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村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被位于南北两侧、东西向绵延的马鞭山、九盘山圈在臂弯里,清晨在旭日轻撩下醒来,夜暮,在明星拱卫下下睡去。在这里,最快速的事物是CCTV中播报的新闻。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同一个时间点,铁盒子那端的时空9·11、中国加入世贸等风起云涌的大事件前赴后继,而在铁盒子外,边村人用着祖传五十年的泡菜缸,住着自己砌建的石砖墙,喝着从老茶树上摘的园茶,扛着锄头走过高祖那一辈跑过山的楠竹林。这里的时间似乎凝结了,像是游尘黏在了蜘蛛丝上,有风的时候,有些许晃荡的弧度,但除非有人伸手撕烂它,否则这粒浮尘便得不到自由。
自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开始,便陆续有村民外出去沿海、新疆谋生闯荡。他们拿回来荔枝、音乐盒、玩偶、大衣、皮鞋,也拿回来录音机、四大天王、喇叭裤、卷卷头。这一批人经过时,带来了一阵空气浮动,引得街头巷尾、房前屋后一阵喧嚣:"回来了啊!上哪儿挣钱咯啊!”“哎呀,这东西好稀奇!”但寒暄过后,一切又归于平静.老人还是倚靠着自家楠竹做成得椅子,跷着二郎腿,吧嗒吧嗒抽着地里新收的叶子烟,萦绕在淡蓝色烟雾里的忧思挂念的是来年的春耕.在这样一个缺乏流动空气的小社会里,新鲜事极度缺乏,于是鸡毛成了孔雀羽,蒜皮也被吹得上了天.东家长、西家短,传说谣言在张家烹制,又被李家回锅翻炒,端给刘家享用,在各自的小圈子里,村民们不厌其烦地交换秘密,在这一过程中感情凝结,认同加强。主妇们相约手挽手赶集,共做新裳。生活周而复始,如四季变换,总归是一样的流程,出生、长大、谋生、建房、结婚、育子、孝敬父母、助孩子安家、安度晚年,人人相貌性格不一,但历程是一样的。当有人不能正常完成这些流程的时候,他便成为大家关注的焦点。我所要讲到的疯子便是这样一类人。
边村的疯子有很多种,有的是行为怪诞,有的是精神错乱,而有的则是懒惰无为。所有的这些,在大家眼里,都是疯子。洪萍家的商店是村里信息汇集的场所。平时外出干活、办事的人,总要到店里坐坐,讨口茶、歇歇脚。十里八村都是熟人,在店里,遇上了,便会自然地交谈起来,于是看店的洪萍,也就偷听到很多的故事。有些故事,是关于聂“疯子”的。
聂“疯子”是河下游田螺村的妇人,年约50岁。她完美契合了人们对于疯子的一切想象。外表邋遢:脏乱、稀疏的枯黄发辫、破旧得像是从垃圾堆里顺手捡来披上的军大衣、被火燎过的留下了两个黑洞洞鼻孔的碎花棉鞋,尤其引人注意的是那干瘪的脸颊,像是边村人家家秋天缺菜时都会晾晒的咸菜,而那黑色无神的眼珠,则像是棕黄菜叶上被手指戳出来的两个黑幽幽圆洞——也许从这里会懒懒地爬出条虫子,也许会探出一朵黄色的小菜花,总归是神秘莫测,引人遐想的。洪萍见过她几次。她总是在怀里揣几个路边摘来的青玉米,或是抱着几个空空的矿泉水瓶子,拖曳着脚上的鞋子,顺着河流漫无目地走着。当你看到她的时候,你会觉得并不是生活抛弃了她,而是她另结了新欢,想甩了生活这个黏人的前任——就像踢掉她脚上那双沉甸甸、松垮垮的皮筒靴一样。其实,她是有意识的。当你凑近去观察她龟缩在披散长发下的五官时,你会发现她的嘴唇在开开合合,从那暗得几乎与棕黄皮肤融为一体的嘴唇中,虚弱但却连贯地溢出一串串词汇,她并不孤单,她同她眼中的事物交谈着,只是除了她自己的发音器官,别人难以理解罢了。
洪萍一直对“疯子”很好奇,曾壮着胆子,同她搭讪,“大孃,你要到哪儿去呀?”她缓缓抬起头,眼睛从卷曲成绺的鬓发里冒了出来,浑浊模糊,逐渐聚焦后,默默地盯着台阶上的孩子辨认了许久,后来呀,漆黑的眸子微微荡漾着水色的涟漪,她的思维终于从远方收回,莅临这具枯朽的肉体。她扯动粘连在一起、干得起皮的嘴唇,说了一句什么。或许是因为起风了吧,也或许是因为许久没有喝水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飘忽。她说了些什么呢?洪萍不懂。只见她的眼珠一转、眼角一颤,似乎是演示了一个笑的表情,然后悬起蜗居在空空袖筒里的右肢,递给她两个戴着红缨帽的嫩玉米。玉米是刚从玉米杆上掰下来的,一大一小,包裹着青绿色的壳。大的有筷子那么长,茶杯那么粗。小的呢,还是个核核,只有小孩儿拳头那么大。洪萍正踌躇该不该接受这个“疯子”的馈赠,她想,她不要她的东西,“疯子”会伤心;她要了“疯子”的东西,她自己又会难堪。她是想不到主意的,而“疯子”呢是不需要去想主意的,于是,一老一少,一矮一高,就这样站在院坝里,中间还横亘着一段空荡荡的黑色衣袖和两个被倒拎的鲜嫩玉米……母亲拎着洗好的衣服回来了,见了这情形,忙踱过来按下“疯子”的手臂道:“老辈子,我们屋头有包谷,我们不要,你自己拿到吃。”母亲同“疯子”较为熟悉的。按辈分,“疯子”应该比母亲大一辈。与洪萍不同,经常在家的母亲时常看到“疯子”,有时也会问她往哪儿去?去干啥?但往往是弄不清楚答案的。
那时候的洪萍,对于“疯子”还是有些害怕的。如果是现在的话,说不定她更想跟“疯子”谈谈,因为她的心里也有一个“疯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