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香蝴蝶
在支教老师来之前，我们还不知道老校长有多臭。
老校长虽是端国家饭碗的人，但还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老农民。他不上课，就跟媳妇种地养猪，什么农活都干。记得他曾给我们讲，以前到春耕秋收时节，都要放两个星期的农忙假。学生回家帮大人忙农活，老师也忙着播种或者秋收。你肯定没有听说过“农忙假”，更没有放过“农忙假”吧——我们农村的小学也不再放“农忙假”了！
老校长特别喜欢戴帽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戴着。帽子上积了多少灰，颜色都变了，还舍不得丢。大家都取笑他“丢国家干部的脸”。有一次，我在水井旁洗衣服，老校长背着一大袋洋芋过来，想喝水。本想用我的水瓢舀水喝，但又嫌弃我家水瓢脏，竟然摘下他的帽子舀水喝。你肯定想象不到，他的帽子涂了一层厚厚的汗，竟然不会漏水。老校长喝了几大口水，倒掉剩余的水，甩甩帽子，又戴在头上，背着洋芋走了，留下我一个人独自惊讶。
老校长特别喜欢吃大蒜，一说话，老远就能闻到大蒜味。他时常跟我们炫耀，说城里人吃火锅，吃羊肉米线，没有大蒜，没法吃。还说许多小吃，都做成蒜香味，可受欢迎了！但我明显感觉，从城里来的支教老师特别不喜欢大蒜味。听说老校长请她去家里吃饭，她只吃饭，不夹菜。老校长家媳妇死活要夹菜给她，她都偷偷夹给狗吃了。老校长知道支教老师嫌弃他，不再请她去家里吃饭。
老校长身上还有一股味道——旱烟味。他虽然一个月领几千块的工资，但舍不得买纸烟抽，总是自己种旱烟抽。抽了几十年的旱烟，骨头都被熏黑了。但他时常自豪地说：“蚊子都不敢叮他！”
他抽旱烟的样子，就像一位农民老汉。听说支教老师到校那天，她问一位老汉：“老伯伯，请问您知道校长在哪里吗？”老汉抽了一口旱烟，迷着眼说：“我就是，有什么事？”她笑着说：“老伯伯，别开玩笑，我是来尼姑寨小学支教的老师，找校长报到。”
我在这里说那么多关于老校长的事故，其实只是为了对比支教老师的香。同学围着支教老师，总是贪婪地吸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支教老师上课的时候，整个教室里都是香气四溢。以前，我们从来没有感受课堂还会如此香喷喷。只要是支教老师走过的路，我们都能闻到淡淡的香味，看到蝴蝶在路上翩翩起舞。只要她用过的东西，都带着她的香味。比如：她的梳子，留有头发的香味；她的书，留有指间的香味；她倒掉的洗脸水，散发着脸蛋的香味。说了不怕你恶心，我真的看到大鼻虫捡支教老师用过的卫生纸闻。
有一天，我去打猪菜，在路上闻到淡淡的香味，就顺着香味，在河边拐弯处找到了支教老师。支教老师正在河边洗头，惊讶地问：“刘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样？”
我笑着回答支教老师：“闻着香味找来的。”
支教老师擦着头发，摇头不信。
对了，我还没有告诉你支教老师叫什么呢？她姓胡，名笛。我对乐器一无所知，只会将“胡笛”听成“蝴蝶”。我特别喜欢“蝴蝶”这个名字，不仅是因为支教老师上课的时候，引来一只蝴蝶在讲台上翩翩起舞，迟迟不肯离去；还因为她给我们讲了一个关于蝴蝶的感人故事——
全身长满针尖一样的毛，让人望而生畏，不寒而栗，浑身起鸡皮疙瘩。毛毛虫自卑地躲在茂密的树叶底下，不敢吭声，不敢唱歌，不敢出来溜达。旁边的蝉，穿着透明的婚纱，像新娘一样漂亮，一天到晚唱过不停。毛毛虫想，如果有一天，她也穿上漂亮的裙子，死了也无悔。
在别人的嘲笑声中，毛毛虫不停地吐丝，把自己紧紧地包裹起来，与世隔绝，远离别人的嘲笑与厌恶，打算安安静静地结束自己的一生。
没想到，等她醒来，她已变成穿着漂亮裙子的蝴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接受大家的赞美。
没有爸爸妈妈的我，就像一只可怜的毛毛虫，没有漂亮的裙子，没有人喜欢，没有人疼爱；不会笑，不敢哭。但自从胡笛老师到来，我看到了漂亮的裙子，看到了笑容，感受到温暖的怀抱。在梦中，我不只一次梦到自己穿上漂亮的裙子，在花丛中翩翩起舞，大鼻虫呆呆地看着，好像变傻了一样。
胡笛老师说：“等你长大了，我就把我的裙子送你穿。”
或许是因为我非常喜欢漂亮的裙子，我喜欢上了蝴蝶。我开始捕捉各式各样的蝴蝶，把它们夹在语文课本里。
有一只蝴蝶，翅膀外缘有一条黑带，黑带中间嵌有蓝色斑点，最里面有一列弯月形红斑。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自己给它取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弯月蝶。
有一只蝴蝶，前翅黑色略透，中间有透明条纹；后翅有金黄色方斑。体态优美，色彩艳丽，飞舞时姿态优美。我记得捉到它那天，它正在阳光下飞舞，金光闪闪，像披着一件镶金的衣裳，华贵美丽。我称它为“金蝴蝶”。
有一只蝴蝶，翅膀上长着一对大眼睛，瞪得大大，有点凶神恶煞的样子；有一只蝴蝶，拖着长长的尾巴，飞起来非常优雅；有一只蝴蝶，翅膀就像一片枯叶，我捉它的时候，就差点被它欺骗了。
我的语文书里夹满了漂亮的蝴蝶，每天都翻来看，百看不厌。我曾想，等我以后长大了，可以给自己做裙子了，一定模仿蝴蝶的翅膀来设计裙子，有鲜艳的色彩，美丽的图案，漂亮极了。穿在身上，转个圈，一定会有翩翩起舞的感觉。
胡老师批评我破坏生态，不准我再捕捉蝴蝶。我只好山上去看蝴蝶在花间飞舞，追着蝴蝶跑，盯着蝴蝶看，但不再捉蝴蝶。
后来，我偶然在一片树叶上发现几颗蛋，便带回家。没过多久，那几颗蛋就孵化出几只毛毛虫。我摘来绿树，细心喂养。它们非常贪吃，长得肥肥胖胖，可爱极了。
爷爷眼睛不好，看不清楚我喂的是什么，没有管我。但我的同学知道我喂毛毛虫，笑话我长得就像毛毛虫，所以才会去喂毛毛虫。
我郑重地告诉他们：“毛毛虫长大后会变成漂亮的蝴蝶！”
他们早知道蝴蝶是毛毛虫变的，并没有感到惊讶。他们眼里，只有毛毛虫的丑陋，没有蝴蝶的美丽。
胖胖的毛毛虫吐出丝来，将自己紧紧裹起。我一有空就守在一旁，天天盼望着蝴蝶破茧而出。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仿佛穿过一丝一丝的茧子，看到胖胖的毛毛虫变成了美丽的蝴蝶，正一口一口地咬那些束缚它们的茧子。我甚至想帮助它们剪开一个洞，但家里没有找到剪刀，不能帮它们。
你可能不会想到，我始终还是没有见到那些毛毛虫变成的蝴蝶。那天我放学回家，放下书包就去看茧子，才发现每个茧子都破了一个圆圆的洞，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我满屋子找，也没有到一只蝴蝶。
我晓得爷爷一无所知，但我还是忍不住问：“爷爷，你看到我的蝴蝶飞到哪里去了?”
爷爷耳朵背（聋），没听见我问什么。我看着夕阳的余光从破烂的窗子里洒进来，明白那些蝴蝶一定是从破窗子里飞走了，找花蜜吃去了。
我时常跑到山上去看蝴蝶，总感觉有那么一两只蝴蝶就是我喂养出来的。它们不时飞到我身旁，或在我头上盘旋，或停在肩上小憩。我高兴极了，感觉自己也变成了一只漂亮的蝴蝶，轻盈地飞舞……
有时，我看着胡老师穿着漂亮的裙子迎风飘扬，也会觉得胡老师就是一只在花间飞舞的蝴蝶。
我突然想起妈妈的时候，也会觉得妈妈就是从家里飞出去的蝴蝶，只把空空的茧子给在家里。那些空茧子，我一个也没有舍得丢掉。我想，那是妈妈的家，说不定哪天她飞累了，她就会飞回来的。
那扇破烂的窗子，一直破烂着，只有清风吹进来，只有月光漏进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