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最长的一场雨

直到现在,如果回想十多年前初到杭州的经历,我依然能体会到在那个南方深秋里的我心底隐隐的不安和好奇: 雨究竟什么时候会停?


那时我做为一个北方小城的女孩,刚到杭州上大学,生平第一次来到南方。杭州用明媚的阳光迎接了我。我在家乡上火车的时候,已经需要裏紧外套,第二天在杭州下车后,只穿一件T恤还觉得热。望着杭州青翠鲜明的街景,我内心雀跃,南方,我来到了温暖的南方呀。

我给家里打电话报平安,妈妈,杭州气候很好,我能适应。接着我就全身心投入了新生活,饶有兴趣地体会着与我以往简单生活经验所不同的种种: 南方不论男女老少,口音一律软糯,平翘舌不分,前后鼻音也不分(在我来南方之前都不知道还有平翘舌和前后鼻音这样的术语); 大半是浙江籍同学的班级里,男生平均身高一下从高中班级里的175以上降到了170左右;我在 寝室和浙江姑娘学会了洗牛仔裤用刷子刷;南方同学天天都要洗澡,甚至一天洗好几次,条件不允许的话不惜十几度的气温冲冷水澡,男生全都这么干,甚至部分姑娘都做的到;豆花是甜的,粽子是咸的;有些食物和北方叫同样的名字,但不是同一种东西,比如年糕,比如咸菜;还有些食物和北方的是同一种东西,但叫不一样的名字,比如千张,比如馒头(包子)。然而,入校不过半月,我还沉浸在种种新鲜体验之中,毫无防备地,杭州开始向我这个无知的北方妞显现江南气候的真相: 一场绵绵不断的秋雨凄凄冷冷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当然,开始的时候我并不知道,没人知道,这并不是“一场”雨而已。


雨下了一天,两天,三天,我开始惊讶。同寝室的浙江姑娘习以为常,这有什么的啦,我们这里就是经常下雨的呶。可雨继续下了下去,一天又一天,时断时续,太阳始终不露脸。空气中充满水汽的味道,衣服贴在皮肤上黏答答的。直到连浙江姑娘都沉不住气了,边用吹风机吹永远晾不干的袜子边抱怨,这次雨怎么下了噶久的啦,好停了呶。。。


在雨中我发现了更多的南北差异。在南方,人和雨的关系和在北方是不一样的。在我干旱少雨的家乡那里,雨是异常情况,是障碍,很多时候很多事情,遇上下雨,都要等一等,雨停了再办事。在我家乡那里,雨天韮菜会涨价。外地人一定理解不了这其中的逻辑。这是因为,饺子是我们那里推崇的美食,而且我们偏爱韮菜馅饺子。下雨天,人们多半不出门,有功夫在家包饺子吃。所以雨天韮菜涨价是典型的价格由供需关系决定的经济规律的体现。但在杭州完全没这种规律。首先,他们没那么爱吃饺子,而且他们的饺子基本只有单调的纯猪肉馅,韮菜,和葱,大蒜,以及它们的亲戚蒜苗,蒜苔等等,这些有辛辣刺激性气味的蔬菜,很多南方人根本不吃,有些姑娘连闻都不要闻。她们会说,哎呀,臭死了。所以在杭州,根本没人因为下雨专门改变行程安排,躲回家包饺子。下雨天大家习以为常,该干嘛干嘛。也是,雨天那么多,要都一下雨就歇着,日子还过不过了。


伞这种用品在生活中的地位,在南方和北方也是完全不同的。我想起我家的伞,才意识到我们那里是多么的少雨。我记得非常清楚,我家有三把伞,一把是两折的,可以单手开合,红白色间隔的,一把是三折的蓝底紫色小碎花图案,还有一把是彩虹色的长柄伞。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从小到大十几年,家里就有这三把伞,没换过,因为一年到头难得用上,一直躺在柜子里。曾经有一次我有个同学到我家玩,居然遇上下雨,走时撑了一把伞走,下一周还又郑重地来还伞。这要是在杭州多半不必还,谁家都一定有多余的旧伞,而且大家出门也往往都自己带着伞。我在杭州一个学期买的伞就超过了在家从小到大用过的伞的数量。有的是坏了,有的是丢了。雨天教室,食堂,图书馆,门口都是一片片五颜六色撑开的伞花,拿错或遗忘都太正常了。所以杭州的天堂伞会那么有名,因为伞在杭州是件生活必需品,而且是快消品。我一面咂摸着这些细小的南北差异,一面想,这场雨还要多久才会停?


伴着寝室窗外滴滴答答的雨声,我缩在冷冰冰潮兮兮的的被子里,和高中同学通电话。那年月同学们都还没有手机,每个寝室有个201电话,4个人轮番抱着煲粥,用掉不知多少张电话卡。电话里,在哈尔滨读书的同学说,下雪啦,我都穿羽绒服了。在广州的同学说,热死啦,还不降温,穿一件衬衫还直冒汗。我隐隐感慨命运的奇妙,昨天我们还坐在同一个教室,做着同样的卷子,转眼我们已各奔东西,多样的生活画卷在各自眼前徐徐展开。我只能一次一次在电话里说,我这里一直一直在下雨啊,这雨到底什么时候会停啊。。。


同一段时间里,我迷上了哈利波特。当时罗琳阿姨还只出版了四本。我如饥似渴地看,在夜半更深的寝室里看,台灯暖光范围之外浅浅的黑暗中,有室友轻轻的鼾声,窗外依旧是绵绵的雨声; 在无聊的选修课上也看,讲台上传来老师干瘪空洞遥远的讲解声,伴着教室外节奏一成不变的沙沙雨声。所以在我的印象中,哈利波特所在的魔法世界,总是灰蒙蒙的,是阴冷潮湿的。不过基本上也就是如此不是吗,霍格沃茨它位于英国啊。


渐渐我也习惯了,在雨中照常生活,撑着伞往来于教室食堂寝室图书馆,撑着伞去逛街购物赏西湖。雨到底还是不知不觉地停了。那次十一月里的阴雨连绵的天气持续了二十多天。事实上后来我在杭州的四年里,再也没哪个秋天下过那样的雨,黄梅天都没有那样长。杭州用一次夸张的雨考验了我,通过考验之后,一个北方小城女孩在江南获得了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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