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称为“元首”的男人托着腮坐在冰冷的祭坛上,听着不远处准备工具的声响,感觉又回到了小时候学校带队去做牙齿检查的日子:缩在硬邦邦的长凳上,手指在口袋里拧绞成一团乱麻,提心吊胆地等着叫到他的名字,还得在同学眼前作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虽然他已经感受不到疼痛,听见这叮铃咣啷的噪音,多少也有点儿后悔自己方才过分热烈的提醒。
他是个男子汉大丈夫,这辈子行得端坐得正,从来没卷入过私生活丑闻,都到现在这一步,眼看就要收获甜蜜果实了,却突然被单方面宣告:“爸爸我想与您发生性行为!”
即便对方是他最宠爱的小姑娘,即便他现在的身体不再可能实行传统意义上的性行为,还是没法把这个要求当成个无伤大雅的单纯游戏。
他对此一清二楚,但他暂且允许她去做所有想做的事。
男人低下头盯着14339,她正忙于从工具箱里寻找、启动、调试即将用到的工具,一边故意扔上扔下搞得叮叮咣咣,一边好整以暇地哼着他从没教过的小曲。这孩子又穿回了以往的装束,左耳上戴着辛西娅的草莓耳坠,隙缝间的血污和浮灰被用心拭掉,绽开的浅粉色花朵随着动作流丽闪亮。动机显而易见:宣示和复仇。恨意也锋芒毕现,里面还夹杂了许多读不懂的感情。他盯着她富有光泽的厚密棕发,头一次开始思考自己的教育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的思绪无法集中,这姑娘漂亮的头发让他想起女儿。杰西卡拥有世界上最好的头发,谁能想到她出生时的模样?那会儿她秃得好似个剥皮土豆,只有可怜的几绺深色胎毛,湿答答贴在通红的皮肤上,丑得很。
这坨肉块在保温箱里喑哑地哭叫,脸颊皱皱巴巴,手腕和脚踝都像树枝一样细,一个发育不良的早产儿,甚至没多少人的影子。他本能地厌恶它,不愿承认这个失败作是自己的孩子,即便假作惊喜与亲热,也仅仅是为了报偿它母亲的艰苦劳动。他甚至无法直视它的照片,把医院提供的快照揉成一团塞进了双肩包的角落。
十四天后的休息日,他来到保温箱前,打算出于义务隔着玻璃看它一眼。它的眼珠子正滴溜溜转,里头居然透出股清亮的灵气,他感到惊讶,试着敲敲箱壁,它瞅向他,然后半张开嘴巴,露出软糖似的浅粉小舌头。他敲在玻璃上的指节仿佛过电一样变得麻酥酥的,他说:“早安,我的......小甜心。”她说:“咕噜。呜?咕、呀。”
她的小脚趾抠索着被角,新长出的指甲细细一弯;她舔插在身上的管子,往后又满怀兴趣地吮起了大拇指;她自己跟自己没完没了地咕噜咕噜说话,像猫仔一样轻柔而急切地蠕动。
赫尔蒙德看她无意义的举动看得入迷,回过神时已经是烈日当空,只得恋恋不舍地走出医院,去跟她的母亲一道吃午饭。把番茄意面送进嘴里的时候,话声在他的脑中撞击回响,伴着进行曲的铿锵节奏:“是的,是的,这是我的孩子,我有孩子了,我是一个父亲。”
他无意间将结束句半唱半念了出来:“我绝对会负起责任!”当近半个餐厅都开始注意这张桌子的时候,他才意识到有什么不太对劲。而坐在对面的金发女人并没有生气,她随意叉起块口蘑,显出一抹浅淡的微笑:“我相信他会的。”而后直率地望进他的眼睛:“没有事情能难得倒他,他可是这世上最棒的努力家。”
他开始懊恼彼此的点菜品味,番茄鳀鱼意面和棕酱蘑菇鸡,味道没得讲,亲吻时却会酿成灾难,只好退而求其次,手指印过自己的嘴唇,认真点在对方的嘴唇上。女人吃了一惊,随即把及肩的金发往后掠了掠,冲他露出洁白的牙齿,说:
“他右边嘴角有番茄酱。”
赫尔蒙德决心做个好父亲,至少得像收养他的那位老先生一样好。他对着镜子成千遍练习亲切的笑容;没日没夜地阅读儿童心理学相关的各色著作;他请人每周修剪一次草坪和树篱;拔掉所有的杜鹃花和山谷百合,在花坛里种上鲜艳无毒的花卉。他把胡桃木书架换成内嵌式的书柜;他在家具的边角贴上泡沫防护贴;为楼梯定做柔软的地毯。在工作之余制作各式各样的发明,从拨浪鼓牙胶到防止跌落的啫喱垫。
当她能够拿起笔胡乱涂画时他为她做了指物取色的马克笔;当她爱上过家家游戏时他造给她全自动的人偶屋,他在每个树脂小动物里安装了微型的交互AI系统,让它们能够进行较为复杂的互动。然后把专利交给挚友去经营,得来的第一批钱被花去租用工作单位的超级计算机,做了个精细的模拟地球。
他将其免费放出,宣称是公益事业,私底下却暗藏了不少功能。他手把手教她输入密钥,告诉她:“如果足够努力,就能发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他付出的越多,能做到的事就越多。”
她似懂非懂地点头。
他趁机补上:“所以不要偷懒逃避留给他的习题,人要经磨炼才会变强。就算他妈告诉他可以少做也不要听,他是想做出色的人呢,还是没用的废物?”
她奶声奶气地说:“出射的人。”
他感觉心里暖呼呼的,非常欣慰。
哦对了,他甚至还养了条真狗,尽管每次见它都想绕着走。
琼随他去做这一切,她空闲时间会有选择地帮帮忙,但从不像他这样满怀热衷,甚至还会强拉他去歇息,从来不理抱怨和抗议。假日里她顶多陪着玩上一两个小时,然后就全权交给保姆,毫不留恋地去做自己的事。他觉得她没爱没人性没责任心,她警告他会垮会厌烦会过劳死,并严肃地抓住他的肩膀说:“他这叫用力过猛,只能体现他心里没底,养孩子不是一两年的事儿,这样会坚持不下去。放轻松,小孩子没他想象得那么可怕,比起做模拟地球,不如在她难过的时候去抱一抱。”
这话像玻璃碎片一样从耳道直刺进他的心脏,她有道理,他在靠着努力的假象来自我满足,借此逃避感情上的互动。他和这个金发女人相处得年深日久,懂得她对他不存恶意,他在她眼前可以暴露些弱点,她并不会因为这样而不喜欢他。他知道如果他拥抱她,也会得到回应,她是确定的,像一条简洁优美的欧氏定理。但他不知道怎么应对这个小小的随机数。他憎恨软弱的表现,视哭泣为耻辱,他不擅长安慰难过的人,也不了解何时适于讲理、何时又该作出动情的姿态。他总习惯隔层屏障去看自己的女儿,因为他内心深处明白:只有保持安全距离,他才能维护住好父亲的形象。
他从未怀疑自己可以做个好父亲,直到那场灾难发生为止。
那天也是邪了,杰西卡从早上起就因为玩具兔子几乎看不出的掉毛哭得像世界末日,他找来相似的纤维,胶粘得天衣无缝,她还是不依不饶,硬说:“要原来那个毛!”他上前拥抱她,她用力挣扎,用小手往外推他,她说:“爸爸是坏蛋!不理他!坏蛋!坏蛋!!!”他给她讲数学公式、带她去看狗、跟她玩举高高、教她使用模拟地球,又给她摘来花儿,她摸着花瓣,渐渐安静下来。他从清早忙活到正午,筋疲力尽、浑身酸痛,觉得这事总算过去了,不禁暗自松了口气。五小时以后,他念绘本给她听的时候,她冷不防大哭起来,不住捶打着地毯,他努力维持笑容,好声好气地问她哪里有意见,她冲他喊道:“要原来那个毛!!!坏蛋!!!还给我原来那个毛!!!!!!”
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发木,心脏跳得像擂鼓,血流冲得太阳穴轰然作响,像被人用槌子猛敲猛打。他在不自知间已经把手中的绘本扯成了碎块,绚烂的纸片到处都是。杰西卡哭得更厉害,她倒在地上咬着拳头,脚后跟疯了似的乱踢,闹得是不可开交,吵得是一团乱酱。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困兽一般在屋里绕圈踱步,所有的儿童心理学知识都一圈圈从脑中消隐,他本能地抄起手边的随便哪本书,冲着这个被宠坏的小崽子劈头打下。
仅剩的一丝理智阻止了他,让书撞在杰西卡的脸边,他打下去时用了十足十的力气,灰尘间歇泉似的喷涌而上,在空中爆炸开来,虽有柔软的地毯挡格,声量依旧大到令人震惊。他转身走到窗台旁,一遍遍把它往大理石面上猛砸,直砸到书脊断裂、封皮零落,一本厚书化成无数散页,白蝴蝶一样飘下来。他的指甲缝也震出了血,但这点痛完全不够安抚他混乱的头脑。小女孩吓呆了,她直愣愣望着他,极力忍住眼泪,半声也不敢再吭。他却像着了魔一样,捡起地上的碎纸片,放在她的嘴边,说:“吃了它。”
那是他心爱的女儿,给吓得不敢哭也不敢说话,甚至动都不敢动,瞪大的眼睛里一片死灰,她空虚而呆钝地看着他,像是他突然间变成了可怕的怪物。而他拿着纸片,冲她发疯似的大喊大叫:“吃了它!!!该死的东西!!!他知不知道这本书多少钱!他以为他比书重要是吧?废物!!!!!!”他平常说话总要先想过一想,对重要的人便更是如此,因为他不愿伤害他们。但这些话却冲口而出,流利顺畅,沿途急泻而下,没有任何窒碍,好像它们刻在他的基因里,是他天生就会用的语气。他拥抱他人时会感到尴尬不适,做这些动作却灵敏自然得很。他狠生生扒开她的嘴巴,想把纸片强塞进去:“闹啊?使劲闹啊?叛逆是不是?!看我今天治不死他!!!!!!”
他的妻子急冲进来,从后面紧抱住他,金发抚在他的脸上,触感蓬松暖软、令人安心。她凑在他的耳边,亲切而坚定地说:“放轻松,放轻松,这样做是不好的。他不是这样的人,冷静一点。”他的手慢慢垂落下去,头脑一片麻木,不知道自己刚才都做了些什么。她拍拍他的肩,用手掌有力地摩挲他的后背,然后小心翼翼地抱起倒在地上的小女孩,用袖子给她擦干眼泪和鼻涕,边擦边轻声哼唱着跑调的摇篮曲。
唱着唱着,杰西卡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紧紧抓着妈妈,哭得撕心裂肺、上气不接下气。金发女人不疾不徐拍着她的背,抱着她哼着歌儿往门外走去,关门前她拿冰一样的蓝眼睛安安静静瞧着他,朝他说:“等孩子睡了,咱们得谈谈。”锁舌滑进锁孔,发出微微一响。他僵硬地杵在地毯上,看着光线一点点渐趋淡薄。
任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自己刚才发疯的理由,事情就那样发生了,像是在他学会说话和计算之前就深谙熟习的本能。与谁相仿的狂暴或许早已经由多年的体验烙满他的细胞、他的脑回、他的神经,无论他怎样想做个好人,他归根结底还是座不定期喷发的活火山。这次是他的女儿,下次会不会就是他的妻子、他的挚友、他的同事?他不知道,他不愿去想,他不想承认自己是不值得被爱、被信赖的人,他的本意良好,这不是他期望的发展,他不知道、不知道这到底怎么回事。他只能机械地捡拾着地毯上的纸片,任黑暗迅疾地扩散包覆,将他整个儿塞回夜的子宫里去。
她走进来无声无息地开了灯,室内猛然充满白灼的亮光,他习于黑暗的两目不由得模糊刺痛,但他并不眯起它们,也不愿用手搭在前额上遮挡。他喜欢疼痛,它令他感到清醒、理智,能够辨清事态、掌握主动权,多少维护一点摇摇欲坠的自尊。她踩在满地纸片上向他靠近,身形洇散、晕染,无从捉摸,他看不清她的表情,感觉心里久违地犯虚。他想他已经不是个小男孩了,干嘛这么怯,他现在是男人,男人不发脾气不正常,何况他又没真打,这算个什么事呀,父母还不能教育小孩吗。可是他骗不过自己,只能把精神紧绷起来,准备随时加以排斥和回击。
他的挚友绝对爱死了这类道德说教场面,但他不。他憎恨伪装成纯洁的恶意与傲慢,或是语重心长的告诫底下满藏的优越感;他憎恨为他不懂的事居高临下鄙夷他的人,他不会让自己被他们伤害到,而且死也不会在他们面前示弱、悔改。
直到她走近他跟前,他才看清她平静的表情,她不像是来专程表达恨意的,她似乎也能愿意听他讲话。他突然想起她是值得信赖的人,但他不知道她会不会在这次抛弃他、令他失望。她的满头金发干燥蓬松,即使在灯下也显不出闪耀的光泽,但却温暖可亲,让人想起刚出炉还冒着大团蒸汽的热面包,他伸出手去要揉它,马上扰动了自己的过错。可他还未来得及将手收回,她就塞给他一个饱鼓鼓的墨绿靠垫,然后她把深红色的那只抱在怀中,在他的对面盘腿坐下。
直到这时他才允许自己感觉后悔。
她像小雀子似的歪歪脑袋,拿下巴点着身旁的地毯:“他坐下呗?”
他在她的对面坐下,保持距离,不看她的眼睛。他明白这种态度只会火上浇油,但还是下意识地露出笑容,尽量显得心里有数、充满担当。
“他今天把咱家姑娘给吓得不轻,睡着了还在哭呢。”她挑挑眉毛,等着他的回答。
他记起那位老先生对他的态度,便含糊说了句:“我很抱歉...?”看她没什么反应,他再补上一句:“我明天给她做个新兔子。”
她无奈地摇头,拿手拍上脑门,“不是这么个事。说翻脸就翻脸,叫这孩子以后怎么相信他。”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呆坐在那儿看着窗帘,窗台上放着淡粉色的儿童手表,他盯着那块手表,突然蹦出个全美国最好的好主意。他蠕动过去,紧握住她贴在额头上的手,一双蓝眼睛怀疑地望向他,而他含情脉脉地凝视着她,热切而夸张地发出宣言:“我保证这种情况不会再发生,相信我吧!”
她的表情像看智障。但他不以为意,迅速补上一句:“不过他得帮忙录音。”
他连夜赶工,第二天清晨跑到杰西卡的房门口蹲守,等保姆抱着小姑娘出来,他便弄乱她的头发,欢快地朝她道早安。她揉着睡迷糊的眼睛,脸上一片茫然,接着她认出他的脸,马上瞪大眼睛,嚎啕大哭起来。她缩进保姆怀里,对他是看也不看。
但他自有办法,他拜托保姆在原地待着,然后清清嗓子,把儿歌集里的歌子从第一首直唱到第十五首,边唱边大力揉搓着小姑娘柔软的棕发。唱到第七首的时候,保姆露出了想要辞职的表情,唱到第十首的时候,杰西卡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唱到第十五首的时候,他的女儿终于抬起脸来,怒气冲冲地瞪着他,大喊道:“难听死啦!”
他戳戳她软乎乎的脸蛋儿,又戳戳她哭肿的眼睑,他故意用胡碴儿蹭她的耳朵,好收获一个扭曲的小表情。他觉得自己做的真是太对了,怎么有人能忍心伤害这样可爱的孩子呢,于是他炫耀地举起手臂,在她眼前晃动着自己新换的手表,问她好不好看。
他的小姑娘满脸嫌弃地说:“这个手真是丑死啦,乱七八糟的。”
他一本正经地反驳她:“不要看胳膊,看手表!这个手表好看吧?”
她歪着脑袋,伸出手来摸表盘,又抠抠金属表带,而后像外交大臣那样严肃回复:“挺好看。”
他开心起来,把她从保姆那儿接进自己怀里,想告诉她手表的真实作用,却突然想起了那片随风舞动的白桦林:“他见过白桦树对不对?”
她转动眼睛,思考片刻,认真地点点头。
“白桦树是不是有很多眼睛?”
她拿指肚蹭着他胳膊上深粉色的嫩肉,又拿指甲抠抠突出的部分,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脑袋。
“这个,还有这个,”他指着她在摸的地方,“就像是白桦树的眼睛一样。树枝掉下来留下伤口,但它们会变成白桦树看世界的眼睛。”他碰碰她肩膀上接种疫苗留下来的瘢痕,说:“正是这些眼睛让每棵白桦树变得独一无二,所以他要明白,这不一定是坏事。”
她抬眼看他,对他说:“嗯。”
于是他亲了亲她的小脸。
吃早餐时,他搅拌着碗里的麦片,才想起正事忘说了。他摇一摇正在认真咀嚼的杰西卡,要她做好准备。她茫然地看过来,他推开她面前的碗,又顺走她手里的勺子。
然后他开始像昨天那样大吼。
小姑娘吓得扑进母亲怀里,女人撇了撇嘴,继续吃饭。
伴着电流的噼啪声,平板的话音响起:
“冷静一点,他不是个坏人,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杰西卡惊诧地抬起头,他笑容满载,举起手腕,想要大讲特讲一番他新加的功能。
“他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啊。而且他这么英俊潇洒风流迷人......”
他猛然站起,朝妻子喊道:“这什么玩意!预录的时候没有啊?!”
手表再次响起电流的噼啪声,那个声音继续冷冰冰地说:
“......聪明伶俐世界第一,我爱死他了,所以请他珍惜自己,好好活下去。”
杰西卡捶着母亲的大腿笑得像个小疯子,女人吃光最后一勺,摸摸怀里的小脑袋,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说:“吃饭吧,都是实话。”
紧接着又补上一句:“不全是他自己说过的吗。”
结婚好几年了,他发现他还是搞不懂这个女人。
但他知道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所以他看着他的小姑娘,认真而恳切地说:“昨天的事情对不起,爸爸再不会这么做了。”
“当然......这不意味着他可以欺负爸爸!如果他太任性的话我就要唱歌了!他不要听对吧?”
她极其认真地喊道:“对!!!”
她的母亲把脸埋在碗后面,露出浅淡的笑容。
他也随着一起笑,这时候他会忘了自己的本质,也丝毫没有在做危险工作的自觉。他不怕死,他只是怕再看不到这样共同欢笑的日子。他会创造奇迹,让她们看到更多的世界、拥有更多的可能和更多的选择;但在那之前他先得做个好人,他是个男子汉、是个丈夫、是个父亲,他应该保护而不是毁坏家人的幸福。
“现在倒好,闹得小姑娘在我眼前想说啥就说啥,毫无威严,果然孩子还是要打——”元首冲着底下高声抱怨,好像在演舞台剧似的。
他和女友一同去给她父亲送东西,刚下火车就听说去小镇的路被塌方堵死了,修好要等到次日下午,他们只好暂时找了个旅馆。放下行李之后她硬拉他出去,顺着杂草丛生的石阶爬上一座既高且陡的荒山,美其名曰“饭后锻炼”。实际上只不过是私欲作祟,他听着她跟他说她小时候父亲怎样带她来观星,迅速把自己在石板上摊成了张墨西哥卷饼。
这边虽不能说是穷乡僻壤,但晚上也没灯光照明,四围一片漆黑,她还非叫他关死手电筒。只有老天爷才知道他对黑暗的抗拒度。对,他是个男子汉,他是个搞物理的,他对软弱的成年人缺乏同情,但他睡觉还是要开夜灯。世上有许多没办法的事,这算一个,另一个就是:这位女士对星星的奇特热衷。
高能天体物理是个好东西,这他能懂;星座也约莫有点意义,收养他的老先生就喜欢抬头找它们。但旅行一趟不是摸黑爬山就是去天文台,就是有收集狂的倾向了,反正都在北半球,看到的东西不都一样?他感觉到她在他身边躺下,就有意离着她——更近了些。
他是个神经病,她是个收集狂,半斤八两。而且她真的很暖和,这是不可抗因素。
早在大学时她就翻来覆去讲过一百遍春季大三角,他拿手比量几下,也果真在北斗勺柄延长五倍的地方找见了北极星。这不算什么,他急速在空中搜寻着,一颗、两颗,完美!他拿胳膊肘捅捅她,干脆利落地把大角星和角宿一指给她看,她只是点头,让他感觉有些不爽。于是他继续捅她:“我每天脑子里要过那么多东西,他很久以前说的我都记得,他看我是不是很爱他?”
然后她拿冷漠平板的语气敷衍道:“我也很爱他。”
“......我们分手吧。”
她转头看他一眼:“我确实很爱他。”
他问:“他是不会亲人还是怎么的?”
顶上是星空,旁边是随风摇曳的树林,他俩并排躺在石板上,他气氛也烘托了,而这位居然只是看着天发呆?
行吧,他只好自个儿亲她去。
“然后是不是该他亲我啦?分手前最后的热吻哦?”他恳切地看进她的眼睛,特地用了电影里那种温柔的口气。
“我想继续看星星。”
“.....前几天林恩和我吵的那件事。”
她微微一激灵,紧接着握住他的手,极度认真地回望他。
“我答应了。”
他头一次看她把眼睛张得这么大。她几乎朝他喊了起来:“他、他真打算研究那个粒子流......?!”
他坚定地点头,
“穿梭机。”
“他还起名字?”
“对,他不觉得很像《机器猫》里的时光机吗,只不过它来去的范围是无限的平行世界?”
她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所以他要跟我分手吗?”他故意轻描淡写。
“不。”
“我倾情建议......”
“不。”她摇头,“我不管他干什么,他想做就去做,我就在这。”
他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但我要个他的孩子,他死了我养着。”她的眼眶开始泛红,但表情却依然平静得近乎冷漠。
他只能拿出手帕给她擦脸,也不知道心里边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他笨拙又愚蠢,总是把事情搞糟;他不懂得怎么与人相处,也时常搞不清自己的感受。他是个失败作、是个残次品、是个可耻的废物,但他永不放弃。他揪住那位老先生的衣袖不放,他最终把他带回家抚养,让他学会去爱这个世界;他主动教那个黑发的男孩子数学题,最终成了十几年的挚友,他在他身上学到了男人的本质;他对某位冷冰冰的金发姑娘宣告自己的心意,他们最终也开始了真正的恋情,让他明白喜欢上一个女孩是多么美好的事。他有了亲人、有了恋人、有了朋友、有了同事,甚至连那个叫林恩的魔鬼上司,他也从没有真正地憎恨过。他向前走着,不知不觉间,身边就已经被温暖的人包围,他不用完美无缺,也可以和他们共同欢笑。他不再孤独,也不再憎恨这个世界,他的生命因他们而变得有价值。
他看重数字,他热爱科学,他甘心为高远的理想付出一切。但他选择战斗的理由再平凡不过,他爱这些人,他想为他们做自己能做的事情。
所以他紧抱住她,在她的耳边斩钉截铁地作出宣言:
“我不会死的,我要为他们创造奇迹。”
他是在为所爱之人而战,所以他勇往直前、无所畏惧。
他发觉自己正在长高,胳膊上的脂肪也厚实了不少,马可说他“好歹有点人样了”,但他总有些忐忑不安,跟肯尼斯先生散步的时候老是故意低着头,生怕他注意到他变圆的脸蛋之后会认为他:“光吃饭不做事,长膘长得和猪一样。”他拼命去符合他的意向,哪怕是随口开个玩笑、转头就忘得干净的那些,尽管他从来不对他过多要求,但标准愈是宽松,他便愈是绷紧神经、无所适从。所以他暗地里加倍努力,想要变成有用的人,好让他不至于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他必须让他感到骄傲,尽管这意味着无休无止的恼人苦役,但有些事情他无法改变,比方说,他的前臂。
以前他有个坏习惯,他会在感到愤怒又无力的时候撕开自己,用手边能够到的任何物品。裁纸刀、三角尺、圆规、钢笔、圆珠笔、笔尖发钝的中性笔......他会利用窗台上一片翘起的木头;他会严谨仔细地把长尾夹坚硬的边角压进皮肤,他甚至收集易拉罐的拉环,把它们放进衣兜,以供找不到适合工具的时候。他需要疼痛,他渴求疼痛,这是他自己给自己制造的,绝对安全可控的疼痛。他知道总有人会怀着恶意伤害他,所以他用更大的恶意去伤害他自己,以同样混乱无序的方式。这样他便可以找回主控权:反正他本来也想要被伤害,那么施加暴力的人是谁并不是一个值得关心的问题。如果他不爱他自己,那么他就不会想望他人的爱与善意,也不会被他人的恶待挑起痛苦和恐惧。他咬破自己、摔打自己、撕裂自己,他看着鲜血涌出,他看着淤青叠合,然后他包起伤口,风平浪静地开写当天的练习。
他希望肯尼斯老先生不知道这件事,他带他回家的时节正逢晚秋,他可以名正言顺地用袖子遮住所有罪证,可春天来得太早又走得太快,天气越来越热,南方州的太阳已经朝核反应堆的方向进化好几步了,不可能发生什么奇迹,让它明早突然退化成冬日里那个黯淡无光的白斑。他拿取物品的时候总是格外小心,拥抱的时候会近乎偏执地留意袖口,他七天里总有两三次会做牵手时衣服突然消失的噩梦:他全身赤裸地站在原地,所有可怖的伤疤显露无遗,肯尼斯老先生猛然退后,像看怪物那样瞪视着他。他觉得浑身的血都降到了绝对零度,谁都可以这么看他,但唯独肯尼斯老先生......
他摸他的头发,先轻轻拍上几下,然后努力将它们揉成燕子窝,他的手掌枯皱抖颤,但他觉得厚实又温暖。下雪的日子他会关掉所有灯,和他一起窝在壁炉旁的沙发里,盖上几个垫子和能找到的所有毛毯。他给他念狄更斯,说他比奥利弗聪明得多,比上大卫嘛,他觉得他也更有脾气。他半睡半醒,全心惦记着当天的练习,但他念到人们共同吃饭跳舞的场景时,他多少会坐直身子、揪紧毛毯,幻想一下书中的情形。他了解自己永远无法经历这些事情,所以书才显得格外宝贵,文字能让他暂时参与他无法进入的生活,在这时候他不再孤独、不再厌恶自己,他会忘记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子,他甚至能允许自己感到快乐。他不自觉地挑起嘴角,肯尼斯老先生也会露出微笑,整张脸在暗影里显得神神秘秘的,简直像个魔术师。
春天他教他辨认植物,告诉他紫罗兰的培植历史,煞有介事地向他背诵赞美银莲花的诗歌:“黑眼睛的少女玉立于长草之中......”他要他明白禾草和阔叶草的差异,也要他学会观赏夕阳映在白桦林里的瞬息。他甚至还试过把他扛在肩上,结果自然是惨烈的失败,他给他涂止痛软膏,他喃喃抱怨着自己年轻时候曾是个多么健壮的小伙子。他把淡黄色的药膏抹开,觉得指肚上涌起股奇怪的暖意,他寻根溯源,结果发现它来自他欢快跃动的心脏。他听着他温和却懊恼的碎碎念,挣命似的想:不得了,我好像喜欢上这个人了。
“喜欢”代表着在意他的感受;代表着他会被他伤害到;代表着他想待在他的身边;代表着他不愿为他讨厌。所以他硬挨到七月份也死活不穿短袖,殊不知这种欲盖弥彰的行为只会激起随便哪个正常人的好奇心。
所以他们在白桦林中散步的时候,他拍拍他的肩,问他为什么出汗了还不愿卷起袖子。他知道他已无处可逃,今天此事就当分明,他的本来样貌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梦境结束,他又要被人丢弃。他久违地感到扎刺全身的极度恐惧,他僵在那儿,下意识紧绷住肌肉、麻木自己的感觉中枢,现在他已准备完全,只等他给他最后的打击。
但他只是管自往前走,步伐悠缓,表情安然。他低下头去看树皮上爬动的蜗牛,伸出手指去摸摸它,看浅灰色的肉条儿缩进屋里,脸上便浮出一股子恶作剧得逞的神气。而后他朝他挥手,要他也来看他发现的东西。
他放松了些,猛然间却感到无可遏止的狂怒:他凭什么作出无谓的态度?他怎能把他放在手里随意捏弄?他就是个该死的怪物,他不配过着这样的生活,比起成天价战战兢兢提心吊胆,不如自己先戳破实情。不是他丢弃他,是他让他丢弃他,这是他的愿望,这是他的意志。既然他唯一的天赋就是把事情搞糟,那这次肯定也能成功得要命...!
他大跨步走过去,面带笑容,紧盯他的脸孔,在他面前扯开袖扣,铿锵有力地卷起自己的袖子。如同魔术师随着爆裂声变出白鸽,好似雅典娜伴着兵器碰击挥舞她的战旗。您看看吧,您看看吧,您可好好儿看准了,您看看您当初是怎样给蒙了眼迷了心,竟将这样丑陋的东西领进了自家大门,现在您总算明白了吧,您爱干嘛就干嘛好啦!
他的前臂粗了一圈儿,旧疤痕被撑张开来,在黄昏的光线里显出恶心的深粉色,新生的嫩皮上带有网状皲裂,边缘锐化凸出,格外刺眼。疤痕与凹坑层层累加,让它们看上去简直像是月球表面。
他安心地看着老人的眼睛睁得愈来愈圆,脸上现出不可置信的神情,他向后连退数步,直到脊背撞在树干上。然后他皱起眉头,抿紧嘴巴,拿拳头连捶了树好几下,他就那样握着拳头向他走来。他笑得爽快,这才是他熟悉的发展,过去的那些月份里他一直不知所措,而现在他总算找到点擅长的事了。
那两只拳头落下来,又瞬间变成了张开的手掌,他把紧他的前臂,仔细地看起那些疤痕。他读不懂他的眼神,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一副快哭的样子,那张脸上没有厌恶和恐惧,但它皱得像刚吃了什么极咸的东西。他的视力不好,光线又渐趋昏暗,他的脸凑在他的皮肤上,他感觉到他急促而粗浊的呼吸。他伸出几个手指,停在半空,问询似的看他一眼,深陷的眼窝里带着水光,他陡然生出沉重的罪恶感,只能低下头去。
他觉得皮肤有点发痒,好像有风在吹似的,然后才知晓手指的轮廓,他奇怪得很,肯尼斯老先生到底在干吗啊?他偷偷摸摸地往那儿瞟,看见他轻轻柔柔地抚上他的疤痕,动作精细得像博物馆员擦瓷器,就和他真是什么宝贝一样。他脑袋里嗡的一声炸开,急急撤回手去,系袖扣时怎么也找不到扣眼,慌乱之中竟把扣子给扯落下来。他看着白色的一团滚进草丛,下意识地就要追着去找,结果被只大手阻住了。他不敢看他,也不敢看自己的手,他只能闭上眼睛,告诉自己这是场怪梦。可是他把他给拥在怀里,他的后背触到他毛衣的扣子,他的手开始揉他的头发,他愣了会儿,突然间恨死了他。都怪这个人把所有事都搞得不对劲,这个人脑子有毛病,这个人让他变得很奇怪,这个人真该遭天打雷劈......
他往上一跳,狠狠撞上他的下巴,他听见沙哑的痛呼,趁机挣开他的怀抱,埋头就往林子深处冲。他疯了一样闭着眼猛跑,撞上了什么也不晓得,跌倒了就挣起来继续跑。他的脸像火一样烫,大脑满是空白,他听见自己擂鼓似的心跳,感觉胸口痛得像针扎,他如溺水的人一般死命往里吸气,却还是窒息难忍。他跌下一个小坡,手脚都蹭破了皮,突然觉得力量全失,疲惫得像刚跑完马拉松。他看见有个洞,洞口密生着灌木和杂草,便又撕又扯地把自己硬塞进去,闭着眼睛蜷成一团,在一片黑暗中反复想着:千万不要让那个该死的蠢货找到这里。
他听见他喊他名字的声音离近又远去,直到四周重返寂静,只有风吹草叶发出的沙沙声,才试探着把眼睛睁开几分。天色渐渐暗下来了,他看着夕阳的暖光一点点消逝,在孤儿院里听到的所有鬼故事依次浮出脑海,一只蚂蚱从草里跳出,把他吓得直蹦起来。
他站在空旷的树林里,放心地深吸一口气,想肯尼斯老先生肯定已经回家了。夜寒涌溢,刺破薄薄的衬衫,让他禁不住打了好几个喷嚏,他觉得又冷又累,但他找不到回家的路,更何况他也没脸再回去。夜里的树林黑魆魆的,雾气缭绕在树间,巨大的灌木丛像外星怪物一样蹲踞着,时不时让他心里一惊。他不想被找到,他就愿意在这儿待着,他自言自语给自己鼓劲儿,但他还是觉得肚子饿了,膝盖也很疼。他站在无数高拔的白桦树下,抬眼望着天上冰冷遥远的星星,想起母亲握着枪头也不回的决绝身影,又想起肯尼斯老先生逐渐远去的脚步声。最终他们还是会把他一个人抛下的,不管他们说什么,说得好不好听。
突然间,他的眼睛给捂了起来,他的尖叫惊起了灌木丛里的鸟儿,他听到它们拍击翅膀的沙沙声。他闻到那双手上泥土和草汁的腥气,他感觉到那个人温暖的呼吸,手掌放下,他看见肯尼斯老先生站在那儿,脏兮兮的毛衣上沾满刺果和小树枝,神神秘秘的笑着,活像个魔术师。然后他把他拥进怀里。
他憎恨软弱的表现,视哭泣为耻辱,他不知道怎样安慰悲伤的人,因为他无法接纳自己的悲伤。这件事情他永远不会承认,他知道肯尼斯老先生也不会乱讲,所以他死命撕咬着他的毛衣,哭得像只野兽、像个疯子,他紧埋在他怀里迸出不成声的号啕,直到喉咙彻底哑掉。
他不记得他们怎么回的家,只记得肯尼斯老先生指着一棵白桦树,让他好好儿看看。他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只好呆呆盯住斑驳的树皮。他凑近他的耳朵,安静地对他说:
“他看到它的眼睛了吗?”
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每棵白桦树都会有这样的疤痕,但这反倒成了它们看世界的眼睛。这些眼睛使它们独一无二,他能说它们不好看吗?”
他想反驳这根本不是一回事,但他看着那些诡谲的深色圆疤,在浓重的夜色里,它们确实很像一个个睁开的眼睛。它们凹凸不平、扭曲皲裂,但被银白的树皮一衬,也不能说有多难看。他看着它们,听着夜风拂动树叶的声响,头顶上有星星在闪,四周暖洋洋的,不知怎地就睡着了。
第二天就得了重感冒。
之后肯尼斯老先生玩笑似的跟他讲,他烧迷糊的时候曾经拽着他的袖子,没好气地嘀咕:“马可的上帝在十字架上,但我有个活的,活的。”
他的脸顿时红得像一块红布。但他心底下承认这话有道理得很。
他教他知道什么是爱;他展示给他世界的美;他告诉他文字与情感的魅力;他让他想做个和他一样堂堂正正的好人。
他爱他就像爱上帝。
“如果不做什么特别的事也能被人爱,那谁还要去当英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