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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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院子里的水龙头用太久,进了泥沙,拧不出水,我喊路星来修。青玉跟在路星身后,怯生生地望着我。

我两年没回家,青玉还不习惯我的存在。她把扳手递给路星,然后问我,姑姑,你家是哪里的呀?我觉得好玩,便反问她,你知道你爸问我叫什么吗?她说,姐姐。我接着引导她,那我和你爸是什么关系?她挠着头想了一下说,姐妹关系?我笑起来。我以为我说明白了,没想到过一会她又问我,姑姑,你家是哪里的呀?

路星直起身子说,水龙头修好了。接着他拍拍青玉的头问,作业写完了吗?哪来这么多问题?青玉撅着小嘴,挥着胳膊跑到院墙脚下的葡萄藤下,那里放着矮桌子和低板凳。我和路星小时候就趴在上面写作业,桌子颜色原本是土黄,现在看起来发黑发旧了。

我记得那时的架子上,也结着紫黑的葡萄,妈要捡大串的去城里卖,让我和路星捡小串的吃,结果我和路星像是得到指令,非要把大葡萄消灭干净才罢休。等妈做完农活回来,葡萄藤上一片狼藉,我和路星相互指责,妈也没生气,嘴里嘀咕着,没准城里人喜欢吃小葡萄。我和路星低着头没说话,等吃晚饭时才都“哎呀”一声发现牙酸了。青玉也在摘葡萄,滚圆的一颗揪下来,两只肥嘟嘟的小手把浮灰搓掉,便填进嘴巴。

我看着阳光透过葡萄藤映在青玉的脸上,像发光的蝴蝶在尘埃里飞舞,一首庸俗的歌被我唱出声,我慌忙停下来,好像在怕这首歌会被呆在高端写字楼的前同事听到。在那个地方,庸俗是上不得台面的猪下水,只能去某个犄角旮旯的夜市品尝。那不是明文规定,但大家都像注意口气一样,时刻注意自己的言行。

小城市生活过的痕迹慢慢被抹掉了,和家乡的关系仅剩青玉问我的那个问题,你家是哪里的?对方听到答案总是先吃一惊,然后再补一句,我还以为你是本地人呢。

路月。妈又在喊我,从小到大,这两个字快被妈喊出老茧了。妈问我中午想吃什么?回家后,一天的时间不过是三顿饭。这会儿,刚过早上九点,工作时我才起床准备上班。说给朋友听,都羡慕我上班还能睡懒觉,我说我凌晨才下班,他们又说,那么辛苦做什么,还不如回来,我天天请你吃烧烤。

妈说,西院的婶婶送来一把韭菜,要不中午包饺子。我说好,便坐在板凳上摘韭菜。妈已经做好决定,问我只是走个流程。妈说,你有时间劝劝你弟。我说,他们的私事,我说有什么用。妈说,没用你也说一说。

我回来才知道,半年前,路星和王云分居了,但是没有领离婚证,因为这个老房子要拆迁,他们打算分到新房后再办手续。妈数落我,你俩真是一模一样,日子越好越折腾。我说,没准他们分开更好呢。妈说,跟你一样打光棍。我加重语气说,妈,是跟你一样。妈嗔怪地看我一眼,便去厨房和面了。

前门嫂子抱着新鲜玉米走进来的时候,我和她面面相觑半天,都在对方的脸上找到些许熟悉的痕迹,但又不敢确定。我先站起来说,你找我妈是不?我帮你叫她。然后朝厨房喊,妈,有人找。嫂子是个圆脸,画着粗糙的妆,染黄的头发扎着高马尾,在头顶荡着很有活力。她走到我跟前说,你是路月吧,什么时候回来的?

嫂子把玉米放在我旁边的小桌上,我目光扫过去,看到桌上还残留着早上吃烧饼掉的渣,像人身上的污点那么明显,我别扭地挪挪凳子,用手把它们扫在地上,嫂子没看见似的,自己搬着竹凳坐在我旁边,捡起一把韭菜,边摘边说,还是人家大城市养人啊,你现在真漂亮,这要是在外面遇见,我还真认不出你。

我尴尬地喊了声,嫂子,低着头,心里翻找半天找不到一句话。我宁愿她不记得我。嫂子的动作很利落,一把韭菜被她摘了一半,她又问,你还是在海市吧,回来还是那一趟火车,下午一点出发,第二天早上九点到,挺遭罪的,不过我听说,再过两年高铁就通了。

我脸腾地一下红了,像被人踩到软肋。

02

我喜欢火车旅行,天南海北的人在同一节车箱里侃大山,奔向一个风花雪月的目的地,那是慢悠悠的度假时光。可是回家这趟车,我希望是高铁。妈不懂我,她说,高铁那么贵有什么好坐的,你又不赶时间?在妈的时间里,一天一夜的火车,也就织件毛衣的功夫。可是回家这趟车,它涉及到尊严和面子,以及隐私。

我使劲揪掉发黄的韭菜叶,然后丢在地上。办公室里,别人都坐高铁飞机回去,只有我守在电脑前抢春运火车票,心中生出一股屈辱。我没法跟妈聊这些,她只会说我虚荣心作祟。可人在那样的环境中,就是会生出虚荣心的。妈说,你土疙瘩里长出来的,你跟我说什么环境?还有土疙瘩里什么都长,就是不长虚荣心。可我不仅长了虚荣心,还长了羞耻心,因为我是那么喜欢城市,并想融入其中。

妈从厨房里走出来,她一手抱着面盆抵着肚子,另一只手在揉面。嫂子把韭菜码好,两手一拍,起身跟妈聊天去了。她说,古城路新开了家超市,你去过吗?可实惠了,你看我身上这件衣服,才十块钱。妈抓过面的手,就直接摸在嫂子的衣服上,一件花衬衫上平白多了个白手印。嫂子通知完这个好消息就走了,走之前跟我说,路月,没事儿去我家玩啊。

我摘着韭菜,笑着说好。再抬头,看到妈骑着电动车要出去。我问她,你干啥去?妈说,我去超市一趟,你韭菜摘好了,洗干净放着。妈骑车到门口,突然回头看我一眼说,你要不要?我给你也买一件。

我把韭菜放进铁盆,走到水池边,打开生着铁锈的水龙头。水池边的院墙上挂着青苔,上面有两只蜗牛壳,里面是空的,外面是破的。我每年都坐同一列火车回家,我看着它从最繁华的地方开出来,毫无感情地经过城市和乡村,可是火车在每站的停靠时间暴露了它的好恶,三分钟,七分钟,二十分钟。故乡属于停靠三分钟的那一列,三分钟的时间,到站的要下车,出发的要上车,大家像训练有素的蚂蚁,背着行囊快速高效地完成这次迁徙。

每次在车上,我总格外注意时刻表,等列车员喊第一声“风城到了”,我便提着行李箱在门口排队。可即便如此,有时还是会被别人的言语误伤,忘记是哪一年春运,车行到风城,车厢里有个刻薄的男人在抱怨,这趟车真是要命,什么鬼地方都要停,怪不得这么慢。

我回头看,那是个干瘦的男人,下巴上长着几根稀疏的胡子。他不耐烦地看着窗外破旧矮小的站台。那一瞬间,我竟然为家乡的萧条感到羞愧。我忍不住想,如果这里更发达一点,那时人们路过这里,必然有更多的羡慕,而不是中伤,我也不用背井离乡。妈却说,地方破怎么了?也没让你饿着肚子啊。以后再有人说这种话,你就跟他说,你说话这么难听,也没耽误你活着啊?

妈从小就擅长吵架,到处是她的歪理,我作为她的女儿,却没法像她那样活得理直气壮。我洗着韭菜,有些心酸地意识到,我在外面漂泊这么多年,也曾像洗韭菜一样努力洗掉自己身上的土气。可很多事不像学生时代,只要努力就能取得好成绩。

03

5减4等于几?葡萄藤下,路星突然放大了音量。青玉说,等于9。路星弯着腰,大力地拍着桌子,你再想想,5减4等于几?青玉说,等于3。路星搬起竹凳子,坐在青玉旁边,压着怒火说,你在想什么?青玉的声音倒是毫无波澜,她说,我在想妈妈怎么还不来。她说暑假会来看我,可现在暑假都快结束了,她还没有来。路星朝空中翻个白眼说,让你算数学题,你想这些做什么?快点,5减4等于几?青玉握着笔,有些赌气地说,等于7。

我把洗好的韭菜平铺在高粱秆做的盖帘上,又甩了甩手上的水,走过去说,我来辅导她功课吧,你去忙。路星站起身说,我怎么会生出这么笨的孩子?我看他一眼,要我帮你回忆你小时候的光辉成绩吗?路星尴尬地搓搓手,大高个子看起来缩水不少。

青玉看路星走了,把我拉到竹椅上坐下,小手放在我耳边轻声说,林老师跟我妈说,要让金玉留级。金玉是青玉的弟弟,现在跟着王云生活。我说,金玉不是才上幼儿园吗,怎么会留级?青玉说,反正是老师说的。路星在屋里嚷,青玉,你别说闲话了,开学就上一年级了,怎么还不上心。青玉抠着铅笔头上的橡皮,小声嘟囔着,金玉成绩更差,你怎么不骂他?

抱怨归抱怨,青玉还是老老实实,掰着手指头做数学题。但没一会,她又放下笔,悄悄问我,姑姑,你还要在我家呆多久啊?

我有些尴尬。小时候我也问过同样的问题,我很奇怪为什么每次姑姑在我家,都要住这么久?虽然她买了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可是她为什么要住这么久?后来我长大了,知道姑姑和我一样,在这个院子里长大,可是观念像是顽疾难以根治,我依旧觉得她是外人,她的家在别处。

可是今天青玉问我,我才知道这个问句在否定我的存在。就像在海市,我以为我会呆一辈子,辞职后才发现,我在那里呆了五年,拥有的不过是一个可被替代的工位。

中午吃饭,我拿着从网上买的桌布,想铺在餐桌上。妈端着白瓷碗进来骂我,这盘子碗上都是油,你弄块破布干什么?我只是想要吃饭的情调,妈说什么都不同意,我只好撤掉桌布,让玻璃茶几上坑坑洼洼的丑陋都暴露出来。家里没有专门的餐桌,我们都在茶几上吃饭。妈穿着上午刚买的短袖,黑白条纹的收腰款,还挺洋气。

我侧身坐在沙发上,端起烫手的饺子碗,拾起筷子,脸往右边扭。电视上在播明星带娃的综艺,路星问我,为什么电视上的孩子都这么聪明?我看了眼青玉,她细软的头发胡乱在堆在肩膀上,这会正嘴巴使劲,把丸子像糖葫芦一样扎成串。

我喝了口饺子汤,不知怎么告诉他,我们老板的孩子跟青玉一样大,暑假由他妈妈带着去墨尔本游学。他上国际私立幼儿园,我一个月的工资仅够支付他一周的学费,那还是我每日加班到后半夜,熬心熬肝换来的。人们一边赞颂童真,一边悄悄地拉开差距。我张了张嘴,无法说出结论,我们从来都不在同一条起跑线上。

妈插话道,我觉得我们青玉最聪明了,要是她上电视,肯定跟那些孩子一样聪明。青玉听到有人夸她,抬起脸咯咯笑,乳牙里塞的全是韭菜。

04

院外有人在喊路星,我和青玉争相探着脑袋往外看。那男人坐在摩托车上,黑脸平头,很严肃。路星出去了,没多久拎着一条八斤重的大鱼回来,鱼还在扭动,张着嘴扑哧扑哧地喘气。妈放下碗筷,去院子里找个红色的大桶,把鱼放进去,然后放在水龙头下加水。她喜滋滋地说,这么肥的鱼一看就是水库里抓的,我们晚上吃鱼头汤。

我问,谁抓的鱼?妈说,王云的哥哥在看水库,肯定是他送来的。路星低着头,没说话,算是默认了。妈原本挺开心,一下子又开始叹息,青玉还在吃饭,她不方便说好好的日子过散了。

吃过饭,妈让我带着青玉出去逛逛。她说,咱家的田都变成了山,你去看一眼吧。我回来那天就看到了,远处高高的隆起,像乌云一样把村庄笼罩在阴影中。因为那座山,我从车站打车回来那天,差点找不到家。最后靠司机在村子里问路,才从蛛网一样的村路里找出条理。下车时,我很羞愧,一个劲地给司机道歉,司机却乐呵呵地说,没事,到家了就好。

记忆中的家乡是一片开阔的平原,没有一点波折,枯燥且无聊,也只种小麦、黄豆、玉米、花生这些朴素的农作物,所有人都把吃饱肚子当成最重要的任务。

前几年旅游业如火如荼,也烧到了家乡这片贫瘠的土地上。他们看惯了平原觉得太枯燥,便人工堆砌了一座土山,然后种果树,下面搞游乐场,夜市,再挖个湖钓鱼,规划里说的很好,要建全市最好的休闲娱乐城。我三年前在妈的电话里听到这个计划,还觉得是天方夜谭,回来后才发现,所谓精卫填海、愚公移山的远古神话,其实都是现实生活,人类对自然的征服欲是写在基因里的。

那时我问妈,这不是胡搞吗?妈说,到时能补贴不少钱呢,够给你弟在城里买学区房了。我说,你都不为我考虑吗?妈说,我怎么考虑?你又不愿意在家里呆着。此刻,我看着面前这座矮小的山,想起王云就是因为学区房和路星意见不合,最后房子没买成,两人闹到要离婚。

青玉啊,你旁边这是谁?一个苍老的声音,把我从沉思中拽出来,是张奶奶站在路边捡干柴,她腰弯的像一个折叠的梯子,脸又黑又瘦,皱纹摞在皱纹上,像一张被反复折叠的硬纸。奶奶还在世的时候,常和她坐在村头老槐树下,说自己一个人拉扯四个孩子有多苦,说到伤心处还要拿着手绢擦眼泪。我小时候不懂,也拿个小板凳,坐在她们旁边抹泪。妈一见我哭,便拎着我的衣领把我拽回家,说我神经病,没事哭什么。

青玉说,姥姥,这是我姑姑。我喊着,张奶奶。张奶奶用那双浑浊的眼睛认真地望着我,她说,你是谁家的小姑娘啊?我老了,糊涂了,很多人都不记得了。我拉着她的手说,我是路月啊,你肯定记得我。张奶奶拍着我的手,缓缓地说,啊,路月啊。我能看出来她在认真回忆,可是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但她还是笑着说,路月啊,要不要去家里坐坐?我说,不用了,张奶奶,我们去山上走走。她说,那你有空了,来家里坐坐啊。我说好,便带着青玉离开了。

其实我知道,我不会去,回家避开春节,就是想避开熟人,而且离家很久,村子里很多人都不记得我了。可当看着我长大的张奶奶也不记得我时,我好像有点难过。

05

往山上走的路,是穿过村庄的一条老路。左手边是一户人家的院落,里里外外长满荒草,像是很多年没住人。右手边是一个大坑,童年时那是个池塘,我们夏天在边上洗澡,冬天在里面溜冰,后来不知为什么,水干了,只留一个大坑,人们便往里面堆垃圾。一到夏天,臭气熏天,我拉着青玉的手,屏住呼吸快步逃离那里。

又走了10分钟,我们到了人造山的入口处,左边盖着小房子,正对着马路的地方,留着窗户当售票口,上面贴的红纸歪了,毛笔字写着:红泰山门票十元。

天气炎热,尽管路两旁都是树,我和青玉还是走了满头的汗。我原本想消食,没想到这个小土坡竟然要收费。我拉着青玉说,这也没什么意思,我们回去算了。

谁知才掉头,就听到背后有人喊我的名字,回头看是王客,他穿着白体恤,脖子上挂着蓝色的工作牌,他从售票窗口里探出脑袋说,我老远就看到你了,还有点不敢认,但一见你回头,我就说只能是你了,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那么抠门。我像回到了学生时代,也不甘示弱地回怼道,你也没变啊,还跟高中一样,天天都在做大生意呢。

王客从小房子里走出来,把入口处的铁锁链打开。他说,进来吧,不收你钱,我这点权力还是有的。说着他等我和青玉进去,重又把大门锁上,竖起一块“中午休息”的牌子。我有些尴尬,要不我微信付款。他瞪我一眼,你开什么玩笑。

山是细条状的,绵延的一条土坡,土坡两侧种树,密集的针叶林,像是怕人钻进去方便。路中间修了一条石阶登山路,蜿蜒起伏,像是缩小版的长城。

我牵着青玉的手,跟在王客身后。脚下的这块土地我认识,曾经是我们家的三亩地,小时候爸离家后,剩妈一个人带我和弟弟,她就在这块田里挥锄头,我和弟弟蹲在地头写作业。那时她边一圈圈地锄地,边给自己打气,没关系,地里什么都有,没有人会被饿着。

可是如今,土地变成了山,就什么都没有了。我记得,中学时的地理书上曾说,地壳经过亿万年的运动,才把山脉变成大海,森林变成湖泊,可在我的家乡不需要那么多年,因为这里的人相信人定胜天。

不知不觉走到山的至高点,大约有五层楼那么高,风很大,周边没有树木的遮挡,两侧绵延的土坡、远处的村庄和金黄的麦田尽收眼底。王客挥着手,像发表演说那样,把我的目光吸引回他身上。他说,当初专门找大师算过,我们这里一直发展不起来,就是因为缺座山,这事最后还是我办成的呢。我看到他的鼻毛从鼻孔里爬出来,随着话语的起伏颤巍巍的。

我说,当初愚公花那么大功夫移山,都白移了。王客好像没听出我的讽刺,他说,你还是大学生呢,风水的事你都不知道。我跟你说,风水就是山水,山清水秀的地方,风水不会太差,我们这里穷,就是因为以前没有山。现在山有了,到时候把村里的大坑注满水,我们这里就变成山水宝地了。不知道为什么,听着听着,我竟然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

我擦着汗,找个树荫处坐下,青玉很好奇,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东瞧西看,王客背对着我们,风把他的话吹到很远的地方。他说,再有三年,高铁通了,我们这里也要腾飞了。你天天在外面混,肯定听过那句话吧,高铁一响,黄金万两。还有你该换换脑子了,老在外面睡客厅有啥意思,还不如在家住别墅呢。我脸发热,山风一吹,又觉得冷,我意识到他在跟我说,他知道我几斤几两,不用在他面前装城里人。

那是我生命中最想擦掉的回忆,在海市工作的第一年,村子的伯伯去旅游,妈让他给我捎两瓶芝麻油和一袋干槐花。当时是周末,他非要来出租屋坐坐,就看到我和别人合租一室一厅,别人住室,我住厅。

伯伯很不理解,说你家里那么多空房子不住,跑这么远来睡客厅,还说你在大城市哩,一个月挣我一年的工资,怎么住得这么差?然后很快,全村的人都知道我在外面睡客厅。后来我涨工资第一件事就是换了住处,我有了自己的房间,可羞耻心还跟着我。

尾声

姑姑,你看,那里是我家。青玉拉着我的手,激动地指着远方说。我也看到了,我童年的村庄,瘦弱地夹在公路和土山之间,看上去是如此的渺小暗淡。它像常年躲在口腔深处,折磨人的智齿,早晚要被连根拔掉。我以为我早已习惯它的贫瘠,可当这贫瘠直白地袒露在我眼前时,我像被一把上膛的枪,击中心脏,热泪盈眶。

王客走到青玉旁边,骄傲地说,那里以后会盖露天商业广场,像万达那样,都规划好了。路月,你就等着看吧。我低着头说,好。下山的时候,王客走在前面,我看到他的白短袖上有个线头,像是没进化完全的人类遗留的尾巴,我伸手使劲拽那线头,结果把衣服拽疵了一小块,我丢下线头,放弃了对抗,看它在王客屁股后面一荡一荡,更像尾巴了。

快走到家的时候,我问青玉,你会怀念这里吗?青玉说,爸爸带我去城里看房了,十二楼,还有电梯。我不死心又问,你喜欢这里吗?青玉说,我同学都住在城里,我也想住在城里。我说,可是城里就没有这么大的院子,院子里也不会有葡萄藤,石榴树。说到后面,我竟然有点感伤。青玉说,姑姑,你不知道吗?可以买的。上次有个阿姨来看我,她买的葡萄可甜了。

我沉默着,脚踩在这片黄土地上,像踩在即将被埋葬的废墟里。青玉一路小跑到家门口,突然又回头拉着我的手问,姑姑,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家到底在哪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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