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留堂了。高中以来第一次。
老曹把我叫到了办公室，“林语溪，你跟我说实话，这两本小说是不是你的？”
办公室的窗户大开着，晚秋的寒风呼呼地吹进来，穿过我的衣角钻进我身体的每一个毛孔，我下意识裹紧薄薄的外套，浑身哆嗦着，不知是因为这风，还是因为老曹脸上的阴沉。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老曹。在我一年多做学委的时光里，老曹对我一直和颜悦色，从来没有对我发过火，甚至会满足我的很多的任性的小要求。同学们总是嫉妒地笑我，“老曹真是把你当女儿养!”
但是此刻的老曹，大概视我如洪水猛兽避之不及吧。
“不是。”我还是想硬撑着，以自己多年好学生的身份押注，赌老曹会相信我。
“说实话！”老曹将那两本书重重地摔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扬起一层薄薄的灰尘。
“我说的是实话。书是从陆宇的抽屉里搜出来的，要问也该问他，为什么要找我？”
“不找你找谁？这明显是女生看的小说，不是陆宇的书，是你怕被批评，所以塞到他书桌里的吧？”
“不是！我没做过，书不是我的。”我一向信奉一个原则，不承认，就不会被定罪。哪怕我的手心已经开始出汗，心跳跳得很快，我也要淡定地和老曹对视。
“好，不承认是吧。陆宇你进来。”
老曹话音未落，办公室的门已被推开，陆宇一个健步就冲到老曹面前，收起平常吊儿郎当的神态，十分严肃地说，“老师，我保证，这书绝对不是我的。就是林语溪塞进来的。我当时在上厕所，压根不知道抽屉多了两本书，但是有人看见了，是林语溪干的。不信我把他们叫过来。”
我听到这话，鼻息不自觉地加重了几分，内心的恐惧无限地放大。告密的人会是谁呢？陆宇的哥们吗？真的把他们叫过来我怎么办呢？我撑得下去吗？
老曹见我不说话也不争辩，一副了然的神色，看得我心里发凉。
“行了，陆宇，你先出去。”老曹阻止了陆宇的喋喋不休。陆宇对着我轻哼一声，步调轻松地走出了办公室。
“老师，我……”
“你不用说了，刚刚我已经给过你承认错误的机会，但你没有珍惜……”老曹对着我招招手,“你过来。”
我挪到对面，看见电脑显示屏上画面定格在我的“犯罪现场”——我佝偻着身子，把书塞进陆宇抽屉里。
老师居然开了监控？那个万年不开一次的监控？
我很气愤，没有由来的气愤，既然已经抓到我了，为什么还要找人来和我对峙，专门来羞辱我吗？
老曹没有解释什么，只是通知我周日晚上回学校要在讲台上做自我批评，他说话时眉毛耷拉着，无时无刻不在表达着他对我的失望。
我快速地下了楼。无所遮蔽的操场上，风的踪影更为明显。所有人的外套都被这风吹得鼓鼓地，像一个个相扑选手，不明方向地左右摇晃。若是平常，晓琳和胡雨一定会和我一起嘲笑这些人吧，但是今天，只有我一个人，接受着全世界的嘲笑。
怎么会这样呢？如果老曹不曾提前告知我下午要大检查，如果陆宇没有离开座位，如果我没有刚好带着那两本新买的小说，我怎么会犯下这个错误？
可是那是陆宇啊，班里最不听话的男生啊，老曹为什么没有直接给他下死罪呢？陆宇怎么会在乎多被骂一次呢？为什么就非要揭穿我，让我丢脸呢？
都是他们的错。不是我的错，不是吧……
不知不觉，我已经走出了校门，到了岔路口。一边是宽敞明亮，通往小吃街的柏油马路，一边是巷子深深的泥土小路。我没有犹豫，第一次拐进了小路。
这条路很窄，最多只容下两人并排通过。路的两旁都筑起了围墙，遮挡住低矮的太阳。阴暗带来潮湿，也带来凉意，巷子里吹来的风，较外面更大。我却一点儿也不后悔，至少躲开了人群，换来暂时的宁静。可这宁静却没能持续多久。
“嘿！”转弯的路口，突然窜出一个黑影，我被吓得尖叫起来，后退一步才稳住心神。
“林语溪，你今天居然走小路？呵，是没脸见人了吧。”陆宇夸张地笑着，眉毛还挑起来，眼睛里尽是嘲笑。
我被猜中心事，无力反击，却强迫自己抬起头颅，和他对视。妈妈说过，丢人可以，不能丢气势。
“看我干吗？怎么，就我们两个人，你还想撒谎吗？”
“滚开。”我满腔怒火，实在不愿与他多纠缠。我从没想到，我林语溪居然有一天会被一个“流氓青年”当面羞辱。
“嗨哟，脾气还很大，像是我欠了你似的。”
我拔腿就走，陆宇低沉的声音慢悠悠地在身后响起，“怎么？做错事都不用道歉的吗？”
我愣住，再也迈不开我骄傲的步伐。
陆宇走到我面前，嘴上没停，“还是你觉得我是差生，所以帮你顶个锅不要紧？林语溪，亏你成绩那么好，却不知道做人的道理。请人帮忙好歹得提前通知一声，再送点小礼，说不定我会愿意帮你，看看你现在这样，搞得大家多尴尬。”
“你想什么呢？我怎么可能去贿赂你？”
“那陷害我就对了？嗯？”陆宇提高了声量，对着我怒吼，“我陆宇，虽然不学无术，身上也背着很多处分，但这不代表我就得委屈着被你陷害。你们这些好学生，自以为学习好了不起，做人却那么阴险。你可真是丢好学生的脸。”
我涨红着脸，“别说了，我会给你道歉的，在全班面前给你道歉行了吧？你开心了吧？”
“我才不需要那些冠冕堂皇的道歉，林语溪，我要你，现在给我道歉，真诚的。”陆宇两手交叉在胸前，脸上尽是戏谑，言语却是坚定得很。
我握紧了拳头，指甲深入到肉里，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我多么恨自己啊，恨自己做小人，得罪小人，最后还要夹着尾巴做人。这好学生的脸，我今日算是丢尽了。
“对不起！”我几乎是咬着牙帮吐出地这三个字，带着视死如归的心。
“听你说对不起跟说杀了我一样，真是晦气。”陆宇摇着头，似是不满，转身离去的步伐却是轻快。
直到他消失在小路尽头，我才终于放开了手，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眼泪忍不住地流淌下来，似要把这一天所受的痛苦都释放出来。
风还在刮着，钻进我的每一处毛孔，我不停地捶打着自己，为什么早上不听妈妈的话，为什么不穿多一点，为什么要刮大风，为什么要这么冷，冷到心间，冷到刺骨。
林语溪，你终究是抵不过这场大风了。
我不知道那天我是怎么回到家的。只记得妈妈担心地问我眼眶为什么红了，还破天荒为我做了一桌子爱吃的菜。她大概以为我学习压力太大，反过来安慰我。我心里十分内疚，妈妈若是知道我干了这等荒唐事，该多伤心啊。但我又有些庆幸，妈妈这反应，应该是没有收到老曹的告状信。
那个周六真的很难熬，我不敢和父母诉说这件丢脸的事，晓琳和胡雨也没有任何消息，我像个油锅上的蚂蚱，坐立不安。心里的那层堡垒在一点点瓦解，懊悔和内疚吞噬了我的整颗心脏。
若我再和陆宇对峙，我怕是连看他的勇气都没有了吧？终究，我还是错了。连我最亲的朋友都不再理我，又怎么不是我的错呢？可我又如何能弥补这个错误呢？如何再把失去的荣誉和朋友挣回来呢？
那天晚上我彻底失眠了，检讨的话想了一套又一套，仍是没能下定决心。天亮的那一刻，我终于放弃了，也罢，横竖都是丢脸，话说得再漂亮又有什么用，还不是得遭人唾弃，一想到这里，我却又忍不住泪流。
等我到教室时，已经六点了，教室里满满当当的人，抄作业者前后乱窜着，嬉笑打闹者上下扑腾着。换做以前的我，一定会唾弃他们的喧闹，此时我却只想成为他们其中的一份子，不想有一点点特殊。
特殊，就注定被关注。
我一脚跨进教室时，十几双眼睛朝我看来，随后很快低下头，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却提醒着旁边喧闹的人安静。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感觉自己像是动物园的猴子，所有人都在看我的笑话。
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低下头，默默地拿出早已写完的作业，在草稿本上乱画着。
等到六点半，老曹才来，仍是一本书往讲台上一扔，大声喊着“安静!”，等整个教室安静下来，老曹才继续说，“周五放假前，班上突击检查违禁物品。有很多人的小说漫画都被收了，是哪些人你们自己清楚，都给我写份检查，明天就交。”
同学们面面相觑，胆大的甚至大声反抗，“明天太急了啊……老师老师，再给两天时间。”
“闭嘴，没得商量。明天交。”老曹眼神突然转到我身上，“林语溪，你上来。”
这个时刻还是到来了。我脸庞热得发烫，心间却渗着寒意，逼着自己目视前方，不要理会那些或好奇或嘲笑的目光。我没有写下一份完整的检查，或者说，我的道歉检讨本就是杂乱无章的。
“林语溪有话要和大家说。”老曹将我带上讲台，留下这句话，又退下讲台。
我在这讲台上站过无数次，上来回答问题的时候，收作业的时候，宣布班级活动的时候，朗读优秀作文的时候，每一个瞬间都让我感到风光无限，让我自信昂然。可是今天，我再一次站上讲台，却是因为内心的阴暗被识破，带着内疚和悔恨终结我的荣誉之路。
“对不起大家。我林语溪，做了一个不好的榜样，让老师和大家失望了，我很抱歉。周五我在知道有突击检查的情况下，把自己带来的两本小说塞进了陆宇的抽屉里，被老师发现后，却拒不承认。我做错了，愧对大家的信任。”我慢慢地抬起头，去注视着教室的每一个人，特别是陆宇。
陆宇坐在教室的角落，最阴暗最不透光的地方。可是他此时却坐直身体，昂着高高的头颅接受着我的道歉呢。我突然地不再委屈了，他说的对，我凭什么自诩清高，认为差生就没有尊严可言，就可以随意替我背锅。众生生而平等，我又有什么资格去瞧不起人。就贫着我好学生的头衔吗？我好像，真的不配。
“在这里我要向陆宇道歉，真诚地和你说一声对不起。”我朝着陆宇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随着头颅一起低下的，还有我的所谓自尊。
“我不想再说冠冕堂皇的保证，也许我以后还会犯错，但是我都会像现在这样，毫不避讳地承认我的错误，和该说抱歉的人说一声对不起。谢谢大家。”
我再次鞠了一躬，向着大家，也向着老曹。抬头时，看见陆宇惊喜的眼神，听见大家鼓励的掌声，我激动地快要哭出来。
那个晚上，我独自一人跑到操场上，对着四处横行的风大喊着，任由大风灌满我的整个胸腔，任由别人看怪物般的眼光，只想把心中积郁的所有情绪都喊出来，让这风都一并带走，而那一夜过后，我才是真正成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