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子唤作平安,意寓平安,大木牌子上歪歪扭扭朱砂印里也能看出个“平安街”的模糊截影,木牌匾下边立有两只大石狮子,无非是寻常好排场大户门前见的那样,张得老大的嘴里各自衔有一颗十分不正的圆珠,一只狮子的尾巴缺了一小截,另一只则少了一只爪指头,大概是石匠在这偷了工减了料了不过在当时也没人发现,小孩子骑在石狮子上边,抽打着它的屁股嘴里一蹦一个“驾”,大人见惯不惯,只拎着菜篮或者推着独轮车各忙各的,倒是偶有老头子见了急红了脸大呼“坐不得坐不得!”而小孩子却闹得更欢了——当然,那是以前,这会儿一只只剩了个底座而另一只沉淀在一块儿的脸也让人觉得别扭,关于那只石狮子去哪了,谁也说不上来,就好像谁也记不清这些年究竟发生过什么大事,没大震大水,窝一口饭配一筷咸菜,倒也过得平平安安。再往里,都是些两层高的木结构房子,循规蹈矩地分站在东西两侧,两排屋子挨得很近很近,碍了一年到尾的日头,见光少了,街子里常年泛着隐隐约约的霉味,屋子底下一层是一些面馆啊,杂货铺啊,铁匠铺啊,以及其他一些杂七杂八的铺子,各自的牌匾明明白白,比如做面的,就只在外头挂一个醒目的“面”字,管它店家山西陕西也无论姓张姓李,人一看,哦,这是家面馆,想吃面了自然要去店里头问问——当然,那都是为着外乡人挂的,平安街内的住民哪用得着这么麻烦,寻着店外边几个坑坑便足够了。房子的上层住着店家一片老老少少,下边开店上边住人,太阳躲躲闪闪终于离不了边,鞋底一针一线缝得踏实,当然,那也是在以前。人来一批,又走一批,高寿高不过日子,倒是娃娃呱呱喊亮了整条街的灯,再后来,外乡人越来越多,原住民便把房子租给这些外乡人,自己却搬到城里去了。这批外乡人就此也算有了个家,小心翼翼地照顾着老街子,平安街仍是平安街,只是换了种活法罢了。
平安街,正如其名,是镇子上治安最好的一条街子,门口的大木牌匾摇摇晃晃,终于是在立秋之初一阵不紧不慢的风中当平安街上最顽皮的小孩何同蹦跳经过的时候砸中了跟在后边那个孩子的脑袋,牌匾寿终正寝,临了带个孩子做了伴,或者这几年平安街前的大石狮子又给重订了一只,没有少指头也没有短半截,或者平安街上的木头屋子人一走嘎吱嘎吱叫个没完,或者街子的霉味儿又重了些,但此时这些琐事都给驱散在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那是平安街资历最老医术最高的何老大夫摇头叹气后判官在生死簿上画了红叉的绝望,陈家唯一的孩子没了,是在立秋后的第三天。自此,平安街似乎发生了某种说不上来的变化,这在何同身上,却很明白,
现在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白天是没多少人的,大伙儿各忙各的,但总归不在街子上过活,街上便冷冷清清,放眼是一片触目惊心的荒凉,铺子该关的关,不关的也半掩着店门,打出一副没事别来这儿瞎溜达的隐藏招牌。当小楼上第一面大红旗闹腾起来的时候,男人带着女人,女人拉着小孩,小孩牵一条褪毛的狗子,狗子吊着骨头或是别的东西,然后陆陆续续,小贩们支起一个个摊子,大铁桶里翻腾起滚滚热气,同锅子泛出的油气菜香混在一起,回锅肉的味道愈发显得朦胧,大白菜穿上辣椒油的大红袍,草鱼在一锅酸菜里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