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说,我很少生病。最起码从我记事起,还没有因为自己生病而去医院。我身体很好,但我小时候却时常生病。而且基本上每次都是感冒咳嗽。
母亲似乎永远在我那时生病时,熬着一锅东西。那便是我当时满满的回忆。时间很斑驳了,眼睛里已看不清了,只见得母亲站在灶台前时刻把握着火候。她身手麻利,会时不时地揭开盖子,一股热热的水汽就会朝她脸上喷去。画面越来越模糊了,但是我的嗅觉却愈发的灵敏。那苦味狠狠撩动我的嗅觉,我终于意识到那是什么味道了。
原来,躲在记忆深处的东西再平凡普通不过 了,它只是几片深绿色的枇杷叶。如果这能算作一味中药的话,那便是我人生之中最先尝到的中药,而那又是我母亲亲手熬的。比姜汤,甚至比板蓝根更早。
还是记忆里的画面。我在感冒时,不发烧,不流涕,只是咳。已经记不清父母亲有没有带我去医院,但我依稀记得,似乎是毫无办法的。我的父三代母三代 全没有这种肺部毛病,可偏偏我得了。那个仲夏,在一般人绝不会感冒的日子里,我却撕心裂肺地咳,恨不得咳出个个肺来。我知道,我每一次用力的咳,母亲心上都会狠狠割上一刀。那咳声好像化为利刀快剑,一道又一道,一剑又一剑砍在母亲的心头。
在万般无奈之下,母亲找到了土方。再简单不过的方子,似乎比姜汤更容易了。枇杷叶放在锅里,就是这么寻常的煮。母亲在坡下找到一棵邻居种的枇杷树,她折下几片最绿最绿的叶子。
这样一来,我的“苦日子”就到了。枇杷在锅里,在水中“扑扑”的响,叶子由绿熬到泛青,水由清到棕黄。我清楚的记得当时喝药的情景,母亲坐在堂屋小板凳上看着我,我端着大碗,看着她。过堂风来回地穿动着,吹动着她的鬓发。她总是说:“喝了玩,喝了玩......”说个不停。我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将碗里的棕黄汁喝个精光。母亲从不宠着我,惯着我,喝完后绝不给糖。后来我才知道,很多父母都会在还在吃完药后给糖来冲冲苦味,我的母亲从没有。
也许是真的 有效果,不管是冬是夏,每次咳嗽后,喝上两天枇杷叶熬得汤,就会好。所以我的小学初中都是在苦味中度过,后来上了高中,再也不咳嗽了,我慢慢将那苦味给彻底忘了。连同忘记的还有母亲熬汤时的背影,家中那个小小的灶台上那个小小的锅,还有朝母亲脸扑面袭去的白白水气。
高三那年,母亲病了。
她不停地咳,咳个没完没了,咳得让人心烦。她的肺功能能基本瘫痪了,每天都依赖着呼吸机。我能体会到那种撕心裂肺的痛,那种不能呼吸胸口气闷的滋味一下子从记忆深处袭来。是啊,我很小很小的时候也这么咳啊,当时母亲是有多么伤心啊!
我想到了枇杷,想到了那神奇的汤,他曾经治好我的咳嗽。
我来到那个坡下,找到那棵枇杷。枇杷好老好老了,身上尽是时间的印记与 斑驳。我怀着虔诚的心,折下最绿最绿的枇杷叶。我感受到它粗糙的肌理,像是母亲的手。我在那个小灶上,像当年母亲为我熬汤一样,慢慢的等待,慢慢的心碎。每一次揭锅,每一次水汽蒸腾而上,刺激着我的体表。渐渐的,我的眼睛朦胧了,不知道是因为水汽,还是因为其他什么。
在高考前的两个月,母亲走了。她终于有机会喝到我亲手为她熬的枇杷叶汤。那天,我一口一口喂她,我问她苦不苦,她只是说好喝。可是我又怎会不知道,那棕黄的汤的滋味究竟如何。
枇杷叶汤治好了我的病,却没有只好母亲的病,同时也没有治好我的,母亲的遗憾。
高考填报志愿时,我选择了医科大学,我要医好 母亲的病,完成我的,她的未了的心愿与遗憾,哪怕现在治好不了她的病,我也要治好其他人。
盛夏,枇杷很绿很绿,坡下的那棵尤其茂盛。后来,我将母亲的一对耳环埋在树下,在树干的位置刻下了母亲的名字。令人欣慰的是,那棵年老的数越长越密,叶子越来越多......
我想起了我的母亲曾经在这里折枇杷叶,为我熬很苦很苦的汤,那汤治好了我的病,没有治好母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