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冬天的一晚,马雪拉守着女儿学习到了十一点,给她烧好洗脚水,又往火炉里填了两块煤。女儿盖梦君拿着书走到火炉旁开始看起来,嘴里嚷着饿了。
“冰箱里还有下午吃剩下的饭,我给你热。”马雪拉把锅架到火炉上开始热饭,然后看着女儿吃完。她这几年生活的全部就是这个女儿,每天三点一线的往返在单位,菜市,家之间。女儿马上就要高考了,她要想尽一切办法做好女儿的后勤保障工作。马雪拉的老公早在几年前就瞅准一个机会去到广州挣钱,每月虽有钱汇过来,过年也回来住一段时间,但是他在广州做什么,马雪拉一概不知。这几年家长会、晚自习的接送都是她一手包办。好在单位管理很轻松,能翘班就尽量翘,然后铁定到菜市场逛逛,尽可能的换着花样做菜。
“就快放假了,你也别太放松了,等开了学要想再查缺补漏就来不及了。”马雪拉用细碎的煤渣把火炉封好,又把女儿赶到早已开好电热毯的床上:“早点睡,明天就第一次模拟考了,放轻松。”
马雪拉的生活就这么平淡无味。三十出头的女人把心都放在孩子身上,无所追求。
盖梦君学习挺用功,性格内向,在班里一直都是默默无闻的类型,学习不爬尖,性格也不争强好胜,像极了马雪拉。她把自己的性格特点归类为缺爱型性格,没染过头发,没打过耳洞,没谈过恋爱,没追赶过时髦,似乎也没有经历过叛逆期。
但盖梦君晓得厂区大院里的谁躲着父母谈了好几场恋爱,晓得谁为了一个女孩和别人打架。一个院子里的孩子,都在一个学校里读书,这些消息不用她去打听就会自然的跑到她耳朵里。
盖梦君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睡不着,她摸着吃得圆滚滚的肚子想,明天的模拟考一定要考进班里的前三十名,这样就可以把成绩单寄给堂哥了。盖梦君在漆黑一片的屋子里勾勒出堂哥的身形,她永远记得他宽宽的肩。她打开床头的灯,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几个已经填好地址贴好邮票的空信封看了又看。马雪拉从卧室前走过,吓得盖梦君飞快地把信封藏在枕头下,就这么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马雪拉给女儿煮了碗面条当早餐,千叮咛万嘱咐的把女儿送出了门,自己换了衣服匆匆的去厂子里报道,再准备到菜市场转转,选点新鲜的菜给女儿换下口味,今天是女儿的第一次模拟考,难免要丰盛些。她一路细细盘算,老远就看见厂子门口围了一大群人。马雪拉钻进人群里想看个究竟,结果厂区的工铃响了起来,围着的人一下就散了。
“唉,老高,怎么回事?”马雪拉扯住旁边同一个科室的老高问:“怎么围了这么多人?”
老高把声音压低了说:“咱们这个铁饭碗怕是要丢了。”说完拉着马雪拉往没人的地方靠:“听说咱们丝织厂要垮了,昨天厂领导在办公室接电话被人听到了,说咱们厂子亏损的厉害,恐怕发完这个月的工资就没钱了。”老高眼看要到办公楼了,就住了口,临了还不忘补一句别说是他说的,头也不回的走了,剩马雪拉一个人站在原地呆立着。
这好端端的一个市级地方国营厂,怎么会传出这样的谣言呢。马雪拉心想这准是无中生有的事,也就没放心上,照例报了到就要往外走。
“你这是打算去哪儿?”老高叫住准备去菜市场的马雪拉。这一问倒是把马雪拉问愣了,自从女儿读了高三后她这几个月不天天是这样吗,这老高也是知道的。
“算了,你去吧。”老高欲言又止,把头摇了摇又低下去看报纸。马雪拉急了,一把扯过他手里的报纸问:“不是,我说老高,有什么你能痛痛快快的一次说完吗,弄得我心里毛躁躁的。”
“我说老马,咱这饭碗都快没了你还有心思还到处跑。”老高往搪瓷的茶杯里抓了一把茶叶,又冲了满满一大缸水。
“咱先不说这事真不真,就算是真我也得先回家把我女儿的饭给做好了,何况这根本就是无中生有的事。”
“你……”老高被她一句话呛了回去,只能大口大口的吹着热茶。马雪拉照样还是拿着包直奔菜市场。
中午盖梦君一进家门就直奔饭桌,嚷着说考试太费脑子,已经饿到不行了。马雪拉笑着问考的怎样,盖梦君夹着菜只顾吃,顺嘴回了一句还行。
“妈。我今天一下考场就听见有人传厂子要垮掉了,这事不会是真的吧?”
“别胡说。”马雪拉盛了一大碗饭递给她,“这些呀都不是你操心的事,你就只管好好给我读书,考个大学就行。”马雪拉又给女儿夹了筷子菜:“何况这些都是谣言,没有的事。”
盖梦君点点头,望了望挂在墙上的日历:“就快过年了,我爸也该回来了。”马雪拉没有做声,低头扒拉着饭。
日子就这么过的飞快,人心惶惶的消息似乎也随着人们嘴里哈出的热气蒸发掉了。马雪拉也知道,那个人就要回来了。
每当过年的时候,这座南方三线小城市就显现出它特有的韵味来。不宽的街道两旁的树上挂满了大红灯笼,街上卖的大红色的氢气球被一根粗粗的白线牵扯着,人手一只。人们对这个两块钱一个玩意又爱又怕,爱他带来的节日气氛,怕它爆炸引起的巨响。学校里也放假了,院子里那些年纪小的孩子没了学业压力,天天拿着炮仗满院子疯跑。
马雪拉把放了一年的棉被拿出来放在沙发上,等着那个人回家。
“妈,我爸打来电话了吗?说几点会到?”
“君君,你爸这么大人了也不会走丢,他能找到路的。”
“妈……要不我们去火车站接接他吧?”盖梦君试探性的问,她知道母亲对他是有些怨怼的,“一年没见了,我挺想他的。”
马雪拉什么也没说,把坐在火炉上的搪瓷水壶拿到地上,转身进了自己的卧室。等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上一身深褐色的毛衣。盖梦君看着摇了摇头,从衣柜里翻出一件领口带亮片的高领毛衣递给她:“都说小别胜新欢,这都一年没见了,穿件颜色鲜亮的。”
马雪拉在十几年前是她们学校有名的花,白皙的皮肤,小巧精致的五官加上一说话就是柔软的声线,老招男生往她课桌里塞东西。盖梦君记得母亲的衣服总是深色,有一次陪她逛商厦,挑中这件颜色鲜艳的高领毛衣。马雪拉嘴上说都是老妈子了颜色太艳穿不出街,其实她看得出来母亲是喜欢这件衣服的。
“不穿,我也就是看你想他了才愿去的,别让他会错了意,觉着我是特地去接他。”马雪拉穿上靴子看了一眼盖梦君:“怎么,不去?还傻站着干嘛?”
盖梦君一叠声的说要去要去,披上羽绒服就风风火火的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