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相遇在这座城市的街角。
风吹起地面的塑料袋,把这些白色垃圾抛到行道树的树梢时,他们看见了彼此,四目相对。
然后,他静悄悄地走过来,说:“嫁给我吧!”
她想起了母亲临死前的话:“你经痛得厉害,早点生孩子就好了。妈我要入土了,不能再照顾你了。等你成年了,自己寻思着找个好人家,就赶紧嫁了吧!”双手紧握着抚着自己脸颊的手,她用力地哭着,眼泪像河水一样在面颊上流淌着,她亲眼看着唯一的亲人缓慢地闭上双眼,亲自感觉到她的体温一点点地失去,直至最后完全冰冷。她哭得更大声了,声嘶力竭。
接过他手里的黑色玫瑰花,她鬼魅一笑:“就今天吧。”看到这个男人,她突然想起自己在今年这个秋天已经23岁了。
新房在这座城市的五环,在一个叫作“圆梦空间”的居民区的第五栋五楼。
新婚之夜,一对新人正准备行房时,新娘一阵惨叫。她的老毛病又犯了,肚子疼得直让人打滚,额头上还直冒冷汗。万般无奈之下,她只好抛下新郎,翻滚下床,跌跌撞撞地走进了卫生间。过了一会儿,水龙头被拧开,水哗啦啦地冒了出来,她习惯性地洗着手,对着镜子看着自己苍白的脸庞喃喃自语道:“又提前了两天!”
从洗手间出来,新郎早已不在床上,她回头一看,原来人已经坐在窗户上了。她走近,想跟他说说话,借着月光,她发现他脸庞的轮廓格外迷人。他在看月亮,没有理会她。他光着膀子,她踮起脚尖,然后用双手温柔地压住他的双肩,她的脸离他的脸越来越近,她错过他的脸,低下头,张开嘴巴,狠狠地咬了他的左肩一口。新郎痛苦地“啊”了一声,警惕性地回过头,看到新娘在满屋漆黑中对他微笑,她的牙齿很白很整齐。
没有电梯,他们只能靠脚上上下下,楼梯道还算宽敞。他们进进出出的时候,他总是站在她的左边紧搂着她的肩膀,生怕她丢失似的;行到最窄处,他就用右手牵着她的左手,让她跟在他的后面,他小心翼翼地牵着她走,还时不时地回过头来看她几眼,他每回一次头,她就看着他的眼睛,对他笑笑。回到住处之前,他总要在一楼的小卖部里买一包红金龙。他没有别的爱好,就爱抽烟,而且总是每天非得抽一整包,一根也不会多,一根也不会少,刚刚好一整包。但是他不喜欢分烟。他在房里抽烟的时候,她走进去,坐在他的腿上,左手勾着他的脖子,右手去拿他嘴里的烟,他就看也不看她,从她手里夺回烟,重新叼到自己的嘴上。烟灰掉下来,烫到了她的手,她惊吓得立马跳起来,他得意地看着她,她明白了他是故意的,她气鼓鼓地转身离开,摔门而去。他不急也不恼,反倒带着笑意,继续抽着他的烟,屋子里很快烟雾缭绕了。
五个月后,她怀孕了。他高兴极了,羞赧地对着她傻笑,却发现她的眼圈红了,他不知所措,只好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
她醒来的时候,迷迷糊糊之中发现他不在身边,她迅速睁开眼睛,早晨的光亮很刺眼。她一把掀开被子,跳下床来。她看向窗户,没人,她急冲冲地打开洗手间的门,也没人。她急得快哭了。她慌乱地打开衣柜,翻来覆去,发现他的衣物都不在了。她愣住了,不知该作何想法,脑子在一瞬间不再运转了。随着肢体的无意识挪动来到了窗户旁边的梳洗台,她的手碰到了刷牙用的玻璃杯,一不留神,玻璃杯从梳洗台跌落,掉在地上乒乓作响,嘈杂声使她回过神来,她看到牙刷在地面转了几个圈。她意识到了什么,迅速回头,发现梳洗台上缺了一些东西,他的杯子和牙刷,他的剃须刀和梳子,甚至他的毛巾,统统都不见了。她终于意识到也完全承认了一个真相:他离家出走了!她感到一股钻心的痛,她蹲下来,抱头痛哭。
第二天,她将他们俩曾经的新房彻底打扫了一遍。从天花板到四面墙到地面,她彻底清扫了一遍,梳洗台、厕所、窗户,她全都认认真真地清洗了一遍,床单、被子、玻璃杯、牙刷,她全都扔掉换了新的。趁着肚子不是很明显,她开始找工作。她又开始一个人上街,街上的人们行色匆匆,看不清表情。她觉得没什么,这么久了,又再次恢复形单影只的了,倒没有想象中的不习惯。街上再也没有随意乱飞的白色垃圾了,她呼吸早晨的空气,觉得很新鲜,很满足。
四月的一个清晨,她照旧起来刷牙洗脸,准备上班。她站在镜子前,看见自己一身标准的白领职业套装,她突然觉得有点不认识自己了。看着镜中的自己,她突然有一些害怕。肚子越来越明显了,她温柔地抚摸着,想寻找一丝安慰。她拿起梳子,稍稍理顺自己的头发。从发间取出梳子后,她习惯性地看了看,她明显地发现,掉发越来越多了,梳子都快被挤满了。她像往常一样,走到窗前,从梳子里捋出所有头发,握在掌心,然后将手伸出窗外,任由风将手里的头发一根根全部吹尽。
她打开门,没走几步,就看到了楼梯。她停伫了一会儿,看着那向下延伸的空间,她突然觉得有些晕眩,精神恍惚。笑闹声此起彼伏,渐行渐远,她看到两个紧紧相依的背影。楼上关门的一声巨响传来,她从恍惚之中回过神来。她若有所失地一层一层下楼。来到街上,发现春天里开始抽芽的那些小树全都变得苍绿苍绿了。挽着手说着情话的男女从她身旁走过。夏日的阳光很是刺眼,她不敢抬头,有点燥热。一个小偷为了逃避后面人群的追捕,狼狈地逃窜着。他没想到他的前头有人,她没注意到她的前头有人。于是,仓皇出逃的小偷狠狠地撞到了她的身上,她重重地跌倒在地。来不及喊痛,便发觉股间已有鲜血流出。小偷吓傻了,呆若木鸡。看着血迹越来越多,她恨不得自己晕死过去,可是明明很清醒,她十分痛恨,咬牙切齿,正如脑间经脉的凸起。又是一阵冷汗,从太阳穴顺流至脸颊两侧。
从医院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心如死灰了。医生说了什么,她一个字也不记得。她呆坐在窗前,形容枯槁,目无光彩。她用钥匙打开抽屉,再用另外一把钥匙打开抽屉里的一个盒子,那里面珍藏着半包红金龙。她扳开打火机,为自己点了一支烟。这是她第一次抽烟。才第一口,她就被呛得咳嗽起来。烟燃烧形成的雾在往上升腾,她眼角的泪,却在往下流淌。
十年后的早晨。
门铃忽然响了。她不作任何想法,从床上爬起来,穿着睡衣和拖鞋,耷拉着头发去开门。门开了,门外是一个熟悉的面容。她想不起来了。突然,她急速往后退,慌里慌张地把门给关上了。她在门后哆嗦,全身哆嗦,她在心里念叨着:“他回来了!”她几乎要跳起来了,她摸摸头发,感觉乱糟糟的。她赶紧回房换了衣服,又出来刷牙洗脸,还把头发扎好了。她要去照照镜子,在面对他时,她想要表现出最好的状态。她看不清镜子里的自己,由于长久不用,镜子已经结了厚厚的一层灰,她赶紧用毛巾来擦,没想到毛巾是湿的,镜子结满了水珠,越擦越模糊。她不耐烦了,转过身将毛巾重重地扔在地上。地上满是烟蒂,毛巾一扔,激起了几厘米厚的烟灰在空中飞舞。她咬咬牙,穿过烟灰,用左手甩开大门的同时,高高地扬起了右手,但是,在看到他的笑容时,她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他笑着,她却开始哭了,双手化作拳头,一拳一拳重重地打进他的心口。等她累了,没有力气再打了,他一把抱住她。她在他怀里放肆地抽泣着。他抱着她,无声地落泪。
他回来了,把她带进了自己在郊外的别墅。别墅很精致,有游泳池,有保健室,还有空中花园,可以在上面赏花、喝咖啡。为了好好照顾她,他为她请了一个保姆。怕她寂寞,他们从孤儿院收养了一个孩子。只是,他再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陪她,她总是一个人,孤独地看着窗外。她有话想说,有好多话想说。可是,每次一开口,总会被他接踵而至的电话给打断。保姆做事很勤快,无可挑剔,可她毕竟是一个外人,她无法向一个外人开口诉说心事。孩子乖巧伶俐,很听话,她总觉得有些隔阂,毕竟不是亲生的,她很想用亲生母亲的心情去爱他,可是她做不到。
时光蹉跎,岁月变更。香樟树老了一季又一季,你分不清季节。绿色的叶子留下,枯黄的叶子落下。在空中,风中,摇曳如裙摆。
转眼已是冬天。她很怕冷,房里暖气开得很足,她还是冷得颤抖。他在被窝里紧紧地抱住她,想要给她取暖。她抬头看他,对他感激地笑笑。半夜,他熟睡了,无法驱散的寒意使她保持着清醒,难以入眠。她小心翼翼地挣脱他的怀抱,侧过身,背对着他,眼泪,瞬间决堤,湿透枕巾。
清晨,她站在落地窗前,发现窗外积了厚厚一层雪。冬日的暖阳照进窗里来,微光浮漏。光线射进雪地里,形成了一幅不可思议的画面。她看见十年前的那个街角,他和她相遇,风吹起树梢上的的塑料袋刮刮作响。她看着他,犹疑而坚定。她想,他们是相爱的。
他起床,看她靠在沙发里,很安静的模样。他走近,牵起她的手,一阵冰凉。他抬头看向窗外,雪花正一片一片地向下降落,如此轻盈的,像梦,他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