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次遇见那只猫的时候，它正在趴在一个陌生男人的臂弯里。

    眼睛异色，小小的身体雪白。

    它慵懒地扫了我几眼，随后别过脑袋，仿佛在说：

    “又是一只愚蠢的人类。”

1.外婆家的狸花猫

    我原来是不喜欢猫的，我喜欢狗。狗亲人，一唤它就欢天喜地地跑过来，用头亲热地蹭人的裤腿。

    但猫不一样，从我小时候记事起，猫就是一种高傲冷漠的生物。

    你唤它，它多半不会理你。你摸它，它喜欢的时候顺从的让你抚摸，它不喜欢的时候就不分青红皂白地咬你一口。

    很小的时候，外婆家住的是矮平房，带一间小院子。院子的采光特别好，所以外婆喜欢在院子里晒各种各样的东西，有时候是花生，有时候是西瓜子，还有时候是鞋子，纸箱。

    外婆的狸花猫也喜欢在院子里晒太阳。特别是秋冬季节，太阳当头的时候。狸花猫总是懒洋洋地趴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闭着眼睛，摇晃尾巴。

    每当它跳到外婆晒得暖洋洋的被子上的时候，外婆总是会生气的拿笤帚打它，直到把它赶得跳上墙头。

    然后外婆骂骂咧咧的在院子里拍打被猫爪踩过的被子，狸花猫则坐在墙头，慢悠悠地舔着爪子，给自己打扫卫生。悠闲得就好像犯错误的不是它一样。

    那时候这一幕隔三差五就要上演一次，巷子里的人们隔着好远就能听见外婆训猫的声音。

    外婆一直都养猫，但我不知道外婆喜不喜欢猫。

    她养猫只是因为有许多不舍得扔掉的东西，她把杂物尽数堆放在家里，久而久之老鼠在家里扎根安家，子又生孙，孙又生子，鼠患无穷尽矣。

    猫刚好是老鼠的天敌，主人更不必太细心地照顾它们。它们白天睡觉，晚上捉老鼠，捉完老鼠在巷子里飞檐走壁，困了就往某个草垛里一躺。等想起来回家了才慢悠悠地走路，时不时的又被天上的飞鸟，地上的小虫吸引注意力……

    它们像是自由的风，来去自如。没人养，它们不在乎。有人养，它们也不在乎……

2.因为一只猫，爱上所有猫。

    我是因为外婆家的那只狸花猫，才爱上猫的。

    当我只有十岁的时候，我跟着父母从一个地方转学到了另一个地方，外婆家恰好在学校附近，我就顺理成章地住到了外婆家。

    父母工作忙，外婆又劳碌于家庭琐事，唯一能陪伴我的，只有那只狸花猫。

    在新的班级里，我不喜欢说话，不喜欢跟同龄的孩子一起玩。每天刚上学，就已经开始期待放学回家了。

    狸花猫很聪明，也很温顺，大部分时间它都是懒洋洋的趴在门口晒太阳，偶尔才睁开眼睛看一下外面的动静。

    我喜欢搬张小凳子，坐在它旁边，和它一起晒太阳。

    起初我只是摸摸它的头，见它不挠我，便试探性的往身体上摸。它似乎不喜欢别人摸它身体，昂起头，甩尾巴，“喵呜喵呜”地冲我叫。

    但这怎么能阻止一个好奇宝宝呢？在一次次被我用小虾诱惑之后，它终于屈服在我的魔掌之下，随后我解锁了各种各样逗它的技能，也越来越了解它。

    我知道它喜欢跳上凳子，喜欢趴在人的腿上，喜欢外公钓回来的鱼……

    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天，客厅里只有我一个人，和它一只猫。

    客厅只开了一盏昏暗的灯，它像是困了，蜷缩在凳子上，咧开嘴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我突然好奇它愿不愿意在我腿上睡觉，就拦腰抱起它，放到我的腿上。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幕。它睁大眼睛看着我，里面像有水光一样，写满了温柔。

    它埋下头，缓缓的靠在我的膝上，如婴儿般蜷缩起身体。

    我小心翼翼的握住它的爪子，它任由我握着，过不久发出了轻轻的声音。

    呼噜，呼噜……

    我想，我是被一只猫满满地爱着的。

    那年秋天，月圆之前，它走了。

    那天下午我回到家，书包刚放下开始找它。外婆从大门走进来。

    别喊了，它死了。

    ……

    饭里混了老鼠药，放在高台上，是给老鼠吃的。昨天锁门前没想到它溜进去了，今天上午就……

    ……

    埋了。

    ……

    中秋还是中秋，月亮还是月亮。

    但院墙不再是院墙。

    它再也不会安静地蹲在院墙上，目视远方，仿佛思念着一个遥远的国度了。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外婆没有养过猫。所有人对这件事情闭口不提，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只是有时候无意中看到，它用过的猫碗里，又添满了饭。

3. 小糊涂

    2010年的夏天，我大学毕业。

    刚毕业那会儿，压力特别大。白天忙着投简历面试，晚上和男朋友因为他父母不同意我们交往的事情吵架。

    每天早早地起床，带着针对各个公司做的不同简历，在不同的城区里奔波。上一场面试刚结束，道过谢接着奔赴下一场。运气好的时候能面试四家，运气不好的时候，上午一场，下午一场就结束了。

    面试官总说着同样的话：回去等通知，三天内如果有消息我们会打电话通知你。

    却总是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而感情上，和男朋友吵架无果后，男朋友最终以“孝顺”的理由提出了分手。

    他不是我的初恋，但感情比任何一个都深。那些晚上，我一遍遍地翻看过去的回忆，从相识，相恋到最后的离散，往事像梦一样飘散。

    我想起匡匡的一段话：“我一生渴望被人收藏好，妥善安放，细心保存。免我惊，免我苦，免我四下流离，免我无枝可依。 但那人，我知，我一直知，他永不会来。”

    我曾和他说起这段话，他也曾许我相伴白头。但誓言总是像白露一样，只能安然在没有光照的晨雾里，等到太阳一出现，它立刻蒸发得无影无踪。

    曾经黑暗如水的夜里，也许只有窗前洒下的月光知道，只低吟着的风知道，我有多少思念，又有多少泪……

    就在我以为接下来的人生都会被黑暗笼罩的时候，小糊涂带着好运出现在我的世界里。

    有一天晚上我像平常一样到小区里散步，回去的时候看到有人在告示栏里贴了一则领养启事。

    “白猫，鸳鸯眼，五个月大。性格亲人，乖巧温顺，希望好心人收养。”

    启事另附了一张照片，一只半大的猫咪，未长开的眉眼隐隐约约让我觉得很熟悉。

    对了，是外婆家那只故去多年的狸花猫！往事一幕幕浮现，如今在这里遇见一定是缘分使然。

    我立即联系了猫的主人，在小区的另一栋房子里找到了它。

    开门的是一个二十七八左右的男人，一个小小的雪白团子从他胳膊间抬头看向我。

    “它的眼睛？”

    “鸳鸯眼，这种猫不常见。”男子笑着解释。

    我从未见过这种瞳色相异的猫，一蓝一黄，像交织的冰与火。似乎是不屑于我的诧异，它咧开嘴巴，慢悠悠的打了个哈欠，半眯起眼，仿佛在说：

    “看啊，又是一个愚蠢的人类。”

    啧啧，有点意思。我心想。

    “它叫什么名字？”

    男子摸摸它的脑袋，说：“它叫小糊涂。”

    小糊涂？我倒有点糊涂了。

    事实证明，小糊涂是挺糊涂的。这种糊涂不是笨，而是跟别的猫不一样。

    猫是一种警惕性很高的动物，当它们换了新的主人，或是新的环境时，它们要用一段时间来适应这个转变，表现为不安，疏远等。

    但小糊涂一到我家就大刺刺地往床上一躺，只差翘起二郎腿，吩咐我给它捶肩捏腿了。

    这幸好是碰上我，要是遇上个不良主人，哪天被卖了还帮别人数钱呢。

    我指着它的鼻子，问它：“你是不是喵星派来的奸细？”

    “喵。”它蹭了蹭我的手指，又自顾自的玩去了。

    它一定是在说我蠢，我的直觉告诉我。

    后来的每一天，都有小糊涂的陪伴。它不仅给我带来了快乐，还给我带来了好运。

    我找到工作了！

    这就意味着，我可以给小糊涂买好一点的猫爬架，猫窝，猫粮，猫砂，猫厕所，逗猫棒！

    我开心的抱起小糊涂，揉捏它软软的爪子：”小糊涂，马上麻麻就可以给你买好东西了，你开不开心啊~“

    ”喵。“

    ”你喜欢麻麻吗？“

    ”喵。“

    ”想不想吃小鱼干？“

    小糊涂不“喵“了，立马瞪圆双眼，可怜兮兮的看着我。

    一点都不糊涂嘛。

4. 我们

    小糊涂渐渐长大了，它柔软的掌垫日益丰满，身体比原来大了一倍，小时候它最喜欢的纸箱容不下它了，但它还是试图钻进去，结果脸进去了，身子没进得去。最后像一只斗败的公鸡从箱子里挣脱出来，眼神茫然茫然。

    嗯，光长体重，没长智商。

    每当这时，我总是要取笑小糊涂一番，而它又是满脸不屑地看着我，鸳鸯眼镶嵌在大饼脸上，像只流氓。

    “铲屎的也配嘲笑我？“小糊涂心想。

    也许是到了青春期，小糊涂越来越好动。

    每次我上班，它都要先飞奔过来和我”依依惜别“一番，顺着我的裤子往上爬，死不松手。

    ”放手！“

    ”不放！“

    ”放手！“

    ”不放！“

    ”不放没有小鱼干吃！“

    ”还不快去上班赚钱？！“

    小糊涂的脸皮，真是比长城拐角处还厚。

    而每当下班，打开门的一瞬间，我都是窒息的——

    垃圾桶翻了。

    水盆打翻在地。

    沙发上到处是猫砂。

    盆栽被连根挖出来。

    猫砂盆里的屎裸露在空气里，以及地上可疑的黄色脚印……

    但这个罪魁祸首居然继续在家里为非作歹，像一只放了气的气球，窜到东，窜到西。

    我生气的教训它。

    ”你看看你干的好事，整天在家添乱！盆栽是你挖的吧！卫生纸是你啃的吧！袋子是你咬破的吧！今晚没有小鱼干吃了！“

    它斜着眼睛看我，若无其事地舔毛。

    此刻生气的我完全猜不出腹黑的小糊涂的心理活动！

    当晚睡觉，我把小糊涂关在门外，上床熄灯。门外一直传来挠门的声音，爪子扒拉门发出的声音让人神经紧绷。我没吭声，过了一会儿，小糊涂开始喵呜喵呜的叫。

    ”喵。“（铲屎的开开门）

    “喵。”（铲屎的我错了）

    “喵。”（铲屎的你不理我）

    “喵。”（铲屎的你不爱我了）

    声音渐渐轻了，想来是知道错了。

    我闭上眼睛，想：惩罚你一个晚上看你还敢不敢闹。

    ……

    半夜起来上厕所。

    小糊涂不在房门口，不在沙发上，不在猫窝里。

    “小糊涂？“我轻轻地喊着它的名字，终于从阳台上传来一声喵呜。

    小糊涂趴在窗台上，月亮悬挂在天上。它雪白的毛在暖黄色月亮下看起来冷冷清清。

    那一瞬间，我想起了外婆家故去的那只狸花猫，它经常在有月亮的晚上坐在墙头，目光平静而遥远，让人看不到底。

    夜晚的凉风透过纱窗吹进来，带来丝丝寒意。我抱起小糊涂，摸摸它凉凉的脑袋。

    ”小糊涂乖。”

    它听懂了一样地往我怀里钻，柔顺的毛扫在我的脖子上，有点痒。忽然抬起头来看着我，眼里闪烁水光，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那晚小糊涂是紧紧的挨着我睡的，我轻轻一动，它又有感觉似的贴上来几分。

    小糊涂是一个可怜的孩子，听原主人讲，他是在地下车库的一个盒子里捡到小糊涂的，那时候小糊涂很小，眼睛像是刚睁开不久，微弱的声音叫个不停。他不忍心看小糊涂死在这里，就把小糊涂带回了家。

    小糊涂很乖，跟主人在一起的时候几乎不叫。但每当主人离开它的视线，它就撕心裂肺的叫起来，声音嘶哑。

    “可能是怕被抛弃吧。”原主人这么说。

    而他捡到小猫后不久，因为工作上的事不得不离开这个城市，不方便带小糊涂走，能为它做到最好的事就是给它找个温暖的新家。

    “它在被送走前就知道我要离开它了。那段时间，它表现的比之前还要乖，不管我干什么，它都安安静静的待在一旁，不吵不闹。它想要跟我一起，它害怕被再次抛弃……“

    小糊涂和外婆的狸花猫不一样，那只狸花猫，生来自由，它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哪怕是流浪。它不知道主人是什么，它只知道，在它身边的人会陪伴它，但绝不会一起度过余生……

    它对我的信任，是精神上的依偎。但小糊涂，自见第一面起，它就把整个余生都托付给了我，它对我来说，只是生活的一部分，可在它眼里，我就是它的全世界。

5. 命运

    转眼六年过去了。

    这六年里，我谈过几次恋爱，最终选择了和Z先生白首到老。

    Z和我有很多相同的爱好，我们一起看电影，一起做饭，一起旅游，一起养猫……

    我们换了新房子，养了好几只猫，一只叫玉米，一只叫馒头，一只叫花卷。

    它们都是我和Z在路上捡到的流浪猫，悲惨的故事大致都一样。

    玉米是三只猫里最大的，黄白相间。我们遇到它的时候它正在垃圾堆里找东西吃，浑身脏兮兮，Z先生试图接近它，但它警惕性很高，两米开外就弓着腰，做出随时逃走的姿态。

    馒头是白色的，除了头顶上有几块黑点。一定是上帝创造它的时候失手打翻了墨水瓶。它是只纠结的猫，它总试图接近我们，但每当我们对它伸出手时，它又如受了惊吓一般逃得飞快。不知道馒头在遇见我们之前究竟经历了什么……

    花卷来的最晚，脾气却是最大的。它不满足仅仅吃它自己碗里的小鱼干，还要霸占馒头的碗，一言不合就开打。Z先生成了它们俩的和事佬，这边要安慰抱抱，那边也要安慰抱抱。

    我，Z先生，三只猫，这个家很温馨。

    唯独少了小糊涂。

    两年了。

    小糊涂已经失踪两年了。

    毫无任何征兆的，有一天我照常下班回到家，家里干净的反常。

    猫碗里的猫粮居然剩下一半，按照小糊涂的脾性，它是一定会把碗舔的干干净净的。我四处找小糊涂，无论怎么喊，都没有回应。

    我又去小区里找，打着手电筒搜遍每一个角落。

    哪里都没有。

    我打电话给Z，哭的像个傻逼。

    “小糊涂不见了。”

    Z立即赶过来，我们到小区附近的街上一声声地喊它的名字，偶尔看见一只像小糊涂的猫，我高兴地扑上去，那只猫警觉的回过头来。

    它不是小糊涂。

    家里没有，小区里没有，街上没有，小糊涂啊，你到底去了哪里？

    Z安慰我，小糊涂只是出去玩几天，等玩够了就回来了。

    我知道这是谎话，四年里，小糊涂从来没有离开过我。包括带它去楼下散步，它虽然对周围的事物感到好奇，但从来没有离开过我的视线。

    我们在当年贴着小糊涂领养启事的告示栏里，贴上了寻猫启事。

    我们就这样等啊等，等啊等，等过太阳东升西落，等过月亮阴晴圆缺，等过星辰忽明忽暗。

    等过寻猫启事被风雨冲刷掉原来的颜色，等过它被别人张贴的的纸张覆盖。

    小糊涂还是没有回来。

    Z先生说，小糊涂太可爱了，上帝喜欢它，就把它带回喵星球了，说不定小糊涂现在正在池塘里钓鱼呢。

    上帝喜欢小糊涂，可小糊涂喜欢我啊。

    在这四年里，我们相依相伴，我亲眼看着它一天天长大，看着他从一个灵活的瘦子变成一个灵活的胖子。它生病的时候是我带它去医院，它害怕的时候是我陪着它。虽然它大多数时候的表现是是高高在上的主子，我只是一个铲屎的奴才。但我知道它爱我，如果它不爱我，它怎么会在我难过的时候安静的依偎着我，怎么会把它最喜欢的玩具叼到我面前？

    其实，小糊涂，比起其他，我宁愿相信你是被上帝带回喵星球的。

    我希望，你以前所经历的痛苦，永远只是不小心被风吹翻的一页。我希望，从遇见我的那一刻开始，你的生命里只有美好。

    又到一年月圆时，Z先生在厨房里忙得不亦乐乎。

    玉米，馒头，花卷待在各自的领地上眯着眼休息。

    我站在阳台上，看天上的月亮。

    小糊涂，愚蠢的地球人又开始过中秋节了，你会在喵星上和我一样的看月亮吗？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一起住过的那个小家？上帝今天给你吃小鱼干了吗？

    我很想你。

    你想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