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如果有人俯身看泊油路，在视线的边际，泊油路好像在蒸腾。

这个城市被称为火炉，且位于南方，所以湿气也盛。早上出门的人都能感觉自己像在桑拿房，谁也离不开空调。

207路公交车司机王师傅日常戴着墨镜，用来阻挡一下外面过烈的日光。

他看着方向盘前自己去下的手表，盘算着时间。刚刚经过了拥堵路段，接下来油门要大力一点了，每个站点的到站时间都有严格管控，他不敢怠慢，但是心中还算有谱，十几年的车都是这样开过来的。

“车辆转完，请坐好扶稳。车辆转弯，请坐好扶稳。”随着车内广播响起，王师傅转弯并未有明显减速，车辆抵抗着离心力，以夸张的姿态转入下一个街道。

车里的乘客东倒西歪，有人发出一阵惊呼。

王师傅屡次被公交公司评优，还接受过电台采访，面对镜头时候曾说，自己热爱这一行，地铁和城中快速路就像城市的动脉，而自己和所有的公交车司机则像毛细血管，准时准点将乘客送到站点是自己的责任，特别是早高峰时刻，要运用自己娴熟的车技来克服路上所有可能的情况和障碍，有了自己这一点点的付出，才能让整个城市高效的运转。

在王师傅对镜头说起这些的时候，心里想的是，这条播出后领导会不会给点奖金？除了开公交车自己还有没有可能去做些更清闲的工作。

庞大的车身一个急刹，停在站点旁边，车里的乘客一致往前倾，在离驾驶位最近的一个小伙子因为惯性快要向前倾倒的时候，王师傅眼疾手快的拿起小伙子还未碰到的保温杯，他拧开瓶盖，吹散保温杯腾出的热气，左手点了一下操作台的开门按钮，喝起了水。

“XX站到了，下车的乘客请带齐您的行李物品，从后门下车，请先下后上。”

因为还没有到CBD中心区，这一站只下了四五个乘客，外面排队的却有二三十个。

小美扛着大肚子蹒跚的上车，临近她的人都主动让开一些距离，生怕挤压到她那圆滚滚的大肚子。

王师傅看了看上来的人群，盘算着车辆的最大容积，当她看到小美和一两个老人之后，播放了一条广播：“尊老爱幼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请乘客主动给老、弱、病、残、孕妇抱婴者让座。”

一位西装革履的男乘客站起来给小美让座，小美微笑着说了声谢谢。

车厢此刻较之上一站更加拥挤，人与人之间再无矜持可言，大家你贴着我，我贴着你，不管对方身上的味道是否好闻，能抵挡一下别人身体的，只有各式各样的背包、公文包和挎包。

眼看再上车的人已经不能两脚站稳，王师傅关闭了车门，前后车门的乘客随着车门的关闭挪动着，有人艰难地发出“哎哟哟”的声音，最终好在车门关上了。

新上来的这一拨人夹带着汗珠，把车外的浮躁也捎带了进来。

王师傅嚷嚷着让从后门上车的人到前门刷卡，有人走不过来，将公交卡通过人群的手传递过来。

小美抬眼看了看刚才给自己让座的男人，西装剪裁考究，笔挺干练，脸庞七分俊朗，三分刚毅。她还闻道了好闻的男士香水的味道，不由得心砰砰跳了几下。

车厢中段传来一个老太太的声音：“懂不懂尊老爱幼？”，老太太是刚上车的一批人。

座上的美妇不满道：“没说不给你让座啊，老太太你说话也太呛人了。”

老太太不依不饶：“你们这些年轻人，也会有老的时候，从来都不会体会父母老人的辛苦，一个个不懂事。”

美妇猛地站起：“你坐你坐！我妈可不像你这样！车还没开稳，我怎么给你让座？年轻人怎么了？年轻人不辛苦？倚老卖老！”

老太太毫不客气地坐下：“真是没教养。”

“你说谁？你再说一遍？”

“说你怎么了？说你怎么了？我告诉你，我可是有心脏病，把我气出个好歹，你要负责的！”

美妇赌气哼了一声，不再言语，掏出包里的耳机塞进耳朵，表示不想再接受噪音污染。

小美面前的男人听到对话皱了皱眉头。

小美的座位位于车辆前方，是一排四个坐的那种，她的对面也有四个座位，不过因为人群相隔，对面的座位她已然看不到。小美邻座是一对小情侣，女孩儿还穿着中学校服。

听见刚才的对话，男孩儿对着女孩儿嘻嘻地笑着，并掐了一下女孩儿的腰，女孩儿说声讨厌，也跟着嘻嘻笑了起来。

然后男孩儿看见自己眼前也站着一个老人，就把女孩儿拉到自己的腿上坐着，对老人说：“大爷，您坐这儿吧。”

大爷看起来年轻确实很大了，仅仅目测有能感觉他有些站不稳，身着一身青衫，还算干净朴素。大爷看着男孩儿把手放在女孩儿肚子上，鼻口贴着女孩儿的后颈，也皱了皱眉头。这个表情在小美看来，跟西装男太像了，要不是上车顺序不同，恐怕会被小美误认为父子，小美低下头憋了憋笑意。

大爷看着空出来的座位，声音颤颤的说：“没事没事。”

旁边一个年轻人立马说：“大爷，你不坐那我坐了啊。”说罢一屁股坐在刚才女孩儿让出的位置上。

西装男第一次开口说话，他指着年轻人不容置疑地说：“你起来，让大爷坐。”

西装男的声音中气十足，口吻不容辩驳，以小美有限的阅历也能猜到他是久居高位的人。

年轻人悻悻地站起。

大爷对着西装男不住地说：“谢谢谢谢。”然后颤颤巍巍坐下。

车辆就这样行驶着，时而平顺，时而急转急刹，时而传来王师傅怒按喇叭的喇叭声。有座的人不是闭目眼神就是瞅着窗外，站着的人随着车辆惯性左右摇摆，小美想起了那首口水歌，像一颗海草海草随风飘摇……

西装男一直笔挺挺地站在小美面前；小男孩儿把头埋在小女孩儿的后颈，手在小女孩儿的肚子上摩挲着；老大爷尴尬地尽量不让余光瞟到这对小年轻；抢座的大妈坐在座位上狠狠地嗑起了瓜子，并把瓜子皮扔进随身带着的塑料袋里，好像还有不满要通过瓜子发泄；而美妇则干脆把墨镜带上，眼不见心不烦，双腿在有限的空间里稍微腾挪一下，缓解高跟鞋带来的腿酸。

大多数人都期望公交车能快一些，赶快到达目的得，自己能赶紧下车，而有的人却不这么想，比如美妇身后穿着卫衣的男人，也不知道是因为拥挤还是车辆摇晃，他和美妇的距离越来越近，他和美妇的肢体接触越来越多。

这时小美的电话响起，是好姐妹打来的，小美拿起电话跟姐妹聊起天来，昨天晚上她和几个好闺蜜在酒吧一醉方休，而来电话的姐妹刚才方方睡醒。

周围的人向小美投来差异的目光，因为他们听到一个扛着大肚子的孕妇在聊昨天酒吧的畅饮经过。

“今天晚上去蹦迪？好啊好啊，晓晓去不？啊……好啊，带着她新交的男朋友？哈哈，那我一下班就找你们汇合……”

小男孩儿将脑袋离开女孩儿的脖颈，看了看小美，嘴里喃喃道：“姐姐好厉害。”

连西装男都低头看了小美好一会儿，最后把目光停留在小美的大肚子上。

小美这才感觉到周围的目光，赶紧对着电话说：“不说了不说了，下班再联系。”就挂了电话。

美妇身后的男人几乎要全身贴在美妇身上了，美妇终于感觉到了异常，惊呼了起来：“你在干嘛？！”

等人们回头望去，穿着卫衣的男人已经和美妇身体离开了一定距离，男人说：“你在问我？”

“不问你还问谁，你在我身上蹭来蹭去地干嘛？”

“美女，你可不能冤枉人，车上这么挤，我已经很费力不挨着你了！”

美妇不再说话，源自女性天生的隐忍。刚才的冲动让她心惊不已，万一对方是一个狂徒该怎么办？此时无数双眼睛玩味得看向自己，美妇感觉到脸上一阵火辣辣的。

这时老太太说话了：“真是不检点，穿着那么暴露的衣服，好像想让全世界人都看到一样！”

美妇听到老太太这样说，气急败坏，又突然觉得不能在穿着这个事情上和老太太纠缠，说了句：“你！……”就再也不说话。

强忍着的泪水却顺着脸颊滴落下来。

车辆刚好到达下一站，卫衣男二话不说转身从后门下了车。等车辆重新上人，再次开车，有人传来说话声：“那个男的在这路车上我经常见，他原本还得再坐两站。”

一边有人和道：“你刚才怎么不说？”

“刚才他又没有下车，谁知道他会做贼心虚？”

车厢里传来一身唏嘘声，隐隐间也有人责怪美妇穿着是有些暴露了。

美妇忍者泪水往后门走去，看样子要在下一站下车。

小美盯着西装男看了好久，西装男的眉头随着车上的发生的事情一皱一皱，这个表情放在这张好看的脸上，养眼又好玩。

一会儿，车里再次传来老太太的声音，不过这次声音比之前要大得多：“有贼！车里有贼！”

所有的目光都投向老太太，老太太接着喊：“司机师傅下一站不要开门！有人把我的钱偷了。”

王师傅通过后视镜望向老太太，点了点头。

老太太激动地站起，众人发现她动作竟然能如此矫健。“谁偷了我的钱？是谁？站出来！”

车厢里一阵骚乱，但是没有人回答老太太。西装男、小情侣、小美和老大爷都同时望向老太太那边。

只有塞着耳机刚才把音乐声音调大的美妇无动于衷，老太太看了一会儿此刻已经在后门位置的美妇，大声说到：“好啊，好啊！原来是你！”

老太太冲向美妇的时候，人们配合地把位置给老太太让了出来。

老太太一把抓住美妇：“把我的钱拿出来！跟我去公安局！”

美妇这才把耳机取下来，说：“你说什么？”

“你偷了我的钱，把我的钱拿出来！”

美妇终于把压抑了一早上的怒火发泄出来：“谁拿你钱了！你有完没完？”

“就是你！你离我最近！然后你还找借口到后门！想跑？没那么容易！”

“你不要血口喷人！”

老太太一把拽过美妇的包，拉开拉链，美妇回抢，结果包里的东西全部掉了出来。卡包、钥匙、口红、护手霜、一小包纸巾……零零落落撒了一地，就是没有老太太要找的钱。

老太太气焰不消：“你把钱藏到哪儿了？我知道了，你跟刚才的那个男人是同伙！我的钱被你们转移了！”

美妇哭了，委屈地蹲下身子，开始收拾起自己洒落的物品，她的哭声能明显听出来有一丝压抑，压抑着不想让自己的声音成为车厢的焦点。

好多人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场好戏。

所有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美妇和老太太身上的时候，只有西装男注意到一个瘦瘦的男人避过所有人的目光从老太太座位处往前门挪动，和自己的距离越来越近了。

西装男突然大声呵斥：“你在干什么？！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吼把小美吓了一跳。只见那个瘦瘦的男人愣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说：“没干嘛啊……”

西装男继续呵斥：“把你手里的东西拿出来！左手！”

瘦瘦的男人竟然听话地把左手抬起，手里空空如也。

西装男眼疾手快，拿起地下的一个布袋子，所有人都看到布袋子是在瘦瘦的男人身下。西装男对着大妈说：“大妈，你丢的东西是不是这个？”

瘦瘦的男人一把抢过布袋子，用右手指向西装男人，同时指向西装男的，还有瘦瘦男人右手里的一把匕首。

瘦瘦的男人狠狠地说：“就你爱逞能是不是？你尝没尝过挨刀子的滋味？”

瘦瘦男人身边的人群都立刻撤开了一段距离，谁也不想卷入这场无妄之灾。

西装男依旧是笔挺得站着，语调不变：“没有尝过，你偷了东西，还想行凶，就不怕罪加一等？”

瘦瘦男人脸上露出狰狞的表情：“好好的路你不走，我早就豁出去了，挡我发财，你也别想好受了，今天我看谁敢拦我下车。”

西装男仿佛不怕死：“我敢！”

小美对这个又轴又帅的西装男钦佩不已，当西装男说出“我敢”的时候，小美好像在这浮躁的车厢找到了一丝芬芳的清凉。

瘦瘦的男人勾手向西装男腹部刺去，然后他发现自己刺中的不是西装男，是一个孕妇的肚子。

小美肚子中刀，倒在西装男怀里。

就在这个时候，西装男身后听到一个老者的声音：“吃我一记二指禅！”

一只干瘦的手臂从西装男后方伸出，捣中小偷的心窝，瘦瘦的男人应声倒地，周边的人都散开一片。

只见那小偷脑袋倚在座椅上，身子躺在地上，身体剧烈地抽搐着。

车厢传来了一阵惊呼。而那个小男孩儿，用手机抓拍到刚才的一幕，嘴里喊着：“大爷帅呆了！”

原来大爷是刑侦大队的退休干警，年轻时破案无数，入警前习过家传的功夫，退休之后也没有把一身功夫扔下，才有了今天的二指擒贼。

大爷对司机说：“先把孕妇送到医院，再去派出所。”

王师傅已经是对大爷佩服至极，满口答应。

小美半躺在车辆的椅子上，旁边守着的是西装男，西装男不敢动肚子上的刀子，只得笨拙地把手压在孕妇的肚子上，他也不知道这样能不能达到止血的效果，此刻西装男表情复杂。

过了好一会儿，小偷终于能说话了，他不甘地吼叫着：“又是你们这些老东西！就是因为扶了一个老东西上医院，才让我落入这般田地！那老太太没到医院的时候对我感恩颂德，病情稳定之后跟她儿子一口咬定是我把她撞翻在地！我垫上去的医药费全部赔进去，还讹了我八万块钱！”

“我恨啊！所以我要从这些老东西身上把钱拿回来！”

小偷的话几分真几分假，众人心里不知，但是却明白小偷所述的这个现象是真实存在的，如果小偷说话属实，这个瘦瘦的年轻人走向这一步，也少不了那个不道德的老太太的帮忙。

而且现在社会，年轻人一般不会随身携带现金，小偷能偷到现金，也只有在老年人身上。

老大爷问老太太：“妹子你数数钱数对不对，一会儿还要去派出所做个人证。”

老太太查了查钱，点头说：“对的对的，我只要拿回钱就好了，派出所我就不用去了吧。”

老大爷说：“程序上来讲，你得去，你是受害人。”

至始至终，老太太也没向美妇再看一眼，也没有言语上的道歉。

小偷转动还算能动弹的脖子向老太太方向看了一眼，不确定地问：“李春花？”

老太太没有和小偷对视，假装还在查钱。

小偷继续问：“李春花，是不是你？”

老大爷问老太太：“这小伙子好像认识你啊。”

老太太说：“我不认识他。”

小偷看清楚了之后，哈哈大笑：“冤家路窄，冤家路窄啊！李春花！真的是你！好好好，我认栽了，我去派出所，不过这个李春花一定要跟我一起去！她就是当年讹我钱的那个老太太！我搜集了当年的证据，不过因为我干了这行，不敢去警局告你，哈哈，这次……天意啊！天意啊！”

老太太对着老大爷说：“他在编瞎话，我不是，我一会儿就要下车，我孙子在家等着我。”

久未开口的美妇说：“是不是李春花，看看她的老年公交卡就知道，都是实名制的。”

老太太例外地没有怼美妇，只是一个劲儿得跟老大爷说着：“让我下车，让我下车。”

老大爷没有理会她，对着司机说：“还是按刚才说的，先去医院，再去派出所。”

“好嘞！”王师傅应道。

车辆在医院门口停下，西装男自告奋勇带着小美下车，207路公交车向着派出所欢快地驶去。

小美有些脚步不稳，西装男扶着她，等公交车走远了，西装男问：“你真的需要进医院吗？”

小美有些难堪，心虚地说：“不用了，这点伤，我能对付。”

西装男：“看不出来你还真是一个强悍的孕妇啊，不但能蹦迪喝酒，还能勇斗歹徒，而且轻伤不下火线啊！”说着西装男意味深长的看着小美肚皮上那把完全没入的匕首。

小美低声问：“你发现了？”

西装男：“想不发现都难，这么久不流一滴血，那么长的匕首，这么轻易就整个没入你的肚皮，而且刚才你肚皮给我的触感根本就不是人体，难为你还演了这么久。”

“我真不是演……真的是惊吓过度，现在腿还在发抖。”

“装成孕妇，就为了上车有个座？”

“都被你识破了……”小美掏出衬在肚皮上的假肚子，原来所谓的大肚子是网上买来的道具。

西装男抓起道具，直接扔进垃圾桶里。

小美急道：“唉唉唉，你这人，这是我花钱买的啊。”

西装男笑着说：“如果你还想在西达公司上班，就把它扔掉，公司需要的员工可不是你这样的。”

小美有点崩溃：“我在哪儿上班你都能看出来？”

“你包缝里露出的胸卡带子暴露了你的身份。”

“那你是谁？”

“张坤杰。”

小美惊呼：“你就是传说中新任魔鬼总监、道德卫士张总监？”

西装男一脸严肃：“怎么说话呢？”

“对不起对不起张总，我错了，以后永远不会装孕妇了……”

“本来想到公司就开掉你，不过你替我挡那一刀让我感觉你还算可以挽救。”

小美摸着自己的忐忑的胸口，心想，今天光顾着看别人的好戏，竟然没发现自己在职场生死线上险险地走了一遭。

“那，张总，我们去公司吗？”

“不急，为了庆祝你重新做人，带你去买一条新裙子送给你，你都没发现你裙子被匕首戳了一个大洞？”

小美除了尴尬还是尴尬。

“可是张总，有一件事我没想明白。”

“说。”

“你为什么要挤公交车上班啊？”

“你以为我想啊？这不是车牌限号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