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表达情感是含蓄的,越是至亲的人,我们越不会表达。
学生时代写了很多作文,现在想来,“最爱的——”类型写的最多,可我一篇也没有写过老陈。在我看来,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感情,用文字表达未免矫情了些。
最近在读蔡崇达的《皮囊》,看完后总想给老陈写点什么。
“你爸啊,你当年抓周的时候,他在外面放炮仗,哎,没想到火星子把草堆给烧着了,后来一直烧到你家小厨房,后来打给119把消防队都给找来了。你爸拿个盆灭火,脸熏得好黑。”这是外婆最喜欢跟我说的,大概是老陈给我的周岁礼,风风火火的。
老陈就是我爸,我更喜欢喊他“老陈”。
据我妈说,我和老陈估计是八字不合,从小到大老是吵架。我妈经常嘲讽老陈说他不会带小孩,三我岁那年,年二十八她去镇上卖母鸡,把我丢给老陈,老陈把我衣服穿反了,等我妈回来,看到我别扭地坐在床上,大骂了老陈一顿。
老陈干过漆匠,当过焊工,现在在家周边的钢铁厂上班。
我六岁那年,老陈还在轧钢厂当焊工,有天休息他骑个自行车把我带去轧钢厂转,回来的路上我的腿被绞进自行车车轮里,虽然我还小,但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老陈急得满头大汗的样子,就一个画面,就是那一帧,就像是深情的电影开头。
老陈回去后“奢侈了”一回,给我买了几瓶娃哈哈AD钙奶,那时候喝那玩儿意得跟现在吃什么日料一个性质:稀罕。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班主任要求写读书笔记,我回来跟老陈说,老陈调班休息带我到新华书店去买书,为了省钱,我挑了本《爱的教育》,那是我买的第一本正版书。这么定义的话,是老陈送的。
我刚上初中那会儿,老陈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堆螃蟹,说吃这玩儿意对脑袋瓜子有好处,补。
在我老家这地界,广大人民群众认为只有考到县城一中才有机会念大学。中考那几天,老陈头上裹条毛巾,因为老陈特别容易出汗,在大太阳底下等我出考场,老陈的坐骑换成电瓶车了。
老陈已经开始谢顶了,老陈的络腮胡倒是还在,头发却来越少了。
农村的家长里短永远难断,小时候我家和我大伯家关系不好,爷爷奶奶向着大伯一家,和我家关系也很疏远,老陈和我妈就对我格外呵护。老陈常说:“他们不给你压岁钱,老子给你。”
高中三年我是在县城租的房子,我妈要是不上班就过来给我烧饭。老陈自己不会烧饭,用老陈现在开玩笑说:“他经常没皮没脸跑来混饭吃。”但我对老陈说的每一句玩笑话都有一份自责。
高一那年老陈哭了,因为爷爷在工地干活时从梯子上摔了下来。爷爷躺在医院那几天,看着氧气瓶,老陈眉头紧锁,我明白老陈可能几天后要面对什么。
因为对于爷爷,我的记忆少之又少,好像触及不到我的泪腺。只是爷爷出殡那天,大冬天,我看见老陈在车上两眼通红,布满血丝,于我而言是爷爷离开了,于老陈而言是爸爸走了,吊丧的乐队喇嘛吹个不停,一路的纸钱配着哀鸣,再多的隔阂都不需要再解开。
从那之后,我发现老陈变得异常感性,泪腺很容易被触发。
我高考填志愿那年,我分就过了二本分数线二十多分,省内也没什么学校可以填。我说要填黑龙江那边的大学,老陈那晚喝酒红了眼睛,我想着我这分数冲省外的估计就折了,干脆就全填省内的吧。
送我去学校的时候,宿舍是上下铺,老陈叮嘱我,选个下铺,你个崽子夜里喜欢上厕所,下铺方便。
那时候已经有微信了,老陈过几天就给我发一条,也没什么事,就问我在干嘛,我敷衍两句就过去了。后来我干脆把老陈拉黑了,总觉得朋友圈里有爸妈盯着挺拘束的。
那时候我的眼里只有姑娘,而我现在明白父母的眼里从来只有我们。
大学那阵儿,老陈每个月都要给我发以下短信:
在外一定要注意身体!
有空出去玩玩,没钱我打给你。
放假回来吗?
老陈很少过问我的学习,我考进县城一中的时候他就笑说:“儿子完成了老子的梦想了啊,家里好歹有个念高中的了。”考上大学的时候,老陈笑着说:“还不错,培养出个大学生。”
老陈一直待在老家,没有从南走到北,没有从白走到黑。老陈可能就是有些人口中的“井底之蛙”,没看过这个世界的繁华,在小地方过着最普通的小日子。
日子一天叠着一天,一年叠着一年。
老陈不擅长交际,也没做过生意,他的日子按部就班。以前互联网没现在这么发达,他还去买一块钱一叠的过期报纸,现在手机都能看新闻的时候,他整天就对着个手机了。成了新版“宅大叔”。
老陈现在越来越不愿意出门了,什么请客吃饭之类的都和他无关,自然不会认识大领导,更没有什么发财路子,老陈还是骑他的电瓶车,老陈说他手脚笨、反应慢,学驾照太要命了。
老陈的同学中有混得特别好的,老陈算混得不怎么样的,加上生了我这么个普通的儿子,我笑老陈:“爸,你命不好。”
老陈抿了抿酒,说:“妈的,谁说不是呢,生个带把的有什么好,你要是个女儿,我早上起来就喝酒。”
老陈不抽烟不赌钱,对生活的追求就是喝点小酒,睡个好觉。
偶尔我回家和朋友小聚,几个朋友都是开着车子来,这个爸是搞长途运输车的,那个爸是搞饭店的,烧烤摊上还能碰到镇什么书记的儿子,“原来我家多穷啊,你都不知道哎……”听着他们比惨,我心想:这年头有钱的还说惨,没钱的说惨臊的慌。
有时候我会想:老陈要是圆滑一点多好,这个世界老实人吃闷亏啊。
但老陈这么多年一直这性格,现在我却觉得老陈这一性格反而变得可贵。
“人”字分两边,时间裹挟着人在变,最可怕的是人心,最可贵的却是不被外界绑架,做一个本该做的人。
老陈是个特别省的人,过年很少买新衣服。我舅是个老师,挺时髦的,身高体型都和老陈差不多,他有些觉得不好的就给老陈,老陈倒是一点都不挑。
记得高一那会还没住进安置房的时候,我们一家三口人探讨房子要不要装潢。我妈意见是装潢厨房和房间就管了,这房子就算现在装了,到我结婚的时候还得重新弄,不如以后一起弄。当时我心想住进小区了不装潢多丢人啊,同学来一看不得笑死,老陈也坚持要装潢。
后来我妈依了我们,不过房子老陈前前后后装了一年多,老陈没有请一条龙服务的那种装潢公司,为了省钱,他请的人像打游击战一样,谁有空谁来装,他还自己刷起了漆来。
后来我有次听到老陈跟我妈聊天才知道,原来老陈也有颗浪漫的心,我妈嫁给他后也没住过什么好地方,他想着装修一下,过得舒心一点,这就是老男人的浪漫。
老陈自己过得真挺不讲究的,我想着老陈也是中国大部分父母的写照:谈什么诗和远方,说什么鸟语花香,先把子女搞好再说吧。
他们想的很简单,真的很简单:子女好比什么都重要。
老陈上一次和我妈吵架,就是因为我家楼下那户人家儿子买了辆轿车,老陈吃饭的时候跟我嘀咕:“人家都买车了,你怎么办哦,人家都快结婚的人了……”
“急什么啊,儿子又不是多大了,人家儿子没念大学,早几年出来上班了,儿子不才出来嘛……”我妈看我不说话,赶紧出来解围。
农村还是会有“你都念了大学了还没有对象没有工作”的质问,当拆二代买了车,结了婚。整个舆论环境会把矛头指向一个“大学生”,虽然全国大学生的数量吓死人,但农村考上本科的还算是少数,所以你过得好不好不重要,一定要凸显你过得失败来体现他儿子娶妻生子的成功。
老陈深处舆论漩涡,肯定不能泰然自若,再加上男多女少的报道越来越多,老陈希望我赶紧处一个对象,但是前提姑娘还得会过日子。真是操不完的心。
老陈他真的不高不富不帅,普通又世俗,我在长大,他在老去,我奢求着“岁月静好”,他在努力地帮我不受干扰。
他们或许不那么牛逼,他们抠门、爱操心、爱唠叨,只是在我们长大的旅途中,他们一直做着我们的盖世英雄。
我们所过的每一天,都攒着他们的浓浓深情。
谢谢可能说不出口,攒在心里,做我们能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