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居然能从寂寞里走出了个喧闹的日子。这无疑是一个让人们热闹的冬天,革命样板戏的普及,唤醒了精神生活极度匮乏的人们,它给焦渴枯燥的心灵送来润泽。村村都在一片锣鼓声中,把文化生活丰富了,样板戏让时光惊艳了。于是,各村都有一台戏,唱好唱赖都上场。
我是坐不住了,不管多累多乏,天天跑下新平堡看戏。就因为看戏,我是常惹妈妈生气。妈妈说,‘你成了不着家的野人了。’可妈妈不知道我有多么枯燥的心,尽管妈妈天天说,我还是往新平堡跑。我哥和我不一样,他并没有被看戏吸引。我真不明白他竟是喜欢看电影,爱看那本来就不太真实的画面,爱听那电影里无聊的对白与情节。或许是我俩年龄的差别,在理解上我哥就高我一筹。所以在看戏的路上,我俩常常走不到一起。或许我哥不像我那么羡慕那些唱戏的人,他说,看他们唱戏还不如看一会儿书。好多时候,我只想学着哼唱几句,他又说,‘你就好好听着大喇叭,学唱京剧吧。’
各村唱戏,哪懂艺术,只图热闹。唱戏的行头就地取材,舞台的唱腔南腔北调。重重的水车链子,挎在李玉和的脖子上。穿上一对大水鞋,手拿麻剑子就是鸠山。却同样激起了人们对敌人的仇恨,对革命英雄的赞扬。
周围各村要说唱得好的,就数新平堡的戏了。晋剧唱腔有板有眼,人物塑造生动逼真。一时间,在人们口头上谈论着一伙唱戏的红人儿。新平堡的二黑眼,二德拉,二分钱,二豁牙等,这些用小名命名得唱戏年轻人,把新平堡的文化生活真正推上了一段鼎盛的时期。于是,这些唱戏的年轻人,成了人们田间地头谈论的对像。在人们缺少心灵慰籍的时候,这唱样板戏,无异是能够深深印在记忆中的,并能够长久留存的精神食粮。
我四姨家的二黑眼唱戏真是出了名,哪出戏她都是台柱子。正是芳华的年龄,让她尽情地挥洒了一把青春年华。我看到二黑眼姐唱戏就会让我心头一怔,我哥和二黑眼姐同岁,他把青春浪费在缺少雨露的土壤里,而他又不会有那种祈求雨露的眼神,更不愿去欣赏别人的才华展露。你唱你的戏,我看我的书。我哥心灵的苦涩,犹如自己在一块缺少色彩的屏障后面,遮挡着他的眼睛。弥漫在他心中的是无法言明的情感。情感在孤寂地暗淡着,但看他还从未有过表露出失落的心境,依然还是以憨厚个性,遮盖着实在是青涩的年华。
我哥不想在落魄中沉沦年华,不再去描画本来是无奈的自身,却是一展自我心胸,面对茫然中的人生。劳动之余,他把自己隔离起来,寻找自己的精神世界,那我哥与二黑眼姐的差距就太大了。他们在不同的家庭,就是同在一个年龄里,却恍若分隔在不同的年代里,有着两个截然不同的青春岁月。在我哥看来,他明白地知道,那种望尘莫及的事,显得自己是十分的荒昧,还不如关起门来,寻找属于自己的一种心境,或许却愈加珍惜。
在落寞的时光里,我哥常在堂屋昏暗狭小的角落,便是他打发空寂心灵的地方。在这个角落,借得一点煤油灯的光亮,乏困的身,失落的心,围拢出一种只有他自己才能感受到的情景。不去追寻失落的原因,只为安抚茫然的心灵。
我哥在茫然中,他以看书和写字作为精神寄托,这几乎是在挑战他的寂寞与孤独。大叔叔西房的山墙横在眼前,遮住了外面那些与自己无关的干扰,就连那升起的月光,也拒在外头。这就更觉得,一切都是那么朴实,就不会有装腔与空泛的矫作。好像这昏暗堂屋,天生为他腾出了一个角落,就成了他情感寄托的天地。他在阴冷中,居然能捕捉到暖心的话语,在感悟间,曾有过奔腾的思绪。倾泻在笔端的是一行行情感的流露,那激情的字眼光顾过自己似乎飘渺一过的爱情。他只觉得这堂屋狭小的角落,就是别人不愿进来,自己又很难脱离的角落。只有把心境放在无所空虚与浅薄地方,才能获得身心的慰籍而不孤单。或许他正是在这被爱情遗忘角落里,是他落寞中的一种心理挣扎,却还是在角落似乎能听到让他心动的话语。
冬天的脚步已踏进年根,一个闹哄哄的冬天过了。深夜,我迈着轻微的脚步回家,远远的就感觉到妈妈一定不给我个好脸色看,我知道妈妈夜里睡不着觉,她是愁我哥的婚事,并不是因为我看戏回来的迟早。就要过年的日子,又为父母亲打开了渴盼中的愁绪,而且这样的愁绪,都会让他们心存疑惧。似乎有好多事情,一到年底就能等到一个答复,一个仿佛来自悠远的答复。无法猜测,父亲留给那个当官学生的信,能否仔细看看,能够给个痛快话。盼望与猜测,总是在清冷的夜晚漠然无声,心里似乎又在筑起层层障壁,把最初的希望暗淡得让自己喘不过气。于是,我去新平堡看戏的劲头也渐渐后撤,在家里一起翘首渴盼,那来自当下或悠远的消息。
这时,我想也许是四姨家的二黑眼姐嫁了,而且还是个开火车的司机,这无异又给妈妈加剧了更为迫切的心理压力。不管是亲戚当中,还是在外人面前,妈妈实在消受不了给我哥娶媳妇的重压。四姨给女儿写得那一封封‘见信如面’的书信,让妈妈听得好不自在。忽觉得自己在妹妹面前又矮了几分。而自家却没有盼来一点有关我哥的消息,我哥迁移户口的事,父亲只是写信问了一回,心想再去兴和问问,可没有勇气再开口请假了。
临年无日了,我和妈妈又去姐姐家过年。去我姐姐家,似乎成了理所当然的事了。我去姐姐家的内心向往年年搭建,来姐姐家,仿佛成了对寻常生活的一种渴求,使我有获得精神与生活的双向給补。几顿好饭下肚,站在街外面,头朝东,跟着公社的高音喇叭学唱样板戏,一声声唱腔,让我还有着困倦与忧愁的心瞬间醒悟,纵然是寒风吹彻的残冬,总也没挡住我这个从未开口高唱过的声音。
年后,瑞星伯伯来了。父亲想让我哥的户口落到贾家村,那瑞星伯伯就是我哥将后要依靠的人。我们看到大哥他有着办事妥当的个性。妈妈让他给我哥问寻个对象,大哥爽快地答应下了。‘咱们话先有的,我看能行。’这是让妈妈听到得最痛快的一句话,听着这一句盼望的话,仿佛是一缕春风,吹醒了妈妈心中的迷惘,只觉得这好事不会等待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