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莲死了,我老娘没了!方才一大群人跑去围观的是我娘老子的泡的肿胀的尸体。
我心里翻腾了一下。并没有感到悲伤或别的,只是瞬时想到以后没人给我和小毛做饭,以后没人给我花钱了。我很久没有悲伤或喜悦的感觉了。
老太婆浑浊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转过身去自顾自地在前面走着。她这张历经七十几年风霜面孔的深刻的褶皱里写满了苦难和怨恨,越老越显得狰狞和丑陋,不过她的眼神不济了,嗓门跟她的身体一样日渐衰弱下来。她的身体缩在一团,只能到我的肩膀了。她苍老的两腿只能蹒跚地倒着小碎步了。
她转过脸去时低声喟叹一声:这样的仔孙!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呢?婆媳二十几年的滞气,名利暗里相互诅咒,算计结束了,老太婆大获全胜。七莲二十来岁嫁给她的独苗现世宝,跟他们那一代人一样成家就出去打工赚钱了,有了孩子就送回老家让父母看着。公公婆婆或者外公外婆一面种地,一面拉扯孙辈,安县的整个村镇,概莫如此,我爷娘是第一代农民工,我则是第一代留守儿童。小毛比我小两岁。再送来时,婆婆就不不太愿意了,二姑一个刚塞了过来,手心手背都是肉,给仔带了,不能不给女带呀。那时我外公外婆年事已高,病病殃殃的,自己要人照顾,怎么有能力帮着带小孩?
婆婆的意思是七莲自己回来带,你们后生别光图自己轻省,孩子还没满月酒丢过来,留下几罐奶粉一捆尿不湿就撒手不管,缺觉的苦,把屎把尿的苦你们一点也没吃过。生了只管往我这里丢,我就是有三头六臂爷管不管来。
七连无奈,回来勉强小毛到半岁,同住一个屋檐下,婆媳间种种龃龉日深,终于不堪忍受,打电话喊了我爹回来替换。我爹自己的心智还没成熟,能照顾孩子,只得有老太婆包圆了。
厚坊旧俗男主外女主内,男人回家就做起了爷,端饭吃饭,抹嘴下桌,照顾小孩的事情一律不插手。我公公平素守着几亩地,闲时打一些零工。回家吃完饭,就坐在巷子里跟邻居老汉闲扯。就算我在他眼前跌倒他爷不会弯腰搀一把,三个小孩全凭婆婆一人照料,她还要种菜、做饭、洗衣服、养猪养鸡,所以,耐心早就耗尽,不听话张口就骂,抬手就打,而且下手格外地重。
弟弟一岁多时,一天夜里发高烧。她困极,喊公公起来喂药退烧,公公睡眼朦胧,稀里糊涂胡乱灌了一点药就睡下来,等到天亮的时候,小毛烧得四肢抽搐,口吐白沫,慌忙喊车送到县医院,人是救过来了,不过脑子烧坏了,隔断时间就会羊癫疯发作。后来,七英带着他全国各地求医问药,花了十几万,打了许多针,吃了许多药,不见什么效果,只好放弃了,丢在老太太身边。弟弟成了废人,然她这个母亲对婆婆怨恨入骨髓,她不止一次的扬言,等两个老不死动不了,她一碗水都不会给她们端去。
婆婆把对七莲的怨气多半撒在我身上,有时候莫名其妙地给我一嘴巴,反眼贼,老娘辛辛苦苦养你,将来大了还要反咬一口,倒打一耙,倒不如一包老鼠药伴到菜里死了干净。
因为防洪的缘故,河堤加的越来越宽,走车富余,两道深深的车辙沉积了一些细碎的砂石,老太太踩在上面,脚下一滑差一点折尽河里去,我赶紧上去扶住了。这打野是我记事起离她最近的一次,她的身体轻飘飘的,手臂如枯萎的树枝。
她转过头来,又望了我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温情,带着责备的语气说,老弟,那时你亲娘呀!
我松开她的胳膊,沉默了半晌,说,我就是哭不出来!
老太太立定了望着河里的滔滔的江波,叹了口气,做女人难呀!步履越发的蹒跚沉重起来。我感觉她瞬间就快油尽灯枯了。她从前如岩石一般的坚硬全是凭着跟七莲争的一口气撑着,七莲死了,这口气也就泄了。
我大学三年级,七莲在外面差不多就没事可干了。韩国、日本、台湾老板都走了,厂子要么关了,要么转手给大陆老板了。外贸的订单越来越少,经常是干两三个月歇大半年,房租吃喝都包不住,只能退老家。生意也越发难做了,开超市、开小卖部、卖螃蟹、卖耗材的年节回来再也不撑脸面,穿得光鲜亮丽开个好车,穿金戴银,兜里揣着中华。各个愁眉苦脸,叫苦不迭,娘的,老本都快赔光了。早先,很多老板目光向内,从安县这口锅里寻肉吃,里应外合,官商勾连,从圈地、资金补助等等名目下手能捞一笔是一笔。于是,乐县下面的乡镇有了名目繁多的工业园、中草药基地、蘑菇基地、大棚示范区.....大致搞个两三年就荒废了,留下一堆烂摊子。
七莲回来后,跟很多人一样无所事事。村里的田地早包给大户种了,一亩可收几百块,比自己种划算。为了消磨时光,他们吃了饭就打麻将。打街上转一圈,家家户户都传出哗啦啦的洗麻将声。镇上派出所便异常忙碌起来,经常兵分记录抓赌博的,带到派出所拘留罚款,一千两千的。据说有天夜里,派出所的大院里扔进来一颗土制炸弹,把水泥地面炸了一个脸盆大的坑。此后,派出所敛手屏声,对这项歪风邪气放任不管了。
七莲总是一副看透这个世界、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摸样,有时还在饭桌上宽慰我:大毛,别在乎别人怎么看你,自己活得开心就行。就算找不到工作,娶不到老婆,有手有脚总不至于没饭吃。你看小毛什么不会想,吃饱了一天到晚高高兴兴的,他更晓得自己找乐子逗自己开心。
人真的能不在乎别人的目光,尤其在厚坊镇这种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