柑桔花开的时候
—临江印象
银龄茶人
临江暮春的夜，是宁谧的。
当最后一抹晚霞从天边消失，群山变得模糊，逶迤其间的小河，在初升的皓月下粼粼闪光。轻纱般的水汽，顺着河面，依着山岚，缓缓地飘进山湾，轻拂着山湾中被柑桔林簇拥着的黑黝黝的农舍。农舍上冉冉的炊烟轻轻地升起来、降下去，混着水汽变成乳白色的薄雾，弥漫在柑桔林中。
浓密的柑桔林静静地伫立在月光下，遒劲的枝条、墨绿色的叶片在黑暗中沉思、纹丝不动。弯曲的树根使劲地深深攒入这块贫瘠的山地，顽强地向四周展开，默默地把山土中有限的养分变为无穷的生命力，无私地输送到树干、树枝、树叶，一直输送到树梢的花蕾。一点一点膨胀着的银白色柑桔花，在这皎皎明月下只是一片模糊的小白点。即使在春光明媚的白天，她也那么不显眼，只在百花争艳后的晚春，才悄悄地从层层叶片中伸出不大的花朵，默默接受着阳光的爱抚。厚实滋润的花瓣显得淳朴无华，很容易使人想起白天常在这树下捉蚂蚁、做游戏的山村孩子们。因此，这树林中很难见到美丽的蝴蝶光临：大概美丽的蝴蝶总是去追求花枝招展的牡丹和芍药——尽管它们并不结果实。只有勤劳的蜜蜂仿佛最懂得桔花的心意，不倦地钻进一朵朵桔花心底，嗡嗡地谈着知心话，酿造着甜蜜。但是这一切，在这夜幕笼罩的时候，都看不见了。在黑暗中只是偶尔听得见一些柑桔花瓣掉在地上的噗噗声，只有依然盛开的桔花将她特有的、清新而令人陶醉的幽香，直向四周散发，钻进小屋、钻进人们的心田，使人从心底感到她的温馨。
柑桔林深处，破旧的小屋已支撑了多年，显得老态龙钟。不同年代增补上去的石块、泥砖、木板、苞谷杆又使小屋面目全非，只好羞愧地躲在柑桔林下。土墙草屋的厨房里，铁锅里的红苕稀饭在咕噜咕噜地歌唱，发出阵阵诱人的香味；干脆的山草在灶堂里噼噼啪啪作响，灶堂中不时伸出长长的火舌，舔着灶口布满烟花的瓦壶底和一块老腊肉，映红了一边烧火一边就着火光边看书边背诵课文的少年，也映照着坐在门口借着光亮编织斗笠的父亲。细滑的竹丝在断续的火光中跳跃闪烁，顺着父亲粗拙的手指上下飞舞，一点点变成了斗笠的顶、斗笠的沿，变成了身边的一叠斗笠。父亲饱经风霜的脸在火光中显得那么专心致志，仿佛只是默默地享受着每天辛劳收工后坐在柔软草团上编织的快乐，享受着一年一度袭人的桔花香给他带来的种种遐想。衔在嘴里的叶子烟时而“吧嗒”一亮，才照出他黝红脸上的极不易察出的一丝笑意。天真的小妹偎依在父亲背后，胸前已挂上了两串桔花瓣穿成的花链，却还在认真地忙着给怀里的小花猫穿一串。从树下收起来带着清香的银白色花瓣松松地堆成一堆，逗得小猫不时偷偷用爪去刨一刨。此刻，全家晚上常点的一盏高脚油灯正在厨房后面石头砌的猪舍中摇曳。灯光从石缝中溜出来，星星点点洒在柑桔树叶上。精干的主妇穿着大半新旧的花布衣服，围着一张洗得褪了色、花纹却依稀可辨的围腰，靠在猪圈上留心地将调着米糠、胡豆叶的潲水一瓢瓢地倒在猪食槽里。先前嘈杂着的几只黑猪，相互挤拱了一阵后，终于各自确定了最佳位置，安静下来，把长嘴深深埋入稠稠的潲水中急切地吞食着，发出呼呼的声音，不时还高兴地甩动短尾巴和抖抖耳朵，直将潲水溅在主妇的身上。主妇只是轻轻地拂去身上的糠片，再习惯地瞟一眼猪舍另一角一大堆早已蒙上厚厚灰尘的新砖新瓦，满意地笑了笑，掌着灯去了。
灯光移回到厨房。一阵碗筷声后，又移到堂屋。随着泼倒洗脚水的声音，灯光终于到了西屋。
农舍周围一切都渐渐静下来了。连方才偶尔几下的鸡鸭嘀咕声和狗叫声也全消失了。灯光透过西屋蒙着塑料薄膜的牛肋巴窗子照着几枝正在窗口偷听私房话的柑桔花。
“今天割的猪草还够喂一天，你薅了几天秧子太累了，明天我来帮你一起薅完。”
“算了，你也累，就在家里把小妹子的新衣服缝完，儿童节学校要穿。”
“不，我还是来！噢，今天大狗的老师来说他成绩还好，叫他还是考高中。我想，让他多认点字还是对，我倒答应了，不过还是说等你回来才定。”
“嗯！读嘛！反正这几年手头也松动些了。”
“看他娃儿有没有本事读大学，有本事就让他读吗？听他二伯说，啥子农学院还对，交钱不多，种田、栽果树，还有喂鸡喂鱼样样都学。”
“嗯！要得。还学不学喂蜜蜂呢？我都想明年弄几桶蜂子来喂，说来钱呢！就怕不好经佑。”
“下午我去看了看柑子，花比去年挂得好，等下半年卖了柑子，再买点砖瓦来放起，加上前几年买的砖瓦，明年修新房子可能就够了么？”
“ 嗯！差不多！”
“今天，中学的张校长说是政策不会变了。我看，明年是不是再弄点好点的柑子树来栽在屋后头的坡上？我娘屋二表哥去年卖了柑子就买了台小电视机——不过他们前年就安了电灯。”
“嗯！也可以。听说我们这里明年也要牵电线了。”
“今年过年，可以带小妹进城看耍龙灯，说是去年就很热闹，好看得很。还可以顺便给小舅子逮几只鸡、送点柑子……好几年都没有去看他们了。”
“嗯！要得！”
……
话声渐渐小了，灯也熄了，均匀的鼾声轻轻地起来了。人们在柑桔花的幽香中睡着了。为了明天的辛劳，为了秋后的丰收，为了来年的希望，他们香甜地进入了梦乡。
皎洁的月光下，山峦静静地起伏着，小河慢慢地淌着。只有柑桔花用比白天更加浓郁的、甜丝丝的香气拥抱着人们，拥抱着小屋，拥抱着春夜，拥抱着世界，默默地孕育着甜蜜的果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