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老家有一种水利设施,是渠道加涵洞的形式,一端连着大水库,其他的部分穿梭在山林田野。
有的地方不适合挖渠道,就放置圆管的水泥涵洞。水泥涵洞有的时候露了一截在地表,成了大家行走的一条路,但大部分是埋在地底下,从圆管的一端进去,出口往往在几里路之外了。
干旱时节,水库就会放水。但大部分时间,渠道和涵洞里是干燥的,我们小时候特别喜欢在里面玩。
每天等着放学,就呼朋引伴去钻涵洞玩。圆管比较大,小时候的我们猫着腰就可以一直往里走。洞口还有一束光,但越往里走就越黑,直至一点光也没有。
我们也会准备蜡烛之类的照明工具,偶尔蜡烛熄灭就会引起一阵恐慌。地势并不平,有上坡路也有下坡路,走到低洼的地方还有积水。
每次在黑洞里猫腰前行这么久,重新见到阳光都会直起身子,大口大口地呼吸,有一种重见天日的感觉。偶尔也有调皮的男生在出口点起火来,呛得我们哭爹喊娘,出了洞自然要逮到他一顿狠揍。
虽然每次出洞我都会发誓下次再也不钻了,然而一放学,朋友一吆喝,还是屁颠屁颠跟去了。
大人们为了阻止我们去钻洞,就会恐吓说里面有蛇啊,水库会突然放水啊,我们感觉自己运气不会那么差,所以都不怕。
但后来传闻杀了一个人,被肢解在涵洞里,有小伙伴还说在洞里看到一个红色的塑料袋装着一个圆圆的球状物,我们平添了许多丰富的想象,就再也没去了。
有一次和堂嫂去山上拜坟年,我看到水泥涵洞,就兴奋地和嫂子聊起我的童年回忆。
没想到堂嫂一脸的酸楚:“我也钻过涵洞,就是刚刚你看到的这个,但我却是一个人钻的。”
“啊,没想到嫂子的胆子这么大!”
“不,我是被迫的,当年为了躲计划生育队,我在这洞子里躲了整整半个月。”
看来有一个惊人的故事,我索性拉着嫂子坐下来。
嫂子抚着身边的枯柴,盯着那个黑黝黝的洞口,幽幽地道出了那段让她至今战栗的往事。
02
堂嫂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出生于上个世纪80年代末。那个时候计划生育抓得很紧,第一个是男孩,那就不能生第二个了。但堂哥没有其他兄弟,长辈们自然想要多生一个。
在大儿子一岁多的时候,堂嫂怀上了二胎。一家子都非常高兴,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也没有刻意向左邻右舍隐瞒这个消息。
“其实乡亲们也是真的好啊”,堂嫂感叹道:“后来我的肚子越来越大了,藏也藏不住了,他们都劝我少出来走动,看到抓计划生育的人一来,他们就在窗户旁悄悄地告诉我别吱声,然后在外面把门锁上,制造出这家人都出门了的假象。”
风声越来越紧,计划生育队为了出成绩,天天拿个喇叭在村里喊,举报一个违规怀孕的就奖励200块,这个奖励对当时的人来说是一个很大的诱惑,听说隔壁村抓了好几个怀孕的去流产了。堂哥又在江西那边做事,堂嫂很害怕被抓去,于是就躲到家对面的山上来了。
那个时候临近中秋节,天气还很热,水泥涵洞里又潮湿又闷热,最可怕的是窄小的黑暗的空间让人心生恐惧。堂嫂上山时已经怀孕九个多月,身子很笨重,怕人发现,她基本上从早到晚都呆在那个涵洞里。她坐在离出口不是很远的地方,看到洞口的一点光,也就没那么害怕了。
“那吃饭的问题怎么解决啊?”我很好奇。
“我小姑子每天晚上十一点多送一大盆饭菜放在山下的一个荆棘丛里,我深夜十二点的样子就下山去取,那当然是我们早约定好的。那些饭菜是泡在水里的,所以就解决了我喝水的问题。她每送一次,我就要吃一整天,当时天气热,第二天饭菜都馊了,但还是得吃下去。”
03
每天躲在涵洞里,除了外面有风吹过的声音外,更多的时候是可怕的安静。同时躲在这座山上的有好几个孕妇,渠道前面一点就是哑巴的老婆,山那边的涵洞里躲着隔壁村王木匠的老婆,堂嫂指着大概的方向给我看。
偶尔也会有来“踩山”的人,她们打着捡柴的幌子,其实是来看山上有没有藏大肚婆。
每次听到有人活动的声音,堂嫂就悄悄地往洞里挪一点。那时一天真的比一年还要长啊,堂嫂瞪着眼睛看着洞口那点光明了又暗,暗了又明。后来出去时就会捡点叶子回来撕着玩,聊以打发时间。
第二天,堂嫂饿了一天,也实在是渴得不行了,就在天刚刚黑的时候,她连滚带爬来到山下的一丘水田边,拨开水上的浮萍,用手捧了几大捧稻田里的水喝了,当时刚刚治完虫,水里还有农药的味道,但嫂子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后来才知道小姑子被人盯上了,计生队的人逼问她嫂子躲到哪里了,小姑子虽然没说出来,却很害怕,也不敢去给嫂子送饭。
没想到她下山在水田里捧水喝被人发现了,天亮时,嫂子正在迷迷糊糊之中,忽然听到一个老太婆的声音:“那个大肚婆肯定就躲在这座山里,我昨晚看见她了。”另一个声音响起,是个男人:“不会躲在这个涵洞里吧,我们下去看看。”
堂嫂吓得魂飞魄散,肚子太大,行动非常不便,她两手撑着地面,屁股和脚配合,拼命地往洞子深处挪。到了涵洞的低洼处,积水把嫂子的裤子和鞋子都打湿了,但她只是不停地往前挪,一直到精疲力尽。听天由命吧,嫂子再也没有一丝力气。
老太婆的声音远远地在洞口传来:“抓到她了没?”
男子的声音瓮声瓮气,在涵洞里回荡:“她应该没躲在这里吧,这里闷得要死,又乌七八黑,还有水,哪里是人呆的地方。”
“啊,那我们再到别的地方找找吧。”
声音渐行渐远,嫂子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两行无声的泪顺着脸颊掉落在漆黑的涵洞里。
嫂子听出那个声音的主人分明是五婆,她喜欢占别人便宜,别又喜欢装傻,所以大家都改叫她聋五婆了。聋五婆和儿子媳妇的关系非常恶劣,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老太婆人缘也很差,村里的人都不喜欢她,但堂嫂平时待她还不错啊,有时还送一点吃的给她。
堂嫂越想越气愤,恨不得冲出去找她理论。但现在,只能按兵不动。手掌已经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湿答答的裤子黏在身上,别提有多难受了。最痛苦的是胃里空空如也,元气一丝一丝被抽走。要不干脆就死在这里面算了吧?嫂子觉得脑袋有点恍惚。
04
不知道躺了多久,一丝清凉的山风从洞口吹进来,嫂子打了个激灵,猛然清醒:“怎么可以想着死呢,死到这里别人连我的尸体都找不到啊,况且……”嫂子摸了摸肚子,“可怜的孩子,不能让他没出生就陪我去死啊。”
嫂子继续手脚并用往前面挪,没多久就看到了亮光,原来已到另一个出口了。饿极了的嫂子在洞口观察一阵,发现没有人就出去捋点树叶子填填肚子,幸好她小时候经过饥荒,知道哪些叶子可以吃。
有一天,嫂子又出去采树叶,突然听到一阵细微的声响,嫂子停下了采摘,竖起耳朵凝神倾听,那声音越来越清晰,分明就是人的脚踩在落叶枯枝上的声音!
嫂子吓得浑身发抖,转身往山的另一面跑去,眼前不管有没有路,她都疯狂地往前闯,衣服被荆棘扯烂了,手和脸也被划出了多道血印子。但后面的人似乎穷追不舍,脚步声越来越近,绝望的嫂子眼睛一闭,准备团起身子往山下滚。
“春嫂子,不要害怕,是我呀。”嫂子睁开眼睛一看,是隔壁村的小木匠。
“你放心啊,我不是来抓你的,我老婆也躲在这个山里,我刚刚给她送了一点吃的,知道你也躲在这里,就给你送一个月饼,今天过中秋节。”
嫂子靠着那个月饼又捱过了一天,小姑子又开始给她送饭,日子虽然很痛苦,但嫂子不停地给自己打气,快了快了,孩子就快出生了,生出来就是一条命,就没人敢把他掐死了。
“那后来为什么又被发现了?”我以前听说过堂嫂后来还是被抓去引产了。
“我是自己主动回家的。”堂嫂一脸苦笑。
05
堂嫂拉我站起来,透过树枝,顺着她指的方向,我能清晰地看到她家两层楼的小洋房,新房子是建在老屋的位置上。
那一天她憋得太厉害了,就出来透气,看到有一群人往她家里走去。一个,两个,三个,……堂嫂数着人数,数到了三位数之后,堂嫂再也按捺不住了:“他们是来拆我们家房子的呀!”
“你怎么知道?”
“这样的事情我又不是没听过,他们来了那么多人,还开着工具车,带着梯子……”
那个时候,好多违反计划生育但掏不出罚款的人,家里值点钱的东西都被弄走了,我听婆婆说她家就被抬走了缝纫机、单车,那是她的嫁妆,后来还把衣柜和碗柜都抬走了。如果实在没有值钱的东西,那就直接把房子拆了。
堂嫂一边往家走,一边嚎啕大哭,一边骂着那个该死的聋五婆。
到家门口时,她看到计划生育队的人在逼问大儿子:“说,你妈妈躲在哪里?”还不到两岁的儿子大哭大喊,拳打脚踢,被那些人狠狠地打了两个耳光。
“放开我儿子!”堂嫂冷冷地走过去,那些人发现她之后高兴得不得了,拆房活动停止了,说什么话的人都有,有人讽刺挖苦,有人表示抱歉。
伯母看见媳妇居然自己回来了,急得直跺脚:“你回来干什么啊?房子重要还是人重要?房子拆掉就拆掉啊!”
但已经无可奈何,挣扎着的堂嫂被两个人抓住扔到车子上,不甘心的她还在其中一人的脚上狠狠地踹了一脚。车子一刻不停地开往医院,伯母叫了一辆摩托车紧紧地跟在后面。到了医院后,医生立马在堂嫂的肚子上打了引产针,一个还没瓜熟蒂落的男婴被残忍地打下了来。
伯母顾不了痛苦万分的堂嫂,急匆匆抱着还没剪断脐带的婴儿跑到另一家医院,给他打了解毒针,婴儿居然奇迹般活了下来。
“你知道吗?当初有很多人都是这么做的,但是大部分打了引产针的小孩都没有活下来。我们家小勇真是命大啊,那一针打偏了,扎在额头上,现在都还可以看到印子。”堂嫂感叹道。
在我们的家乡话里,“勇”和“引”的音是一样的,小勇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小勇长得很高大,比他爸他哥都要高,他早几年已经结婚,现在已经生了两个孩子了。
“老天真是开眼啊,嫂子苦尽甘来。”
“不,这个孩子虽然活下来了,但是老天爷并不怜惜我,这次之后我又被迫流产两次。”
06
堂嫂生下小勇后,没多久又怀孕了,三、四个月的时候就被人举报,不得不去流产。最后一次怀孕,堂嫂瞒得很严实,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娘家,可是纸总是包不住火,七个多月时又被发现了,于是嫂子又一次被迫走上了手术台。
那个时候的农村,孩子生得越多越好,堂嫂已经生了两个儿子,想要一个女儿,而很多生了女儿的又想要一个儿子。在农村如果没有生出男娃,别人会看不起你。
堂嫂告诉我,这个村里,有很多人家为了生一个男娃,就会把女孩送人。心肠软的就把女婴送到家庭条件较好,又想要女儿的人家里,或者送给自己的远房亲戚,这种有着落的自己还可以关注到;狠心的就直接把女婴丢到火车站等地方,不管是死是活,这辈子是再也见不到了。
有一个男老师已经生了两个女儿,还想生一个儿子,但他们舍不得把女娃送人,结果就是男老师被撤职,知识分子只能回家务农。夫妻俩都不甘心,硬是想生出儿子才罢休。后来总共生了七个女儿,一直到生不动为止,家里早已家徒四壁,那种境况不是简单的一个穷字能形容的。
真是一个疯狂的年代啊!嫂子从年龄上来说是我父母那一辈的,瘦小的沉默的他们经历的事情,现在的我们根本无法想象。
“两年内痛了三次,什么风浪在我眼中都不值一提。举报我的人我都知道是谁,我现在也不恨他们了,况且现在他们都已经死了。”堂嫂淡淡一笑,眼角的皱纹绽放成好看的形状。
听完堂嫂的故事,盯着那个神秘的洞口,我突然想要再一次钻进去,找找过去的回忆。
我沿着渠道的台阶走到洞口,猫着腰钻进去,洞深处黑漆漆看不到尽头,似乎通往另一个世界,一阵若有若无的风从耳边掠过,我突然失去了小时候的勇气。
注: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照片为作者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