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发的时候，有大量闲暇，正好用来观察理发师群体。
这么多年遇到了无数理发师，其中有不少给我留下过深刻印象。第一次觉得理发师的手艺神奇，是在大学时代，偶然碰到一个女理发师，到她母亲开在我们学校的理发店帮忙，帮我剪了个长波波头，在当时，街上流行的还是那种碎发，这款整齐淑雅的长波波头显得很别具一格，而且她精准抓住了我的长相特点，设计的前后长度、刘海的斜度，都刚好适合我的脸型。这款发型让我突然间好像换了一种气质，穿着长裙走在校园里，赢来不少回头率。
不过很可惜的是，那个别具一格的理发师，只见过一次，因为她自己在别的地方有分店要管理，我在校园店碰到她只是偶然。那之后，虽然许多理发师给我剪过波波头，但是无论如何达不到她的水准。一款真正好看的发型和普普通通的发型之间，有时候就是差那么一两毫米的差距，就带来完全不同的视觉效果。
在海口，有很多年一直遇不到合适的理发师。偶尔遇到手艺格外差的，剪的发型使我欲哭无泪，从走出理发店那一刻起就只想用头巾把头发全裹起来或躲在家里不要见人。后来为了避免经常性要剪头发，再加上喜欢穿旗袍，就干脆把头发留长，直到长度过臀，日常用一根发簪挽起来。这样持续了好几年，随着工作越来越繁重，终于有一天受不了盘发和洗长头发的繁琐，冲动之下出门随意找了一家理发店，想要把头发咔嚓掉。
接待我的是那家店的经理，我对他说，我要剪短，非常短，得是男孩子那种短。经理拆开我的盘发，长发几乎垂到椅子上。他说，怎么这么冲动，一下剪那么短你会很不习惯的。何况你个子那么瘦高，也许太短的头发并不适合你。
我很坚定：不，我就要剪短，非常短。
经理咬了咬牙，点头答应。
本来，我是准备好迎接丑发型的，因为知道其实并不是每个女孩子都适合短发，何况我的脸小，个子又高挑，如果剪太短，很可能会显得头重脚轻。但当时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就是很想看看短发的自己。
结果，经理证明了他的实力。他剪得非常非常仔细，花了很久的时间慢慢打磨每一个层次，完成后吹干，非常惊艳，头发显得很蓬松，层次分明，明亮帅气的感觉。连经理自己也很惊讶：我本来以为你不适合短发的，这样看其实挺适合。
我笑着，到结账的时候才傻了眼，经理的手艺真的好贵！剪一次头发要小几百！！！虽然他的手艺我是服气的，但是真的觉得好贵啊！当下心里直怪自己没有事先看价格。但事已至此也没办法，为了打五折，只好忍痛又办了一张会员卡。
那款短发让我嘚瑟了好几个月，夏夜，和苏一起出去散步，给自己套上宽大的男士T恤和短裤，露出长腿，穿上运动鞋，短发边缘闪耀着小耳钉，看起来有几分不羁几分帅气，是另一个风格的我。
但是短发的缺点是，我又要开始每两个月就要冒一次剪头发的风险了：到底是变丑还是变美，全在理发师那一双手……
很贵的经理显然不是长久的选择，而因为有会员卡，我被绑定在那家店了，因此必须在店里物色到其他性价比更高的理发师。
慢慢的我也摸清了他们店的人事规则：他们是一家全国连锁店，每一家分店的头号管理者是经理，经理之下是首席，之后依次是总监、督导、技术员等等，价格也是逐级降低，从最高级别300多元，到最低级别60元左右，差距不可谓不大。我的卡是五折，如果消费最低档次的理发师，那么价格平齐于街边普通独立小店，但又有点担心最低级别剪出来的会变成丑鬼，于是就选择了中间档次督导。
所幸，这家店的督导水平还比较稳定，剪出来的发型中规中矩，虽然说不上很惊艳，但也绝对是可以心情平静迈出门见人的程度。像我这种图省事的懒人，遇到一个可以把我的头发打理得还不错的理发师，便常常就跟定他了，免得自己每次都被选择困难折磨。但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理发店的人员流动实在是太频繁了，往往一个理发师，才给我理了两次头，刚刚有点熟识起来，下一次去就找不到了，究其原因，要么就是跳槽到别的理发店，要么就是自己开工作室了。
理发的过程漫长而枯燥，懒得盯着镜子里看自己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我就经常拉着理发师尬聊，对他们的生活很感兴趣。因为这家理发店收费高昂，我也问过他们大致的收入，经理告诉我他每月平均有四万左右，而普通督导，逾万元是有的。其实他们的收入，放在海口，比一般的白领是要高不少的。但是他们也有他们的苦恼——真的太忙了，海口的理发店从早上九点开到夜里十点，周末不休，有孩子的理发师，基本上每天结束工作回到家都见不到孩子，因此这家店没有女理发师，只有一些未婚的小姑娘帮顾客洗头，高收入意味着高付出，顾家的已婚女性被自动滤出。
我也问过许多给我理发的“督导“喜不喜欢理发这个行业，得到的回答往往是，无所谓喜欢不喜欢，就是糊口饭吃。他们大多只有初中文化，有些初中都没有毕业就开始做学徒了，人生道路完全不由自己选。“读不进书，那父母让学点什么手艺就学点什么手艺咯，至少饿不死。”其中一个理发师这样告诉我。
有一个代号为“六号”的理发师，矮小精瘦，紫色工作服衬得他皮肤白如纸。他剪发的时候，表情总是很严肃，偶尔会抖一些冷幽默的玩笑。我问他是否喜欢理发，他直言：“不喜欢，如果有机会我总是想干点别的。”其实他理发手艺很不错的，我觉得有一点惋惜。他却告诉我，他中途尝试做过很多别的事情，甚至去做过工地的小包工头。“但是最后都亏本了，小老板也不好当，所以我又回来剪头发了。”说到这里他无奈地耸了耸肩。过了几个月，当我再去找他剪头发，他已不在，问其他工作人员，皆不知其去向，我想，他可能又去找寻自己的人生意义了。理发店，于他来讲，不过是漂泊途中一个短暂的收容场所而已。
但是我还是不甘心的，很想知道，收费这么高昂的理发店，到底有没有人是真心喜欢理发的。不知怎的，我对这一点仿佛有执念一般。我的目光在理发店穿梭寻找。终于，被我发现一个特别的理发师。他的特别之处是他给人理发的时候，从来不像其他的理发师那样要么耍酷，要么谄媚顾客，要么阴沉着脸一言不发。他看上去总是很快乐，胖胖的身材，圆圆的脸，皮肤是男孩子少见的粉白色，一双带笑意的大眼睛，薄薄的嘴弯弯笑起来时，两颊还有两汪大大的酒窝。每次看他在一旁给别人理发，总是迈着轻快的类似舞步的步伐，哼着小曲儿，表情愉悦地沉醉在自己飞舞的指间。我观察了他很多次，最后，在又一次踏入理发店时，我指着这位快乐的理发师说：我要他给我剪头发。
后来我得知，他的名字叫“Allen”。他果然是个轻松快乐的人，剪头发的速度非常快，手指灵动地操控剪刀在头发里穿梭，不会特别主动聊天，但你问他问题，他总是非常诚恳地回答。我没有问他到底喜不喜欢理发，因为他每一天的状态已经说明了他的热爱。我也会问他的生活状态，知道他初中没毕业就开始学理发，如今已经是十几年的理发师了。他并不是海南人（皮肤继承母亲），母亲是四川人，父亲安徽人，而他已经在海口成家，娶了个海南女人，有一个儿子。我问他，你生活压力大不大？有没有房贷要还？他说，我没有房贷，房子的费用父母都包了，我只有一点点车贷，也马上就还完了，所以我压力不大，两口子都工作，收入够花，我也不想要二胎，觉得现在的状态很好。
Allen在这家店，算是老员工了。事实上从我第一次踏进这家店，他就在这里，但是很可惜我很晚才选到他。我问他，你已经是老员工了，为什么你没有升级到督导或总监级别呢？他说，店里劝过很多次让我升级，不过我不想，我有很多老客，如果我涨价了，他们可能就不找我剪了，每个人赚钱都不容易是吧？我宁愿多剪几个，也不愿意流失我的老客。
这番话，说得我忍不住认真地看了他几眼，别看他轻松诙谐，其实他一切都了然于胸呢。我问他，现在很多人出去自己开工作室，你不考虑吗？如果你自立门户，我肯定去找你剪，很多老客应该也都会。他狡黠地一笑：“我当然有想过，不过，现在的市场，时机并不成熟。而且，我只想开私人工作室，并不想开那种大门面。”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我很了解我自己，我喜欢剪头发，但我不擅长管理，我就做好我能做的事情，等以后经济形势好转了，再考虑开个私人工作室。至于大的门面，也许等我真正成长了以后才可以。”
一番话说得我对他刮目相看，很是佩服。原来，快乐的秘诀就是爱自己所做的或者做自己所爱的事情，同时对自己又有全面而清醒的认识，是知足知己而常乐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