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我们聊聊老吴吧

来,我们聊聊老吴吧。我这样跟大伙说。

每当聊天话题快要烂尾的时候,我总习惯用这条金句来试图对冷下来的气氛进行挽救,以彰显我是个合群且开朗健谈的好小伙形象。居然每次都效果显著,经我这么一引导,人们的话闸子马上又纷纷打开。

这金句仿佛就是一条万能公式,套在任何复杂的方程里似乎都有解。于是,几近尴尬的局面又活了起来。关于老吴的话题,就像营养过剩的月婆的奶水,不用挤也随时够喝一壶。

老吴是整个班组资历最老的师傅之一,也是我进单位后认识的第一个同事。班组里年轻一辈的都客客气气尊称他一声吴师傅。按道理,我也应该叫一声吴师傅,可首次见面,我们便一见如故,就如周伯通在桃花岛上初次遇见傻小子郭靖,恨不得马上去斩鸡头烧黄纸,就地结拜成兄弟。

老吴不看武侠小说,他当然不懂这个故事,也没有干出要和我就地结拜这样惊世骇俗的事情来。但他坚决不让我叫他吴师傅,说单位里每个人的后缀都带师傅俩字,庸俗,随波逐流的事不是咱干的。

一时间我又想不出什么新鲜的称呼,后来我说,那就叫你老吴吧。老吴想了想,觉得这样的叫法在单位里倒是挺小众,便眉开眼笑,同意了。其实我认为姓前加老这样称呼更加俗套。

总之,我是年轻一辈中唯一这样称呼他的人。

若要我来形容一下老吴是个怎样的一个人,其实就一个词:二逼。要是再多加点其他修饰,那就是:上了年纪的老二逼。不过此处应该有追加的脚注:虽然很二,但二得可爱。正如他同样毫不留情地对我做出的评价一样:黑,但黑得有气质。

我没有告诉他,其实我的心比我脸上的肤色更黑。 我写这篇文来黑他,一肚子的坏水便可见一斑。

单位很多同事也都认为老吴是个怪人。我从大家的窃窃私语中得知以前的老吴是个功夫爱好者。曾有那么一段时间,每到月圆的晚上,老吴就不睡觉,三更半夜跑出外面,对着树木花草,或是对着月亮星星吸收天地灵气,说是练气功。

老吴这一反常的举动差点吓死了跟他一个宿舍的同事。同事半夜上厕所,睡眼朦胧中,瞥见一个鬼魅飘在阳台,即时吓了一大跳。再定神细看,才看清原来是老吴,正伸长脖子对着月亮卯足了劲在喘气。同事还以为他是鬼上身了,在夜色的半遮半掩下,真是中了邪一样诡异可怕。

也许因为老吴年轻的时候练过两下子,底子比一般人要好点,这让他多次在单位举办的运动会上摘下长跑冠军头衔。可以想象得出老吴当年在运动场上雄赳赳气昂昂的神气样子,当裁判挥动红旗,老吴便一声高呼:吴某去也。然后直接开挂,遥遥领先,胯下像长了四只蹄子一样。

也不知老吴在每个月圆之夜吸收的那些天地灵气是否真起了作用,已助他打通了阴阳双桥任督二脉。当其他选手都脸红脖子粗跑不到一半就纷纷找氧气瓶时,老吴孤身一人还在场上马不停蹄,一边奔跑一边极有节奏地嘿咻嘿咻,到后来连裁判都失去了等待的耐心,直接宣布老吴获胜。

如今的老吴已是年过半百,身材有着中年男人明显发胖的特征,长着一茬茂盛而犀利的中长头发,由于极少打理,站在树下能直接让归巢的幼鸟迷失回家的方向。

后来老吴虽已不再半夜起来对着星星月亮练功了,但依然保持跑步做运动的习惯,没事就大清早起来,在单位办公大楼的楼道里跑上跑下,当锻炼身体。大楼里传出的嘿咻嘿咻多次惊动保安。不过最恨他的不是保安,是打扫卫生的清洁阿姨,恨得咬牙切齿。因为老吴每次嘿咻完之后,必定留下一长串42码回力运动鞋的泥印迹,我们辛劳的清洁阿姨不得不重复拖一遍早上刚拖得一尘不染的地板。

老吴还是个爱看书的人,多次向我炫耀他那满柜子跟中华词典差不多厚度的书本。有一次我在他众多藏书中翻到了一本装订特别的书,觉得有点奇怪,我掏出一看,封面上赫然写着:气功修炼手册。

我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老吴当年练功的秘笈,单是这个书名就震得我冒一身冷汗。这时老吴突然出现在我旁边,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看看书的明目,又看了看站在一旁正把手搭在我肩上的老吴,条件反射般跳开两步,与他保持三尺距离,实在担心他体内的神功走火,内力轻吐便把我拍成残疾。

关于这本秘笈的来历,那还得从老吴当年一次神奇的旅游讲起。

有一年国庆节,单位组织去北京五日游。旅游团浩浩荡荡,从南到北,搭着火车跨越了大半个中国。我们的老吴同志当然也在这队伍里头,而且还是最激动的一个。那个年代的绿皮火车速度不是一般的慢,扒拉扒拉地开了几十个小时,硬是还没开到黄河。

列车逢站必停,逢停必久。要不是外面的阳光毒辣,老吴恨不得拉开玻璃窗跳下去,独自一路跑到北京。待最后终于到达京城,五日游已是变成两日游,因为来回呆在绿皮车厢里就已经去了三天时间。这让大家觉得此次出游的时光更加的珍贵,必须好好把握住,争取多走几个景点,多瞅两眼传说中的首都。

团队允许自由活动,于是大家自由组合,三五成群,纷纷拟订计划,策划行程,精心打算,最好是能将整个北京城大大小小的公共厕所都走过一遍。

就在大家都忙着排队买门票或者在繁杂的大街上转的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时,我们的老吴同志突然从队伍里消失不见了,谁也想不到这厮竟独自一人一头扎进了首都的新华图书馆。

北京你知道么?那是首都啊,我在首都的大图书馆看了两天书,整整两天。

老吴伸出两根手指在我面前比划,用略带夸张的语气跟我讲起这件事时,即使隔了多年,老吴的神情仍然相当的骄傲。看他那样子,仿佛曾在首都干下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似的。

我深不以为然。千里迢迢,跑去北京结果就泡了两天图书馆,心想原来这厮的病早在年轻时就已经无药可救了。

愉快又匆忙的北京五日游终于结束,大家满载而归,手上拿的,包里装的,身上挂的,都是或名贵的礼物或精巧的纪念品。大家聊着各自的见闻和经历,轻松愉快的准备踏上了南归的列车。而这时,我们的老吴同志也大步踏出了图书馆的大门,大大抽了两口空气,觉得相当舒坦。当年的北京城,还没出现雾霾,空气中更体验不到现在那股独有的酸爽。

老吴从图书馆出来后,背上就多了两大捆用蛇皮袋装着的东西。大家纷纷以为老吴这个吃货肯定是又买了不少好吃的东西,夺过来打开一看,孔夫子搬家,尽是书。而后来我看到的那本气功修炼秘笈,正是这两大捆书中的一本。

众人一哄而散。老吴的二逼形象从此在人们的心中根深蒂固。但我们独立特行的老吴同志不以为意,在众人鄙夷嘲讽的目光中,依旧面不改色,背着他那两大捆从新华图书馆购买的书籍,沉甸甸地走在人群前面。

你们说,这个世上还有什么能击败一个独立特行的二货?

然而,最让人津津乐道的,并非老吴身上这种非同寻常的二货精神。他身上最吸引人去挖掘探索的,是他独特且前卫的思想,其中最独特前卫之处就体现在他是个不婚主义者。老吴虽已年近半百,却至今依然是一条干干净净、完好无损的光棍。

老吴觉得,花掉辛辛苦苦赚来的血汗钱去取一个女人回来限制自己的自由,这实在是一件愚蠢的事情。这话好像也有一定道理,总之我找不到辩驳的理由。

先前也有好事的同事撺掇媒婆帮老吴介绍对象,但都被老吴直接拒绝,说这些媒婆都是吃饱撑的,没事找事。这让一向手段高明、眼光老辣的媒婆们自尊心受到了打击。这还像什么话,从来还没有人敢对她们的职业如此轻蔑的。

然而这次碰壁却反倒激起她们的兴趣和斗志,这就像遇到任何难题都一向手到擒来、缝纫而解的数学家突然遇上一个极具挑战性的题目,吃饭睡觉拉屎都在想着怎么去解决它。这题目的本身到底有没有实际意义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有没有办法去攻克破解。而且她们坚信,这个世上是没有不吃荤的男人的,就像从来没有不吃屎的狗。

后来人们又给老吴一连介绍了好几个年轻单身的姑娘,甚至故意拿虚假的美女照片来对老吴进行引诱试探,但老吴始终不为所动,均一一拒绝掉。大家终于死心。

心是死了,闲话却纷纷传了出来。老吴不抽烟不喝酒,攒下来的钞票够他当厕纸来用,为何就是终身不取呢?人们开始猜测老吴是不是性取向有问题,难道真对男人感兴趣?

也有人说,有可能是那方面不行。

哦,定是这样啦,要不怎么从来不找女人。

嘘嘘,小点声音。

这些话题经常被人们拿到饭桌上,夸张,放大,粉饰加工,进行传播,渐渐地,就成了人们日常生活中最轻松愉快的谈资。加上老吴又是个没有多少脑筋的二货,在饭局上常常被大家轮流开刷。上的菜有鸡蛋时:来,老吴,多吃点蛋,以形补形。遇上有人点秋葵或者韭菜:来,老吴,这个是补肾的。

众人大献殷勤,纷纷往老吴的碗里夹满鸡蛋和韭菜之类。当老吴正为眼前那满满一碗韭菜鸡蛋埋头苦干时,大家都心领神会,相视而笑,接着伸长筷子从容淡定地去夹自己一直虎视眈眈的烧鱼和龙虾。

也不知到底是老吴的神经大条,还是大智若愚的他有着惊人的人生哲学,面对四面八方的挖苦和嘲讽,他总是不羞不怒,一笑置之,有时甚至还自嘲光棍身份来配合大家。按理说,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你骂他祖宗他依然对你笑脸相迎的这种人,应该深受大家喜爱才对的。然而,现实中的老吴却偏偏常受人憎恨和排挤。除去前面清洁阿姨的憎恨不算,我们就说工作上的事。

在工作中老吴绝对是个爱岗敬业的好员工,常常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从来不抱怨领导的苛刻和环境恶劣。他总是那么乐观积极,对生活和工作的心态比刚入职的我还要积极乐观十倍。

刚进单位那会恰好遇上人员调整,我奇怪为何老油条们谁也不愿意和老吴一个小组呢。后来我终于明白,问题的关键就在于老吴这个人太积极太乐观了。明明干同一件苦差,为什么你就能不急不躁还能苦中作乐。明明大家一样的年纪,凭什么你看起来就比我年轻二十岁。

这种鲜明的对比深深刺痛了大家的自尊。他们可能也不清楚,很多时候恨的也许并非是老吴这个人,而是自身阴暗消极却又无能为力的一面。

最后,我们再次客观且公正地来聊一聊老吴吧。凭良心说,老吴这种优良二货品种绝对是濒临灭绝了,即使在中国十三亿人当中也难找出第二个来。

在我看来,老吴所有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他唯一不应该的就是认识了我这么个口毒腹黑的家伙,对我推心置腹,却想不到一样会在他背后捅刀子,在黔驴技穷的时候,一样会毫不犹豫地拿他的话题来当笑料去讨好别人。

我跟老吴开玩笑说,你这个年纪结婚其实还是来得及的,等我找到女朋友,你也找到结婚对象,我们就来个指腹为婚怎么样,要是你家生的是女儿,我一定让我儿子取她。

连后路我都替他想好了。我说,要是儿子不孝不肯听话,那就我取。

老吴只理了理他头上犀利的鸟巢,笑吟吟,不予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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