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康利,又去哪儿串呀?”村里人扛着锄头笑着边走边打趣地问康利。
“俺……俺去川里呀!那……那死婆姨又打……打老子,老子走呀……”康利斜眼瞧着路人,舌头吐得老长,俩只手提着绑在腰上的红裤带,反穿着俩只烂黑布鞋,一瘸一拐拖拉着步子往前走。
“三婆姨怎么又打你啊?那你还回去嘛,她打你你也打她嘛!”路人不停逗着康利。
“俺不……不敢嘛,那死婆姨往死里打……打老子,怕得老子直往外跑……”康利嘟着嘴边拖拉步子边结结巴巴地嘟囔。
路人在后边哈哈哈哈得笑,康利回过头也哈哈哈哈得对着路人笑。
村里人笑称:“看那憨康利!”
康利口中的“死婆姨”是康利的亲妈。因康利的爸爸在所有兄弟里排行老三,所以村里人就把康利妈叫作“三婆姨”。三婆姨四十刚出头,长得一身肥膘,站起身时腰上的肉一坠一坠,坐下来时,腰上的肉一涌一涌,村里人戏说道:“康利家这辈子都不怕吃不上,这三婆姨随便割一块身上的肉就够他们家吃半个月的了!”
唯一让三婆姨值得自豪的是,她有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头发,每次梳头,她都要照着镜子,精细地用蘸了洗脸水的梳子把头发从脑门中间开始向后劈,将头发分成俩股,编成俩条又粗又长的辫子,搭在胸前,引以为傲。
三婆姨不傻,但她儿子傻。
2
康利七八岁的时候,三婆姨牵着康利在川里串,人们发现康利都七八岁了走路还站不稳,需要大人牵着走,他的腿仿佛没长骨头似的走路软绵绵的,拖拖拉拉。再看他的眼,别人家的孩子被人问话时眼睛机灵地嘟噜嘟噜转着想答案,可问康利时,康利就只是斜眼看着人傻笑,不时翻一下白眼,口角流着涎水。
“不对,这孩子是个傻子呀!”村里的人说。
“放你娘的狗屁!你才傻,你们全家都是傻子!我们康利精着呢!”三婆姨听了立刻骂这人,随即抱了康利气愤地离开。
村里人议论纷纷,这孩子绝对是个傻子。
再大一点,康利还是不会走路,斜眼看人傻里傻气的样子更加明显了。三婆姨趴在炕头给他教数学:“跟老娘念,1,2,3…”
“嘿嘿,嘿嘿!”康利傻笑。
“念呀!快点念!”见康利半天依旧只知道嘿嘿嘿嘿地斜眼看着她傻笑,三婆姨不耐烦地吼着,手中拿的细木棍狠狠抽了下放在跟前的枕头,吓得康利直哆嗦,连傻笑也没有了。
三婆姨再次举起手中的木棍:“你给老娘念不念?啊?念不?”康利蜷着腿死盯着空中还没落下来的木棍,身子一闪一闪。三婆姨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她一只手将康利揪过来,另一只手狠狠地用细棍儿抽在康利的身上,康利恐惧地一下一下躲闪着,口里吐字不清,似乎在喊:“爸爸,爸爸……”
三婆姨终于承认,她儿子就是个傻子。
其实,就像村里人说的那样,她也早就发现了康利种种不对劲儿的表现,可他毕竟是她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她不愿相信自己亲生的孩子居然是个傻子,这是她的耻辱,更是村里人的耻笑,她不愿相信,更不肯相信。如今,她不得不承认,她有个傻儿子。
“我咋生你这样的傻子啊,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还哭?你一傻子还知道疼?老娘打死你让你哭…”
细棍接二连三打在康利的身上,康利疼的一声一声“哇哇”地哭喊着,叫着,躲闪着,抖着。
傻子也是会疼的呀!
等气消了,打够了,打累了,三婆姨才扔下木棍抹了把鼻涕下炕做饭去了,留下蜷在炕头依旧发抖的眼里充满恐惧的康利吸溜着鼻涕。
3
长大了的康利越来越傻,二十几的人了,左右脚的鞋老反着穿,屐拉一双露脚趾头的布鞋到处串。
三婆姨早就放弃了他。眼看着康利一傻子怎么能“养儿防老”?她和康利的爸爸早就生了二胎,也是一个儿子,取名叫“康愿”,意思是希望二儿子既能健健康康又能遂了他们的心愿。这会儿,康愿都是十五六的大后生了。
对康利,三婆姨从来都是不闻不问,康利无论出去几天,走到哪儿,她从不过问,更不会出去找她。康利从外面串回来了,她就随便给他吃点,一个米面馍馍,或一个糠皮窝窝头,康利欠生生地伸出脏兮兮的右手,左手提着红裤带,斜眼看一下她妈不耐烦的脸,缩回来,再伸出手才接住,蹲在柜子边狼吞虎咽地啃完。看到他妈出去了,他就站起身走到门口,指着三婆姨的背影骂道:“三婆姨,还……还不去死,才给……给老子一个馍。”然后,他躬起身子一步一步小声地跨到放馍的橱柜边,斜眼瞅着门口,用脏手立刻从里面拿了四个白面馍分别装到上衣和裤子的四个口袋里,嘿嘿嘿嘿傻笑着拖着步子走出去。
三婆姨看到康利就气不顺,气不顺了就随便操起家伙打他,康利每次被他妈打得抱着头往外跑,不敢再回家。
三婆姨的心里只有她的二儿子。
4
不乱走的时候,康利就侧躺在他家坡下面的土摊上,头枕着胳膊打呼噜,或者在醒着的时候,解开自己扣错的扣子,拉开衣领歪着脖子找虱子,每找到一只他就憨笑一声,用俩只手的俩个大拇指使劲儿地挤,等虱子被他挤破血了,他再憨笑一声,又继续找。有时觉得饿了,他就掏出口袋里已经变干的馍,用俩只手同时抓着,一下一下地啃。多数情况,他捡一根木棍拿在手中比划,或身边放一堆石子,等有人从他身边走过,就将石子扔过去。
村里的大人们都知道他是傻子就摇头笑一笑不和他计较,但有时候,碰上那些粗暴的人,他们就会对他拳脚相加,嘴里骂着:“你个傻子竟然敢扔石头砸老子,看老子不打死你!”康利抱着头弯在地上,“啊啊啊”地喊。所以,康利鼻青脸肿是常有的事。
胆小的孩子见了他都害怕被他打着,从他身旁路过时都是用跑的,稍微胆大点的孩子自己捡了石头比赛看谁能打着康利,被石子打着的康利抱着头一躲一闪,憨憨地笑。要是打他的孩子多了,他就急着提了裤子一瘸一拐地跑,红裤带露在外面,跑丢的一只烂鞋掉在路上被孩子们捡起扔在沟里。他们在后面嬉笑着追着打康利,口里不停地喊:“憨康利!憨康利……”
5
康利第一次出车祸,腿被撞折了。
他在川上溜达时,川里的汽车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他靠在公路的柱子上晒太阳,每过来一辆车,他就“嘿嘿”傻笑一声,手指着已经过去的车,口里数着一,再过来一辆,他又数一,然后拍着手说“好!好……”
突然,他看见对面公路边有几朵开得红艳艳的小花,他急忙站起身就提着裤子向对面走,恰巧一辆摩托车飞速驰来,撞倒了他,摩托车从他右腿上碾过去……
这一幕刚好被正要出城买东西的三婆姨看到,她火急火燎地跑到事发地点,看着倒在地上抱着腿疼得“啊啊”直叫唤的康利,二话没说就上前拖住撞了人正要骑上摩托一走了之的肇事者的摩托后座,她撅着大屁股死死拽住摩托不放手,口中骂道:“撞了老娘的儿子还想跑?老娘看你能跑到哪去。”
肇事者看逃跑无果,无奈从摩托上下来,气得将摩托扔在地上。三婆姨由于吃力过紧,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直喊:“哎呦!跌死老娘了!”
“一千怎么样?”肇事者悻悻走到康利的身边,看了看他的伤势,又看了看康利的脸,这分明就是个傻子嘛!
三婆姨立马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一千?你仔细瞧瞧,都把我儿子撞成啥了?”她费力地蹲下身子,指着还疼得打滚的康利,“你看这脸上,青一块儿紫一块儿的,万一脑震荡了你负责呀?再看看这腿,这疼得站都站不起来了,估计都折了,要不咱就去医院,医药费你负全责……”
“不不不不!”肇事者赶忙打断三婆姨:“大姐啊,咱好好商量呗!价钱你说!我听你的!”肇事者心里寻思着,这胖婆姨分明就是想勒索钱,要是真去医院了,这钱花得可不止三千俩千啊,万一她要是再抱个警什么的,他这日子还过不过了?他还是和这胖婆姨好好商量商量。他随即换了一副带笑的脸对着三婆姨。
“好啊!那我说多少你就出多少,三千五一口价!要是你给少了咱立刻就去医院!”三婆姨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手捋着胸前垂下来的麻花辫。
肇事者忙说:“好说,好说,大姐,我这就给你拿钱。”肇事者掏出钱包,一张一张数着,三婆姨的眼珠子随着肇事者数钱的手一下一下地转,深怕他把钱数漏了。数完后,肇事者把钱递给她。
三婆姨心里乐开了花,她麻利地接过钱,手指蘸了口唾沫,又重新把钱数了一遍,然后心满意足地把钱塞进口袋,装得一副甚是悲伤的样子说:“哎!行了,年轻人你走吧,看你把我儿子撞成这样,他以后生活也不能自理了。大姐看你也是个老实人,就不和你计较了,你赶紧走吧,以后可得小心喽,这要是再撞了人,可没我这么好说话的主儿。”
肇事者心里冷哼一声,他巴不得赶紧走呢,急忙扶起倒在地上的摩托,踩了油门疾驰而去。他心里暗骂:老子今天走了什么狗屎运,撞了一傻子,还他妈碰到傻子的妈!
康利还在疼的直叫,右腿伤口上的血也渗出来了,蓝色的裤子湿漉漉一片。
三婆姨一边儿吃力地扶起康利一边骂道:“你个傻子,好好地不待你那土窝里跑到川上作甚?这倒好,被摩托撞了老娘还得伺候你……”
康利的右腿搭拉着拖在地上,他疼得只能用左腿在他妈的扶持下一跳一跳地回去。
回到家,三婆姨花钱在村卫生院给康利请来一个老中医,老中医看了看康利的伤,再轻轻动一下康利的右腿,康利就像被刀宰似的嚎叫。三婆姨狠狠瞥一眼自家傻小子,再看向老中医。老中医摇摇头,再摆摆手,说:“折了,右腿折了。”
“再没有其他的办法了?”三婆姨俩个胖胖的手交叉在一起,坐在凳子上瞅着老中医。
老中医一边不紧不慢地处理康利的伤口一边回答:“有!去医院截肢。”
三婆姨愣了愣,不再说话,心里想着:把钱浪费在一断腿的傻子身上,老娘才不干呢。
就这样,折了腿的康利只能瘫在炕上,一天天受着三婆姨在外人面前所谓的“伺候”对内恨不得把康利打死般的虐待。
6
到了第二年,康利已经能拄着木棍瘸着腿下炕了。
三婆姨已经把他打到他一见到他妈朝他走来就不停哆嗦的地步,他打心眼里怕他妈。等到自己能走路了,他就拄着木棍一瘸一拐又到他家坡下面的土滩上躺下晒太阳。
“这康利的命还真硬。”村里人这样说着。
“是哩!摩托过来都没把他撞死,傻子都长命……”
康利自顾自躺在他的土窝里,打呼噜,抓虱子,扔石头,憨憨地傻笑……只不过,他再也跑不动了,有小孩扔过来石头,他只能抱头左右躲闪。
每次有人从他身边骑着摩托车路过,他就显得异常的激动,眼睛睁得老大,斜眼瞪着已经开远的摩托,嘴里“哇哇哇哇”地大喊,全身缩在路边,脸上显得异常恐惧,比看到他妈三婆姨还害怕。
有时候,他还是会去川上的公路上走一走,只不过,他也学聪明了,看到有车辆过来就躲得远远的,依旧竖着指头数着一,一,一……
康利就这样在他妈的打骂和摩托车的恐惧中又度过了十年。
7
康利再一次发生车祸是十年后,是被车撞的,这次,他死了。
三婆姨看着被众人抬回来的康利,硬是挤出俩滴眼泪。
据说,康利第二次发生车祸的原因是有人把他拖下放在路边的鞋扔到公路中央,他一边口中骂着“把……把老子的鞋捡回……回来”一边拄着拐杖去路中央捡鞋,不料,正好有一辆车过来,撞倒了康利……
起初,车主看地上抽搐的康利还有气,便急急把他送往医院,可到了医院,康利已经不行了。
这场车祸的目击者便是那个把康利的鞋扔在马路中央的人。
这次的肇事者没想着要逃之夭夭,毕竟撞死了人,逃了就是罪加一等,况且,现场还有目击证人。双方都倾向于将此事私了,三婆姨顺顺利利拿到了七万块钱。
村里人都说,康利死了却让他家富起来了,这傻子也挺值钱啊!
是的,这一生,康利就值这七万三千五百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