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细胞蚕群般在体内啃食着,母亲肉眼可见的委顿下去。医生讲,患者还剩三个月的光景。
艾佳带着第三任丈夫从国外飞回来,偎在病床前哭得梨花带雨。母亲精神尚好,抚着女儿的秀发,传递着虚弱苍白的温情。
老人坚持回家,不肯躺在医院等待死亡。
艾佳陪妈妈回到生活了几十年的家里,仿佛走入了一段尘封的时光。
不同年龄的自己挂在墙上甜蜜地对着世界微笑;小小闺房中还氤氲着少女的心事。翻开抽屉里的日记,一段童稚的声音忽然在脑海中响起:妈妈一个人养我好辛苦,等我长大了,要带妈妈去好多地方旅行……去好多地方旅行……
一颗颗泪水滴在泛黄的纸张上,融化了模糊的字迹。
艾佳擦干眼泪,目光变得坚定起来:是时候兑现当年的承诺了!
查路线、做攻略、买机票、订酒店,艾佳所有的悲伤找到了出口,迅速搞掂了一切,然后用不容拒绝地口吻向母亲宣布:妈咪,女儿带你去看世界,我将实现你所有的愿望!
时间算什么?钱算什么!艾佳用既成事实堵住了妈妈所有推脱的理由。
从冰封雪舞的长白山到如梦如幻的九寨沟;从美丽浪漫的爱琴海到碧波凝翠的巴厘岛;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从一架航班到另一架航班……沦为路人甲的丈夫被甩回了美国,艾佳甚至幻想着,这频繁交替的空间和时差能够迷惑死神的眼睛,最终逃过它的追杀。
半个月后,母亲再次强烈要求回家。艾佳看着自己在世界地图上用红笔连起的圆圈,像一个完美的句号。她欣慰地吐了口气,买了回国的机票。
回家后的第三天,母亲在夜里溘然而逝。在给妈妈换衣服的时候,艾佳发现老人家的右手掌上打了三个透明的血泡,她琢磨了很久也想不透,这几个血泡是怎么来的。
艾佳独自操办了后事,将妈妈的骨灰葬进了全市最豪华的墓地。她相信,母亲在最后的时光里,获得了人生中最大的满足。
收拾好行囊,去机场还早,艾佳决定去和妈妈最后作别。她轻声抽泣着走向妈妈的新居。
坟前突兀的摆着大束的玫瑰,一个老男人抱着墓碑哽咽地重复着两句诗: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艾佳吃惊地掩住嘴巴,良久才迟疑地喊道:“赵……叔叔……?”
老人蓦然回首,脸上泪痕犹在,惊愕地看过来。
艾佳甩甩头,尽量温和地说道:“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你对妈妈还是一往情深,妈妈泉下有知,也应该感到欣慰了。”
老人的目光瞬间充满了仇恨,猛地起身,恶狠狠地说道:“你有什么资格评论?当时若不是你蛮横地阻挠,我们两人何至于都孤苦终老!你倒好,天南海北地走,十年中能见妈妈几回?”
艾佳弱弱辩解道:“我是为妈妈考虑,怕她再嫁会被亲属们笑话。”
老人怒喝道:“别再粉饰你内心的自私了!你自己嫁了几次?!可怕过别人笑话?”
艾佳败下阵来,示弱道:“赵叔叔,那时我年少无知,可能做错了事情。我们别在妈妈面前吵好吗?幸好,上天给了我弥补的机会,在妈妈临终前带她去了好多地方,领略了她一生中都没见过的美景,我想,她走得应该无憾了。”
“你知道胰腺癌有多疼吗?每分钟都和受刑一样,哪有心情看什么鬼风景!她怕你难过,再疼也忍着,晚上紧紧抓着床头,手都磨出了血泡!”老人号啕大哭起来,“她放弃了医院里的杜冷丁,忍着炼狱般的折磨陪你国外国内地瞎折腾,就是为了满足你所谓的孝心,让你能心安理得过自己的日子!她是母亲,拼了命地让你心安!可是我凭什么让你心安?”
艾佳如同五雷轰顶,耳中都是灵魂破碎的声音。
墓碑的遗照中,母亲温暖地笑着,像一道永不熄灭的光。
来源:上海故事
作者:顾敬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