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翻这几个月的晨间笔记,看到八月写下的一个梦。
梦里的人物是初中班上一个普通男生,多年来我从没有想起过这个人,当时与他就并不熟,三年几乎没有说过话,但是他在我梦里跳出来,让我醒后一直处于悲伤的情绪中。
一些无足轻重的人,他们的面孔和对白,都被遗忘在生活的沟壑里,而我们通过他们所体会过的感受,却保留了下来。
我坐在床边想了很久,为什么会在梦里重拾十四岁时的悲伤,无法逃离,好像重新回到了当初撕不破的时间网。
那时候我又胖又黑,还比同龄人发育得更早,体育课跑步,在中学生眼里,我摇摇晃晃的胸部格外显眼,久而久之,我开始含胸走路,嫌弃自己的臃肿,嫌弃提前发育的胸。身体处于过渡期的那段日子,我童装不能穿,少女装也不能穿,有一次在专卖店试衣服,最大号裤子我都穿不上去,外面的店员等了太久,轻轻敲门:小姑娘试好没?那天晚上,妈妈陪着我逛了一家又一家服装店,却一件合适的衣服都没买到。听着那轻轻的叩门声,我在试衣间无助地哭起来。
青春如此丑陋,每到夏天总出很多汗,脸上动不动就泛着油光,暑期补课骑车进了教室,脱下书包,背后已经湿了一大片。我始终不知道校花为什么总是能保持整洁,一丝不苟,而我不是下雨天骑车在众目睽睽下摔个狗啃泥,就是跟没有磨合好的大姨妈闹别扭,好几次弄到裤子上,放学后只能独自坐在座位上,等所有人都走了,校园的喧哗停止,再一个人小心翼翼去车棚取车。青春对我而言,是窘迫而狼狈的。
后来慢慢长大,我的敏感和防御也逐渐转化为自黑。这驾驭不好的身体,渐渐与我的灵魂贴合,失去了让我烦恼的问题,也不再是我关注的重点了。
很多的事情叠加而来,有了更多新的课题,我发现那段难熬的岁月彻底过去,好了伤疤忘了疼,即使提起过去不开心的事情,也风淡云轻,一笔带过而已。
直到这个梦出现,它提醒我,很多事情看似解决,事实上并没有。我以为我已经释然的经历,在潜意识中,依然隐隐作痛。
我记得这个男生,当时在教室里跟我一个朋友说话,没记错的话,他们好像在讨论班里哪个女生长得好看的问题,我朋友一个一个点出班里女生的名字,这个男生点头摇头或者给几句评价,我正好经过,朋友就顺便点到了我的名字,而我看到他鄙夷地看了我一眼,说,丑。
我半开玩笑指责了他两句。回到座位上,一直发呆。
这件事情本来很久没有想起了。
而就在那个清晨,在床沿边静静坐着,这一切都回来了,历历在目,我感觉内心已经长了盔甲的部位,被包裹的柔软部位,如得了幻肢症一般,感受着当初的刺痛。
当时的我,还在学着与这个世界相处,外界给我的评价,是我认识自己的重要途径。那个丑字,像一面镜子,恶狠狠地立在我面前,照着我,照了很多年。
那也是第一次,我收到男生对我外表的评价。很长一段时间,我沉在深深的寂寞和自卑中,我想,也许永远不会真的有人喜欢我了。
与这个梦类似的一件事,很巧地出现在一个月前。那天我在外面吃饭,收到老家朋友发来的一条微信,里面是她拍的一个中年男人的照片,她发来文字:你还认识他吗?今天碰到他,看看你还能不能想起来。
我端详着那张似曾相识的脸,想了半天,中间猜错一次,后来我一拍桌子,说,是小学音乐老师吧?是杨老师。
杨老师属于更早的记忆。那时候他年轻而有活力,是我们最喜欢的音乐老师,将近二十年过去,照片里的他微微发福,但是五官依旧清朗。看着这张很久不曾想起的脸孔,我忆起最初接触音乐的乐趣,但也勾出了一些无关痛痒,却又挥之不去的阴影。
小学时我参加过合唱团,有一次排练,大家唱了没几句,杨老师说,停一下,刚才那个很难听的杂音是谁唱的?恍惚间,所有人齐刷刷看过来,我那一刻才知道,原来我唱歌是不好听的,是一种杂音。记得当时合唱队所在的教室,明晃晃的,我站在第三排的位置,十几双眼睛的视线,汇聚在我身上,让我的全身都发烫。
我被老师从合唱团换了下来,虽然喜欢音乐,我却不再开口唱歌了。之后很长的时间,我都认为我的声音是不好听的,我从来没有因为开心而尖叫过,我觉得仅仅说话,已经很刺耳。
初中以后,我迷上弹琴,每次想要跟着一起哼唱,脑中就跳出一个严肃的警告,不要唱歌,你不适合唱歌。
后来我接触到各种各样的音乐,我发现不一定要嗓子好听才能唱歌,每种嗓音特质都有适合他们的音乐。更重要的是,唱歌需要的更多还是感情,仅仅嗓子好是不够的。
渐渐地,我从这个内心暴力中走了出来,同样,我以为全都释然了。可是当我凝看杨老师照片时想起这一切,当我在回忆中逐字逐句重复着“我的声音很刺耳”时,我好像又穿越回那个身体滚烫的下午,窗外的阳光很刺眼,齐聚来的眼神同样那么刺眼,我不知所措地立在原地,时间好像暂停。
我们以为自己放下的部分,其实是经不起考验的。我们只不过用后来接触到的各种道理说服了自己,而当时受伤害的自己,经历的是真真实实的感觉,是心脏抽痛,是喉咙发紧,是日复一日的对伤害的消化,这都不是道理可以安抚的。
我想人生是个脱壳的过程,那些小时候受的教育,也许并不是真理,在漫长的人生中,真理是不断寻找、重塑的过程,而现在成为的自己,也不是自己的本来面目,是无数经历叠加出了今天,那些经历中,又有多少,是别人强加的,有多少,是自己修改过的。
对于所有经历,唯有面对。那些读不懂的拥有深意的安排,那些早年在生命土壤里开坏了的花,腐烂了的种子,堆肥了往后我们强大的心。但是,治愈这些创伤,对大部分人来说,都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肉身将我们向下拉,它好像一个折射镜,扭曲真实的,也扭曲虚假的,真理无法全然进入我们,无知却可能偏移成真理。
生命在种种力量的拉扯中,就这样,训练出了漂亮的肌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