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马驰原跟几个当年的同学聚会,喝多了。其中一个滴酒不沾的同学开车送他,一直把他送到他居住的老式家属院门口,还再三叮嘱他,直接回家,别再胡拐八拐了。
马驰原含含糊糊地回应着,摇摇晃晃往家里赶。可是晃了许久。他竟然找不到自己家的楼。怎么回事?这是哪里?那家伙把我扔哪了?
他立定脚步,四处张望,想找到自己家的楼的明显标志,可是,每幢楼为什么都一样的黑?每个楼梯的窗口为什么都大张着嘴?
他有些慌,身子更加不稳,便一头抵在一旁的一株大树上,苦思冥想。又过了不知多久,他睁开了眼,竟然发现自己站在一扇门前,门上的春联脱落了一半,旁面的墙上有一个碗口大的窟窿,那是装网络的半吊子工人砸出来的。马驰原大喜过望:这就是自己的家啊!
他窸窸窣窣地掏出钥匙,轻轻地捅锁眼——每次喝酒回来都被妻子臭骂,他不敢惊扰妻子了。
进了屋,他不敢开灯,摸到饮水机旁,胡乱找了个器具,痛痛快快地狂饮一阵,然后又想去洗脸洗脚。可是他太阳穴像跳弗拉门戈,骨节像被钉了一排钉书针,实在跨不过通往卫生间的这段漫长的路程,便一头扑进了卧室。
他本想偷偷摸摸地躺下,可是却重重地砸在床上,床上不是绵软的被褥,是一个人的肚子。他吓得跳起来——完了,不仅把妻子砸醒了,甚至有可能将她砸进120。
妻子弹簧一样跳起来,拉开了灯。
马驰原去看妻子,顿时如被冰雪,目瞪口呆:他不是妻子,是一个男人!
闪念之间,他本能地扑向那人,双手猛然卡住那人的脖子,那人毫不示弱,毫不退让,也挣出双手,卡住了马驰原的喉咙。
咫尺之间,四条胳臂纵横盘曲,两双眼睛火光四射。他们彼此恨不得像折甘蔗一样拧断对方的脖颈,用眼球喷出火烫死对方。
马驰原喷出的火凝固在了自己的鼻尖,那人的火也凝固在他自己的鼻尖:马驰原发现那人跟自己生的一模一样:窄脸,削鼻,细长的眼睛。那人也发现马驰原跟自己完全相同:大嘴巴,尖下巴,满口酒气!
就在僵持之间,妻子通通通奔向阳台,很快拎着她经常砸核桃用的铁锤——那是他马驰原跑了几个五金商店才买来的——跑回来。
马驰原叫:“砸他的脑袋!”
那人也叫:“砸他的后脑!”
妻子抡圆了胳臂,旋着一阵阴风,挥锤砸来,砰地一声,天旋地转,马驰原觉得自己的太阳穴被砸出了个窟窿。
马驰原吼叫:“我是马驰原!”
那人也喊:“我才是马驰原!”
妻子不由分说,又抡圆了胳臂。马驰原看那铁疙瘩又飞向了自己,不敢用脑袋迎接,丢下那人,夺门而逃。
(2)
斜倚在家属院对面的桥栏杆上,马驰原愤怒、伤心又无助,他一边捶打着栏杆,一边呜呜地啜泣。他想痛骂自己的妻子,把字典里最恶毒的字眼什么人可尽夫,什么寡廉鲜耻都砸向妻子,可是,他也明白,那个人跟自己一摸一样,妻子根本分辨不出。但他仍然恨她:两个完全一样的人,你为什么偏偏砸我的脑袋?
夜风把他的啜泣声扯成缕缕细丝飘向街道,有人驻足向他观望,他连忙转过脸,把脑袋垂向桥下龌龊刺鼻的河水。
这世界怎么了?真假美猴王的故事怎么发生在我身上?那个人是哪里来的?怎么可能跟自己完全一样?呜呜呜,下午出门之前,自己还是一个有家有妻女的幸福男人,怎么喝点酒回来,转眼就变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命运怎么如此捉弄一个安分守己的善良人?
远处传来一个女人放浪的尖叫,夹杂着一个男人粗野的叫声:“妹子,把哥的酒喝了,哥带你好好玩!”
马驰原循声望去,看见几个人围坐在一个小酒馆外面,那小酒馆就在家属院临街的那座楼下。马驰原恨透了小酒馆,那些不三不四的男男女女,常常把桌子抬到门外,放在人行道的路灯下面,不仅吆五喝六打情骂俏,还常常折腾到深更半夜,小酒馆还在门外烟熏火燎地卖烧烤,烤鱼,烤羊蛋,烤老鼠肉假冒的羊肉串……
马驰原突然心生恶意:反正我已经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反正我已经一无所有,今天我就为民除害,就算报答住在一起十几年的邻居们!
马驰原摇摇晃晃地走过去,看见三男二女正围坐在一起,一个女的烫着波浪似的黄毛,另一个女的身着一件吊带装,肩上搭着吊带,背上扯着黑绳,后面裸露着白花花的肩膀,前胸挤出两半个白坨。他跨步上前,挤坐在两个女的中间,两只胳膊分别搭在两个女子肩上。
黄毛挣开了他的手,白肩膀只是闪了几闪,就放弃了,因为马驰原牢牢地扣住了她的吊带。她伸出手指,轻轻地在马驰原脸上拧了一把,向三男中的一个笑骂道:“老三,这又是你哪里的狐朋狗友?你看他喝成了嘛熊样子!”
老三黑体恤,黑脸,光头,眼睛瞪得快要喷血:“哪里来的狗杂碎,在老子起身之前,滚到你妈怀里去!”
“滚你妈!让这个妹妹陪哥哥喝俩,关你鸟事!”
白肩膀听出苗头不对,用力挣脱,马驰原趁机狠狠地掐了她一把,直痛得她嗷嗷叫唤。
老三忽地起身,操起一只酒瓶迎面砸向马驰原,马驰原张开右臂,猛然一挥,只听哗啦一声脆响,雪白的酒瓶顿时散作片片雪花,溅向四方。
老三又抄起了第二个酒瓶,马驰原不等他挥来,攥起一个盛鱼的盘子,连汤带肉一起盖住了他的脸。
其余两个连忙帮老三打扫脸庞,马驰原俯下身,捧起白肩膀的脸颊,在她额头狠狠地一吻,扬长而去!
(3)
跑到了大街上,马驰原仍然很兴奋,每个毛孔畅快得好像跳踢踏舞。他一遍又一遍挥舞胳臂,他惊诧于自己竟有如此神力:右臂一展,竟然将能一只酒瓶击得满天飞溅!既然有如此神力,何不快意恩仇!把这个世上最可恶的人清理出地球!把爱自己的和自己爱的人好好报答一番!
谁是自己最恨的人呢?他首先想到,单位的领导。
马驰原是偏远城区的一所初中老师。他所在的学校师资差,条件差,三个年级招不够三个班。就这样,老师们有门路的,到重点学校去了,有心眼的,挂着职做生意去了,有手段的,爬到中高层领导岗位上去了。但不管怎样,学校半死不活地撑着,像马驰原这样“三无”的半死不活的人,毕竟有个归宿,有个寄托。
可自从王大鹏来到学校当校长,不到一年,学校总共剩下了十七个学生。他白天喝酒,什么酒都喝,谁的酒都喝;禁令来了,在家里喝,禁令松了,去地摊喝,禁令没人问了,到酒店喝。晚上打牌,有时在自己家,有时在宾馆,谁他妈都可以跟他打。谁输钱输得多,谁就可以当中层领导。
老师们告状,告不倒,哪里都有他的人;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没有他的熟人的机关,人家说,你们学校历史上就有告校长的传统,告掉了几任校长,以至于没有人敢去当校长。现在终于有个王大鹏愿意去奉献,你们又告他!告状的老师无奈返回,嘀咕着砸他的黑砖,又不敢,天天都可以见到光着脑袋,露着胸膛的劳改犯似的人物围着他转。
马驰原决定,今晚就收拾王大鹏,他知道王大鹏住哪!
到了王大鹏住的三楼,他砰砰砰踢门。过了很久,里面传出怯怯的声音:“我爸不在家。”
他听出那是王大鹏儿子的声音,知道那孩子不像他爹那么嚣张,对付一个孩子不是他的性格,想转身走,但突然又问:“你爹去哪了?”
“他去学校加班了……”
马驰原噔噔噔扑下楼,直奔学校。
校长办公室也在三楼,马驰原望见三楼亮着灯,周身的细胞又开始跳舞。他撸了撸袖子,紧了紧腰带,大摇大摆冲上三楼。他大喝一声,叫亮走廊里的声控灯,径直走到校长办公室门口,通通通一阵乱踢。
里面没有反应。
马驰原豪情大发,他后退两步,又猛然前冲,一脚踹在门上,那扇木门像一件黑色的斗篷,晃晃悠悠地飞向了半空。
马驰原踏着一地的碎木渣,昂首挺进,环顾四周,诺大的办公室亮着灯,却没有一个人影。
校长的特大红木办公桌被各种各样的花木笼罩,一大盆美人蕉在桌前款款起舞,桌子上养的是富贵竹,椅子背后是绿萝,椅子旁种着非洲茉莉,窗台上挂着披披离离的常春藤。
马驰原见那非洲茉莉色若褐土,暗淡无光,花朵瘦弱,簇生于枝顶端,花香如丝,令人心痛,而且根部叶片发黄脱落。他立即意识到,那是因为积水烂根。
马驰原大怒:你他妈天天喝酒,你也让花儿天天喝水!
他飞起一脚,狠踹在茉莉花盆的半腰上,砰碴,花盆裂成四瓣,每一瓣,都像是咧开的嘴巴!
办公桌上摆着台式电脑。他经常听说王大鹏偶尔来学校就玩祖玛,斗地主,但他不忍心砸坏它,电脑是公家的财物。他启动电脑,打开C盘,找到了windows,摁下了删除键。一会儿,电脑闪了闪,没了动静……
他又拉开柜斗,看见里面码着几条子软中华和其他从没见过的香烟。他把所有的烟盒拆开,全部揉碎在桌子上,又找来一张报纸,把碎烟末裹起来,卷成一根一尺来长,胳膊粗细的大烟卷,工工整整地摆在王大鹏的办公桌上,扬长而去……
(4)
马驰原又回到了大街上。他还想再做些什么,但清洁工已经开始打扫街道,早班工人已在街上穿行,上早自习的学生已开始横冲直撞,他知道,自己没有什么机会了。虽然已经无家可归,虽然已经是地球上多余的人,但眼前的日子,他还得过下去。
他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不觉又走向了回家的路,又走到了家属院对面的桥头上,却再也不敢向前迈步。他望着自己的那幢楼,虽然依然沉寂无声,仿佛睡死在雾霭中,但他知道,每一个房间里,都有一个温暖的世界。他忍不住又抽噎起来。
过了很久,家属院开始有人进进出出,他怕有人撞见他,抽身就往大街上走。
路灯像是失明的人的眼,不再有亮光,街道上的雾气渐渐泛白,行人的面孔也不再是印象派油画。
他又到了一个十字路口,红绿灯在有序地变换,但行人、汽车、三轮车,学生、菜农、上班职员,谁都不在乎红绿灯,死神追赶着似的冲过来,彼此纠缠着,挤压着,推搡着,叫骂着,在街道上拧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马驰原突然觉得怎么一下子蹦到了另一个世界?刚才还是阆寂无声的世界,这么多的人都是从哪冒出来的?
他正在街道边迟疑,只见一辆大卡车飞速驰来,一辆三轮勇敢地迎上去抢夺道路,但车主人见卡车毫不减速,先生怯意,猛然转头,朝着马驰原的肚子撞来。马驰原觉得自己在空气中飞了很久,空气好凉,好光滑,自己好轻盈,好自在。然后就睡着了。
他醒来时,看见一个交警立一旁打电话,地上蹲一个中年妇女,肥腰,肥脸,肥嘴唇,掩面干嚎。
交警见马驰原坐起来,对妇女道:“你撞了人,现在把他送医院做检查!看结果再处理。”
那妇女又嚎叫:“不怪我啊!谁让他站在路边?三轮撞他的,我又没撞他?他是装死,讹人!你没见《新闻联播》上天天都有这样的人?那么大一个男人,一辆三轮怎么能撞倒他?再说,我这一车土豆能卖多少钱?我这一辆三轮又值几个钱?我拿什么给他做检查?”
“你说怎么办?”交警似乎不愿跟她纠缠,口气松动了。
“你看他好胳膊好腿,让他自己跑回家抓把土坷垃揉碎捂在伤口上就行了!”
交警灿烂地笑了,他问马驰原:“可以不,你说?”
马驰原也笑了,他问那妇女:“你的土豆和三轮不值钱?”
“不值钱!不值钱!至多三十块钱!”
马驰原从口袋里摸出三张人民币,甩向那妇女:“我今天不让你拿钱,也不讹你!你值三十块钱的土豆和三轮,我拿三百块钱买了!”
那妇女一边板着指头合计,一边眼珠咕咕噜噜地翻着马驰原:“你买三轮干啥?”
“我让人蹬三轮送我去医院,行了吧?”
那妇女退在了一旁。马驰原举目看四周,见很多人在看热闹,就问:“谁会骑三轮?”
一个拾荒的老太太站了出来。
马驰原掏出一张人民币塞给她:“你把这辆三轮骑到南大河,推到大河里,这一百块钱就是你的!”
老太太颤颤巍巍地攥着钱,瞄瞄交警,扫扫卖菜的妇女,又看看马驰原,手足无措!
一个光头男走出来,对老太太说:“你干不干?不干给我!”
老太太把钱递给他。光头男又向马驰原:“要不要证据?我给你拍个照片?”
马驰原:“好,我在南环桥头等你!”
光头男跨上三轮,一骑绝尘而去。围观者大笑,马驰原也大笑。
(5)
不知不觉中,马驰原又溜到了家属院对面的桥头上。他又想哭。
这时,一辆警车呼啸而过。马驰原望着远去的警车,突然有了主意:“对,我去报警!让警察把冒充我的那个家伙抓走!
可他一转念又想:我没有证据证明自己是自己啊!他可有妻子作证!
但马驰原决不放弃,他苦思冥想,非得找到对付那人的办法!而且要设毒计!
没走几步,他开怀大笑:找到了!
他疾步向市法院奔去。几天前,一个同学开车来他的家属院门口接他出去玩,他刚刚钻进汽车,一辆警车开过来,一个交警下车,上前,敬礼,开发票。
同学问他,我怎么了。
交警淡然说,你违章停车。
然后,将罚款单向车窗一摁,扬长而去。
马驰原跟同学扒遍了交通手册,也查不出违章的原因。咨询律师,律师说,去法院诉讼。
他跟同学去了法院。一个长脸,肤色蜡白,眼睛细长,眼珠特小的女法官听他们说了半天,埋头不语。再问,吼道:“拿材料来!”
第二日,送去了文字材料。女法官翻了两页,甩给了他们:“不合格!”
马驰原小心翼翼卑躬屈膝地问:“请指导指导,怎样修改。”
女法官仿佛不胜其烦:“找别人!”
第三日,马驰原跟同学在女法官的门口晃悠了半天,始终不敢推开那扇门。最终灰溜溜地逃回来。
今天,马驰原又回来了!他再也没有前几回的诚惶诚恐,趾高气扬地冲进了女法官的办公室。
女法官翻着白眼珠,厌恶地盯着他。
马驰原大咧咧地坐在她对面:“还认识我吗?”
“管你是谁!出去!”
马驰原笑笑:“你这白食国家俸禄,不为百姓做事的蠹虫,你这色厉内荏,欺下媚上的小人,你能嚣张几日?”
女法官操起茶杯,砸向他的面门。马驰原闪身避过,挥掌盖向她的面皮,五道血红的指印瞬间铺满蜡白的脸颊,像是五面鲜艳的旗帜,在马驰原眼前飘舞。
他指着女法官的鼻子,一字一句地说:“爷们叫马驰原,家住南环二路八号家属院三号楼四单元三楼东户!记好!有种去找大爷!”
说罢,他转身就走。
(6)
马驰原一口气跑回家属院,藏在车棚后面的旮旯里,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家的楼道口。
不久,一辆警车开过来,跳下来数十名警察。他们蜂拥而上,直扑上楼。
马驰原胸口咚咚直跳,震得自己肝胆欲裂。
又过一会,警察下来了,押着一个人。那人跟自己一模一样。
警车去了很久,马驰原才挪动双脚,偷偷摸摸地回家。他悄悄捅开房门,家里空荡荡的,他长吁了一口气,扑倒在床上,埋头便睡!
不知睡了多久,有人摇他,晃他,掐他,他迷迷糊糊睁开眼,见是妻子,立即惊惧地翻身躲向床沿。
“你还上班不?”妻子喝道。
马驰原摇摇头,又点点头。
“你昨晚跟谁喝酒?一身青一块紫一块怎么回事?”
马驰原才觉得浑身疼痛,但他还是摇头。
“摇头摇头,只会摇头!口袋里让你取的一千块钱怎么剩了四百?”
马驰原一惊:“不对啊,卖菜的三百,骑三轮的一百……”
“什么,买菜了?买的菜呢?黑更半夜去买菜?”
马驰原不语。
“昨天晚上谁把你送回来的知道不?你跟人家都说些啥还记得不?”
马驰原有些恼火:“明明你拿铁锤把我砸跑的,你还有理了!那个人是哪里来的?”
妻子一愣,突然哈哈笑起来:“我拿铁锤砸你?还有个人?”
刚上初中的女儿背着书包从卧室门口经过,也听到了他那句话,向他翻了一眼:“神经病!”
马驰原皱紧了眉头,觉得自己确实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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