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雪下的真大,看来是瑞雪兆丰年啊。”伸手接了从灰茫茫天空上飘落的白雪,看它在手心里慢慢消融,只余那丝微的凉意。
“陛下,外边冷,我们还是先回宫吧。”身旁的宦官凑至近来请求道,顺便给人拢了拢披在身上的大袄,拿出布巾拭尽人手心水迹,而后静候在人身边等吩咐。
“德怀,你在朕身边多少年了?”却并不回答,转头对人问了个问题,眼神慢慢飘远,飘到那段泛黄且陈旧的回忆中去。
“回陛下的话,咱家陪在陛下身边,已经四十年有余了。”
四十年了?心思道,一眨眼,四十年仓促而过,老了,老了啊!
也曾怒马鲜衣少年游,也曾放浪不羁青楼过,也曾铁血丹心关山守,最终不过白云苍狗匆匆走。
少年不再空寂寥,黄袍加身立紫城,天下泰平消初心,才觉冬雪映白头。
“陛下?”小心翼翼地唤着出神的人,红伞也往前遮了几分,掩了愈来愈大的白雪,头顶一片喜庆之色,映的灰白的天空失色不少。
回首看了看冷得有些瑟缩的宫人们,无奈地打算再唤一声,启唇正发声,余光瞥见那人起身,低沉而淡漠的声音飘入耳中,“回吧。”声虽不大,但每个人都听的清清楚楚,也无人敢违背。
“诺。”众人拜了一下,浩浩荡荡的往御书房去了。
背手走在前方的人唤道,“德怀?”听的人应了之后,笑着继续说道,“给朕召上将军严平入宫,于御书房来见。”
“咱家知了。”躬身拜了一下,便自去吩咐了。
御书房里一棋盘,黑白两子立于两旁,一火炉,煮茶水汽氤氲,两蒲垫,上盘坐一人静候。
一室寂静,直至,“臣严平参见陛下。”
“不必多礼。”蒲垫上之人随意地伸手作了扶意,“平之,我们已许久未曾这般饮茶下棋了。”
“是,陛下。”多年相识,自是懂了人的意思,起身坐到对面,“吧嗒”清响一声,黑子已落。
“朕还记得……”,思索了一番,笑道,连尊称朕都弃之不用,“我与你是结缘于棋。”伸手端茶抿了一口,叹了一声,“平之,你说,我们是不是老了?”
“陛下……”执了白子,在黑子的下方落定。帝王心难猜,不知此次陛下召我进宫,是为下棋还是……心中叹了一声,面上却丝毫不显端倪的回答,“陛下从未老过,一如往前。”
“平之这是在打趣我?”笑着问道,观棋盘又落一子,这棋势于自己而言,颇有些不妙啊。
“臣不敢。” 端坐如松,回答的一板一眼。
“平之为何如此拘谨?”提壶倒了一杯茶,顺手给对方也添了一杯茶,打趣反问道。
“只因君臣有别。”垂眸答了,依旧露出一副严肃正经的神色。
抿了一口茶,手捏的黑子发烫了,颓然松开,子落棋定。“平之,第戎又来犯了。”
闻言微诧异,眯眼看人思索了一番,随即单膝跪在人前,“陛下,臣定当为陛下解忧。”
“平之,我们都老了。”这次已不再是疑问的语气,而是肯定,平淡的陈述着一个事实。
“陛下!”略急切的抬头看人唤了一声,“臣,请去平定。”
“罢了!”被人执着的眼神打动,仿佛看见了当年的平之,也是这样跪在自己身前,誓死追随。“好歹,陪我下完这盘棋!”
“敌情险要!陛下,待臣归来,一定陪你下完这盘棋,如何?”眼中信誓旦旦,认真而执着的眼神,一如三十年前。
“待君归。”迟疑半晌,还是启唇吐出这几字,分分情意皆隐于话中。
相识相知,誓死跟随,护他江山,泰平天下。三十年知己情意,岂是几句话便可以说明白的?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将军严平虚中以求治,实赖股肱之任臣;拜手以陈谟……钦此。”隔日宦官便来了府中,下达旨意。
“臣,严平遵旨。”
后史书上记载:上将军严平,自领旨讨第戎之军。二日出征,路覆大雪,行甚艰,至疆,天愈冷,寒冰不可催。时战,伤涌血速冰,死者多矣!于时,严将率小队灭敌粮草,又于路上设伏,伤敌众多。……半年后,天渐暖,第戎终退,言,不敢来犯矣!严将疑其易变,再守关三年。
“德怀,你说平之是不是快回来了?”床榻上之人低咳了两声后,勉强忍住了,后道,“德怀,你瞧瞧朕的诏书可拟好了?”
“陛下……”虽是回天乏力,但今日明显好了些,心下顿时一惊,莫不是回光返照?这下一想,心口一酸,眼泪差点流了出来,却又怕叫人瞧见了晦气,扬了僵硬的唇角。“您再等等,将军就快回来了,传位诏书也早就把章盖了。”
“咳咳……那就好。”见了身旁人的神色,也知自己如今的狼狈模样了,还是不甘心,咳了几声,颇不平的语气,“朕,不甘心!”
“陛下……”忙上前给人抚胸口顺顺气。
平之,我累了。
“陛下!”跪落在人身前,泪止不住的落。身后的宫人已经开始换上素白的灯笼了,皇城沉浸在一片灰蒙蒙的气息里,忧伤而无奈。
“君上崩了!”刚骑马进城的他闻得这个消息,不顾一切,手里的鞭子重重的甩下,马儿疼的疯了似一路狂奔。至殿,跳下马,却迟疑着不敢进去,踌躇几分,咬牙进了,蹒跚跌撞的走近了,跪在人身前,悲道,“陛下,臣已归……”后面的话却是再也不知如何说下去了。
陛下,你失约了。
初遇时,两人棋技相拼,那时难免年轻气盛,血气方刚,谁也不服气谁,闹到最后,竟是打了一架,当时被严平揍的鼻青脸肿的人,居然兴冲冲的对人说,“等我当了皇帝,我让你做将军!怎么样?”
严平当时嫌弃的瞥了地上的人一眼,“那就等你当了皇帝再说吧!”
“谁耍赖谁小狗!”
严平颇是无语的牵了牵嘴角,居然答应了这个幼稚的约定。然后为他守了半辈子的江山。
陛下,你失约了,你是小狗。年近六十的冷面大将军在这天痛哭流涕的像个孩子般,狠狠地捶着床榻。不是说,等我回来下棋吗?
残局还摆在桌上,一火炉,一茶壶,两蒲垫,一人跪坐,而另一个,永远都空着了。
茶冷了,棋未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