们第一回答应让泥娃儿“领头”)心里生了一种很不畅快的感觉,一半是羞怯一半是愧疚。于是当她第二天在上学的路上认出小笙儿骑着车从她身边经过时,大叫了一声“诶——”小笙儿的车滑出了十来米之后,缓缓地停了下来。他转过头,一脸漠然地看着泥娃儿,直到她尴尬地走到他面前,欲言又止,所有的想法都挂在那张稚嫩的脸上,他才毫无表情地问了一句“什么事”。泥娃儿经历了她已有的短暂生命中最长久难耐的两分钟。她静默着,她拼命地想要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但是她的身体完全僵硬了。她的脸涨得通红,泪水已经在眼眶中打转。她好希望突然来了一阵龙卷风能把她刮走,或者大地裂了个缝将她吞进去。在那两分钟里,谁也没有挤出一句话,没有做出一个动作。街道是安静的,连树叶飘落的声音也没有。
后来他蹬上车走了,他的背影一缩小,她就哭了出来。她第一次哭得眼圈通红地到了学校,大家都被这个平时蹦蹦闹闹从来没有忧伤的小孩子这副突如其来的样子吓坏了。她说,路上出来了一只大狼狗,跟着她不放,直到她吓哭了才肯走开。她的怕狗是有历史的,于是大家都相信了。她就这样瞒过了关于小笙儿的事,这是第一回,以后又瞒了好多好多,瞒了所有的人,瞒了许多年。
那一次抢场地事件也让小笙儿受了屈辱,只是他心里有事从来不说出来,既不愿意说,也觉得无人可说。他打心眼里厌恶那个骄气十足的女孩儿,但他太能够克制住自己,即便他以为第二天早晨她叫住他是想让他再次受辱,他还是没让自己的情绪表现在脸上。他走了,不说一句话。他以为自己可以很不屑这样的人。可是他没想到,这短短的两分钟对峙,让她从此记住了他;他更没想到的是,他也从此记住了她。
泥娃儿再一次走在这熟悉的上学路上,在学校里看见那棵斜立在球场边的大榕树,她还是能够忆起那些场景,并且每个细节都清清楚楚。只是她早已忘记了当时的感觉,曾经这些感觉被她在一个又一个不眠夜里反复咀嚼,仿佛是在做着一项艰苦细致的考古研究或者解剖活动。她品味着,分析着,批判着,一直嚼到索然寡味,嚼到自己都恶心反胃了,才终于罢休。如今那些感觉已经被她完全丢弃了,她甚至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丢弃了,因为她从未想过要丢弃它们,它们就仿佛那些陪伴着自己走过青葱岁月的闺中密友一般。可是它们还是被丢弃了,也许是在一次又一次的迁徙中,从南到北,再从北到南,泥娃儿将中国版图的上下走了个遍;也许是在迁徙中的整理和扫除,它们被当作陈年旧物而遗落了。总之那些感觉早已不见了踪迹,寻不回来,她也无心无力再去寻回一丝半点。
走在球场上她又可以听到空气中保留着的篮球跳动的节奏。泥娃儿第一次同小笙儿打球,是在一个空旷的午后。她主动向他挑战,他依旧面不露色地接受下来。他满以为完全不用把泥娃儿那两下三脚猫的功夫放在眼里,却费了好大劲才摆脱了她粘鱼似的纠缠。他第一次领略了一个女人的倔强,略微不安的心里开始有些发怵了。
他渐渐了解那个给过他羞辱的女孩叫泥娃儿时,也一并了解了她的厉害。总的说来,当他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泥娃儿属于那种很拉风的角色。他在任何一个场合都能见到她的身影,除非他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否则,即使在本该完全是男生的天地的足球场上,也躲不过泥娃儿。
一开始小笙儿也没想到要躲她。他只是出于好心怕再碰上面会令她想起那日的尴尬,才尽量不去同她打照面。在各种场合里瞥见她了他会有意地站得离她远点,在路上远远见了,他也会绕道走。渐渐地,他发现遇见她的机会越来越频繁,甚至他开始怀疑自己的潜意识是否有意要制造这样邂逅的机会。
其实制造机会的并非小笙儿的潜意识而是她。泥娃儿是个向来连自己都摸不清自己脾气的人。她很多次主动地为自己找罪受,就比如那个本不该留下任何深刻印象的早晨。她自始至终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张嘴叫他,而且竟然真的叫出声来。她既没有知道小笙儿这个名字,其实也未必确然那个骑车滑过的身影就是昨日令她觉得不畅快的人。她将那日的尴尬记得如此之深,却偏偏非但没主动躲避他,反而处处给自己制造碰上他的机会。泥娃儿以为自己或许是要想办法雪耻,可她又明知道自己是一点道理都没有的。她开始幻想着他做一些冒犯她的事情,将她惹毛了,她终于得以在众人面前大发雷霆,和他一较高下。有时她还真的去实施了一些荒唐的计划,比如在他经过时同身旁的人拿胡笙儿这个名字开玩笑之类的。她想不起来是怎么知道他叫胡笙儿的了。在所有人的印象里小笙儿都是个不起眼的人物。打听他的名字可不像打听泥娃儿的那么容易。不过当年的泥娃儿就是很神奇地知道了他叫胡笙儿,并且知道了他的住址爱好甚至生辰八字。这最后一样东西是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有时候泥娃儿也怀疑这不过是她的梦境臆想,很久以后她向小笙儿求证时,得到的却是肯定的回答。
泥娃儿到算卦先生那里去配过小笙儿和自己的八字,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举动。为此她还找了另外几个熟识的男孩子的八字也一并去配了,以此来安慰自己。泥娃儿同小笙儿配出的结果是“凶”,她仿佛早已知道答案一样,默默地记下就走了。同另外几个人配的结果她倒是很快忘了个干净。
然而她还是在不停地制造着同他碰面的机会,这好象成了她的一种习惯,不去想了反而会觉得无所事事。
***
他默默地看着她一身的疲倦和满头满脸的灰尘,转身就用车把她载上。校园里的林荫道很长,两旁的梧桐笔直而上直到很高的地方才象征性地分出几个枝桠。他蹬着车,一言不发。她在后面坐着,也没有说一句话。泥娃儿本以为小笙儿铁了心不出来见她了。她已经做好了准备,跑到他的宿舍楼下去,也不管他是不是在里面,冲着那楼层(她当然连他住几楼也知道)就放声大喊三下“胡笙儿——”,喊完之后一扭头就朝校门口跑去。她甚至看到自己面对着校门前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车流旁若无人地痛哭,她希望这个时候大玉儿会出现在她身边,搂住她的肩膀,让她哭个痛快——就像泥娃儿曾经也让她在她怀里放肆地大哭那样。她没想到小笙儿居然会爽爽快快地出现,而且没有给她逃避或者拒绝的时间。毕竟他是主,她是客。
小笙儿此时心里早已经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了。他木然地指挥着已经熬了四个昼夜的身体,凑到水龙头下洗个脸,强打起精神,蹬上车就往泥娃儿所描述的那个地方赶去。他忽然觉得他亏欠了她的许多,尽管理智告诉他这纯属无稽。他从来没有觉得对一个人有这么深的负罪感,而且完全毫无根由。他能想到也只有这么多,他不像泥娃儿有那么丰富的场面想象力。他心里迫切地想见到她,同时又很害怕见到她。他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很多年前他们在上学路上的那次相遇,他开始能够感受到她当时的那种尴尬。小笙儿依旧是那副板得让人敬而远之的脸孔,无论他心里有多么激越的感触,在脸上也完全看不出来。
泥娃儿本以为小笙儿会认不出她来,但是小笙儿大老远看见那背影就知道是她了。她变了样貌,变了许多,几乎是另一个人。小笙却不是凭样貌认出她来的,他凭的是那种感觉,究竟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泥娃儿笑了一下,笑得既勉强又僵硬,毕竟她刚从那放声大哭的想象中抽离出来,还分不清真与幻。小笙儿面无表情的老样子让她有种熟悉的安定。
他们在饭馆里面对着面吃饭,依旧是一言不发。他把菜夹到她碗里,她没有夹回,大口地吃到嘴里去了。他看她不动筷子,便要结帐走人,她端起盘子,把剩下的菜统统拨到自己碗里吃掉。
这在所有人看来都是天真无邪的表现,对小笙儿而言却觉得心里憋闷。他赶紧付帐之后奔到饭馆门口,长长地舒一口气,却仍然闷得要紧。他硬撑着没有让自己显出头昏和极度困乏的样子,领着同样强打精神的泥娃儿向宿舍走去。
***
小笙家门前的那两棵木棉树,泥娃儿不知在那下面徘徊了多少遍。她每回镇上一次,必做的事情就是去看这两棵树。她一次又一次地经过,在树下来来回回地踱,有时候甚至无聊地数起树上有几片叶子来——她还真的把一棵树上的叶子数完全过,只是那个数目她早已不记得了。她在镇子上最大的期待就是木棉树下的邂逅,或者仅仅是想象着他能够在偶尔临窗眺望时看见这个树下的身影,也足以支撑她如此锲而不舍地流连此地。
如今,泥娃儿开始嘲笑自己当初的举动了。她最终发现了那不过是一个空的期待,这些年他都没有回过那间屋子,不但不可能临窗眺望,更无可能有那奇迹般的邂逅了。所有的奇迹都留在了儿时的记忆里——那是还有奇迹的年纪。
所以当小笙儿发短信告诉她他正站在那两棵木棉树下回忆当年的许多事情时,她忽然有种想笑的冲动。她没有再次奔下楼向那个地方跑去,她想到这种可能时,心里一点涟漪都没有了,仿佛是在设计着另一个人的举动。泥娃儿缓缓地伸了个懒腰,跟他回了些不痛不痒的话。毕竟,她已经很多年没去那树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