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南国，阳城。
六月初夏的天空在今日也被云层笼罩，太阳隐匿在云层背后，透出微弱的光，像是旧时搪瓷杯里的茶垢，映衬着路人烦躁的心。
我安静地坐在车子后座上朝车窗外张望。路边的槐树细细密密地下着花雨，树下的车子停久了全被落英砸到，车的玻璃上、顶上都浅浅的铺了一层黄色，清风小区内年过六旬的大妈推着自己心爱的孙女去认识小区里的所有植物，推车的轱辘上带着几朵压碎的小花。
道路两旁矮灌丛的绿叶上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对面七楼一位叔叔双手托着腮在窗台远眺，八楼小朋友的妈妈隔空呼唤孩子，酒水店隔壁发烧的小孩头上贴着退烧贴只让妈妈抱，奶奶拍着手掌来回逗着。
“叮”
我急忙拿出手机，熟练地按上指纹，通知栏几个醒目的字体写着：“宇，快到了没有？毕业典礼就要开始了，快点，我坐在第九排第二列，磊。”
磊——石磊，我最好的朋友，死党铁哥们，从小学开始我们就一直都没有分开，但是我不知道大学会不会分开。我们一起去学校上学，一起放学回家。我们还穿过同一条裤衩，睡过同一张床，我们之间无话不谈，我也一直习惯了他的陪伴，就像大雄不能离开哆啦A梦一样。
如果说人的感情像一杯酒的话，那么我想我的那只杯子，一半盛的是他，而另一半，也许将会是我的初恋女友，只不过这个人还活在未来。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不知道我们活着并且出现在彼此的青春里，是否就是为了印证幻灭。但我知道无论我们之间的感情有多么深，我们迟早会输给时间或者世情，但只求不要输得那么快。
2
“石磊，我橡皮没有带，能不能把你的借我用一下？我可以把我的糖分给你吃！”我张巴着一副楚楚可怜的表情望着我小学一年级的同桌，嘴角还留着儿时一角一颗的那种七色糖特有的糖花。这就是我，比同龄人有一颗更为成熟的心灵，别人的童年是在数不尽的玩具和各式各样的童话世界里度过的，而我却是在《庄子》《老子》这样晦涩难懂的文字世界里度过那些孤独的岁月，不过这也带给我一些同龄人不曾拥有的东西——思想！
“不借。你的糖我也不吃！”石磊还是自顾自地握着那支被削得只剩半截的铅笔画着只有他自己看得懂的小猪。
“你为什么不借啊？我都愿意把我的糖分给你啦！”在那时的我眼中，谁要是动了我的糖，我非得跟他拼命不可，但是没办法，我没拿橡皮，只好退一步了。不过令我想不通的是，小孩子没有哪一个人不喜欢吃糖的，而石磊却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在当时的我看来，他就是一个奇葩，也许这种与众不同的东西特别能够吸引我吧，从那时开始我慢慢地想和他成为朋友，而且是那种武侠剧中能够两肋插刀、同甘共苦的朋友。
不过令我对他另眼相看的是接下来他说的话。
“不借，就是不借！你是陌生人，我妈妈说了，不可以把自己的东西借给陌生人，而且吃糖嘴里会长虫子的！”当他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我着实震惊了一下，这也难怪，大人为了不让自己的孩子上当受骗，常常会叮嘱他们不要接触陌生人，而且也常常用一些唬人的话来警告孩子不要贪吃糖，因为在孩子的眼中，嘴里长出了虫子，那可是比别人抢走自己的玩具还要严重的事情。
“我怎么会是陌生人啊？我和你一起上学，现在是你的同桌，将来也会是你的好朋友，一块橡皮都不肯借我吗？”我还故意装出一副伤心的样子给他看，因为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这样一些人，他们天生脑子一根筋，没有城府，为人处事也非常简单，不过却也最容易上当受骗，而在我看来，石磊就是这样的人，这也是我愿意和他成为朋友，并且一直珍惜着我们之间情感的原因。
果然，在我略施“伎俩”后，他就妥协了，“对哦，我和你是同桌，不算陌生人。好吧，我把橡皮给你，不用还了，因为我们是朋友！妈妈说朋友之间要相互关爱。”直到今天我脑海中还清晰得记得我和石磊刚刚认识时的场景，和他脸上那种发自内心的阳光般笑容。
如今这个没有草长莺飞的传说的城市，它永远活在现实里面，快速的鼓点，匆忙的身影，麻木的眼神，虚假的笑容……在我们曾经或过来的生命中，我们是否原原本本坚持了那些年少纯净的初衷，而在我们剩下的生命中，它又是否能够被继续地坚持下去，我们又是否还在为曾经的执念行走在路上？而石磊那纯真的笑容，时隔多年依然像是冬日里那抹温暖人心的阳光，提醒着我莫要被这样冰冷的人世所同化。
3
偶尔唠叨一下这样讳莫如深的怀念，都是我们曾经做过的事吧。
双指划动手机屏幕，飞快地写下一句话，“磊，我现在坐在车上，前面堵车了，估计半个小时候后到，勿挂念，宇。”
放下手机后，脑海中还是浮现着过去和磊一起度过的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慢慢氤氲成一幅幅油迹斑驳的画。
我知道，也许这次毕业典礼之后，我们便会分开，从此天涯两隔。毕竟大学要在一个学校这和花两块钱去买一张双色球彩票然后恰好中了四等奖一样，几率是比较小的，因为这其中关乎的不仅仅是高考分数，还有家庭、社会方面的原因。
我知道从一开始我们降临这个世界的时候，生命就进入了一种颠沛而奔忙的本质状态，并将以不断告别和相遇的陈旧方式继续下去。
也许将来我和磊告别的时候，我会忍不住流泪，但是我会选择沉默，因为我想，沉默是成长的标志，而成熟的标志，也许就是如何去沉默吧，毕竟有些感情不是岁月能够淡薄得了的，就像我和磊之间的感情。
4
人在回忆往事的时候，时间总是以比平时快好几倍的速度在流逝。半个小时一晃而过，车子停下的刹那，我急急忙忙跑向阳城一中的大礼堂，这里是每年高三毕业生举行毕业典礼的地方。
我来的正是时候，毕业典礼将在两分钟后开始，届时辛苦培育母校还有我们的校长会亲自致辞。
我来到第九排第三列的位置，磊就坐在我边上，已经等候多时了。
“宇，快过来，毕业典礼开始了！快看，那红鼻子校长来了！哈哈哈，你瞅他那红鼻子，哈哈哈……”磊总是能够在这种伤感的时候寻找别人一下子找不到的乐趣，而这种阳光的性格以及无聊的取笑却时常让我内心感到一股莫名的温暖。
红鼻子校长，是一年前才从平城二中转到阳城一中的，据说是省教育厅看到了他在平城二中做出的业绩，被他那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的工作精神所打动，所以就把他调到了我们省里最好的高中，也就是我和磊的母校，阳城一中。来到这里后，他一如既往地保持着以前在平城二中担任校长时的那种认真负责的工作态度，甚至更加努力拼命，工作到凌晨一两点对他来说那都是小事。
记得刚刚调过来的时候，刚好遇上08年的那场大雪，学校好多设施都冻坏了，他亲自带着一匹人拿上工具开始鼓捣修理起来，操场草坪被冻住了，他就拿上铁锹扫把去铲冰扫雪，一点儿也不怕辛劳，也就是在那年冬天，从来不生冻疮的他也被冬天凛冽的寒风蹂躏了，结果就留下了“红鼻子校长”的称号，不过对于这称号，没有人笑他，据说是一位女学生在自己发表的文章里这样称谓他，表达的是一种尊敬与亲和，后来他知道了，也默许大家这样叫他。但是这样的字眼到了磊这里却成了他的笑柄，估计全校能够这样肆无忌惮地笑他的，也就磊一人了。
5
在全场轰动的掌声中，大家都是全身贯注地听着校长的致辞，而我向来是听不惯那种空虚的语言的，尽管有的时候它们也能够传达一些许的感情。
我一个人静静地观察起那大礼堂，以及周围熟悉的身影。因为此一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相见，我有种预感我将会远离家乡飞往遥远的异乡，在那里度过我的美好的大学时光。
此刻的天空已经放晴，乌云也驱散了，也许是想在这样充满伤感的日子里给我们布满伤痕的心些许熨帖的安慰吧。金黄色的阳光透过大礼堂顶端天窗的窗棂，被切割成规则的形状，洒落在堆满了毕业证书和文凭的长方桌上。而墙上的窗户，也放进被校园白桦碎小叶片折射的阳光，投下满地斑驳的树影，仿佛那些年不愿忘却的美好回忆。
透过窗户往外看去，依旧是那些青春时代惯看的风景，黄了又绿了的白桦，在明亮的阳光中窸窸窣窣地抖动，只是釉质饱满的碎小叶片上少了一些“将阳光折射得充满了年少无忧的欢快”。知了的叫声被热风吹得一浪高过一浪，静静停在校园门口的车，因为等待太久而被烤得好烫。不过令人可惜的是少了七堇年《被窝是青春的坟墓》里那只懵懂地停在窗台上但很快又索然无味地离去的天真无知的蜻蜓。有的只是那些“新西伯利亚”特有的大草坪，在阳光下记录着过往的点滴。
由于阳城一中比较大，还有许多闲置下来的大草坪，一到秋天就是满地的荒草肆虐，于是我们的母校就被亲切地称为“新西伯利亚”，这是一个在将来谈到它的时候都会泪流满面倍感亲切的名字。
而现在又是一年绚烂的夏季，和磊一起在大礼堂参加这属于我们的毕业典礼，感慨万千，斗转星移，浮光掠影，弹指之间，那些青葱岁月如同白驹过隙般悄然从指缝溜走。过去的种种在胸口交集纠结，像打翻的五味瓶，甜蜜，酸楚，苦涩，一并涌上心头。一直都是大会的忠实参与者，无论是台前还是幕后，忽然间，角色转变，那种感觉确实难以用语言表达。
过去的三年，总是默默地期盼着这个好雨时节，因为这时候，会有灿烂的阳光，会有满目的百花争艳，会有香甜的冰激凌，这是个毕业的季节，当时不经世事的我们会殷切地期待学校那一大堆的活动，期待穿上绚丽的演出服或者礼仪服，站在大礼堂镁光灯下尽情挥洒我们澎湃的激情。
百感交集，隔岸观火与身临其境的感觉竟是如此不同。从来没想过一场大会送走的是我们自己的时候会是怎样的感情，毕业就真的意味着结束吗？倔强的我们不愿意承认，谢谢学弟学妹们慷慨地将这次的主题定为“我们在这里”。我知道，这可能是他们对我们这些过来人的尊敬和施舍。
没有为这场大会排练、奔波，没有为班级、学生会、文学院出点力，还真有点不习惯，百般无奈中，用“忙”个万能的借口来搪塞自己，欺骗别人。其实自己心里明白，那只是在逃避，只是不愿面对繁华谢幕后的萧条和落寞。
毕业典礼过后，大家就会各奔东西，再想凑齐班上的人就真的是难上加难了。
看着舞台上活泼可爱的学弟学妹们，如同一群机灵的小精灵，清澈的眼神，稚嫩的肢体，轻快地步伐，用他们那热情洋溢的舞姿渲染着在场的每一个人，我知道，我不应该羡慕嫉妒他们，不应该顾自怜惜逝去的岁月，不应该感叹夕阳无限好……曾经，我们也拥有过，曾经，我们也年少轻狂过，曾经，我们也灿烂过。我深深地告诉自己，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是美的，年轻有年轻的活力，成熟也有成熟的魅力。多一份稳重、淡然、优雅，也是漫漫时光掠影遗留下的珍贵赏赐。
毕业典礼结束，人来人往，匆匆忙忙，“新西伯利亚”郁郁葱葱的相思湖畔，校门口宽敞平坦的柏油马路上，貌似连半个浅浅的脚印都没有留下，只剩下一丝酸涩的苦笑和遗憾。尘埃落定，我们不再是绚烂的春花，但是至少我们绽放过。虽春花已落，但夏叶未老，我们依然可以拥有一种高贵华丽的美。
浮生若梦，三年时间如同流星般瞬间划过静谧的夜空，短暂而凄美，人生能有多少个三年？我们还剩下多少个三年？还有三个月，我们就必须正式跨入大学校园的门槛，去生活，去学习，去实现我们做了多年却尚未实现的梦，去寻找我们真正的未来，那是一个新的开始，不必恐惧，不必悲哀，不必伤感，前方的路，是悲是喜，是好是坏，都要我们自己一手承担了，离开高中校园，我们要学会适应大学这个社会的后台阵地，学会随机应变，学会做个有肩膀的人。
6
关于梦想，我始终有着自己的坚持，但是又有多少人能够像我一样，任这炼狱般的高三的磨石发狂地磨砺，始终不忘自己作为麦粒般活着的意义——隐忍平凡的外壳下，要有着一颗坚硬而闪亮的麦仁。
站在校园白桦树的阴影里回忆刚过去的这一年，那些个闪光的日子渐渐漫涨成一片深色的画布，描绘出怀念中的肖像。
“宇，你又在写书了，都已经熄灯了，不要弄太晚，熬夜伤肾啊！我听说男人熬一晚，就是吃十瓶肾宝都补不回来！”磊躺在一张薄薄的草席上，把我送他的那件汗衫卷得老高，手里不停地打着五块一把的扇子。
“这么热，反正也是睡不着。你先睡吧。晚安，磊。”
这样的画面已经坚持了不知多少个这样无眠的夜晚了，我在学校里做作业那是出了名的快，不过说实在的，我也不得不快，因为高三备战高考的缘故，作业总是多得让那些女孩子们用眼泪来完成的，自然对于这样的他们，梦想什么的都通通先给我放一边！
然而，只有我每天在完成作业之后，还有时间来做我的作家梦。每次汗水顺着脸颊流下，把皮肤啧得生疼，最后又在风扇那绵绵无力的嘎吱声中枕着星星入睡。
青春的奢侈，便在于能够有足够清澈的心情，用七百多个夜晚去写一本并不属于将来的书。
人生其实就是这样，只有耐得住寂寞，才能守得住繁华。每一个优秀的人，都有一段沉默的时光。那一段时光，是付出了很多努力，忍受孤独和寂寞，不抱怨不诉苦，日后说起时，连自己都能被感动的日子。
我还深刻的记得，曾有很多同学都在劝阻我不要再写书了，因为即使写成了也不会有人去看。更何况在这每天都是烽火缭绕的高三，更应该把自己的全部精力投入到紧张的复习中去。甚至班主任也为此找我谈了话，无外乎都是一些听得耳朵生茧的大道理。
我也知道所有人都是为了我好，不愿看到我“荒废”大好青春时光，“浪费”在一条根本没有终点的路途上，或许有但也是遥不可及的。但是其实他们不懂，这世上原本有很多路。有些，走的人少了，渐渐就不成了路。相反，如果让我把大把的时间都放在那一张张白纸上，然后在无穷尽的题海中度过高三的话，那么我想我不废，也疯了。
在高中时代我最佩服的便是七堇年，并且一直把她当作自己的榜样。就这样一个女子在权衡庞大沉重的学习压力和喷薄欲出的写作欲望时终究选择后者。这也给了我坚持理想的巨大动力，因为从她《被窝是青春的坟墓》里我知道了“高中时代青春的意义决不在于这炼狱般的高三，却一定需要这炼狱般的高三来锻造并借此加以最深刻的阐释。”
当我周围的文科生们看佛经，把生僻的古文引到文章中显得语文功底不凡，把安妮宝贝、郭敬明的经典表达换个形式拷贝过来显得伤怀小资的时候，我却抱着那些美好生命的记录作品，欣赏品读着米兰昆德拉、卡夫卡、海子、杜拉斯、村上春树包括彼得潘等的人生。
与其背一些八股文套路来应对高考千奇百怪的作文题目，我更愿意以我手写我心，只是我写的故事不被认可，最后只能以失败告终。
现在终于熬到了毕业，我很庆幸在最艰苦难耐的日子里有磊陪伴着我，所有人里只有他是支持我写书的，因为他我明白了七堇年当时写下这句话的心情：“梦被举得太高，够不着，只能珍藏，陈得久了，发了霉，变了味儿。有了不去动它的正当理由，就心安理得地继续束之高阁。”这就是奋斗在高三的人们不得不接受的现实。
我们都说，只有这一年，没有什么不可忍耐。但是真正离开这一年之后，我们才明白需要忍耐的东西只会变得更多。
熬过了那段孤身一人紧紧抱着梦想的岁月，我再不会轻易被困难打败。失败了，没什么可怕，只需重新站起来，告诉自己，继续走吧，路途尚未结束--即使重新捡起的东西已被别人踩得粉碎。包括你蹲下去的时候，散落一地的尊严。
也许这就是成长吧，就像一页页翻书的感觉。
直到如今我依然对七堇年的那句话坚信不疑“要有最朴素的生活，与最遥远的梦想。即使明日天寒地冻，路遥马亡。”它让我知道了一个人不能没有梦想，即使春花已落去，但只要夏叶未老，依然拥有绿树成荫的时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