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醒了,天还暗着。
今年这难捱的冬天,不同往昔。以往到了叶落时节,爱扑腾的她早已呼朋唤友张罗着寻一个温暖的地方出游。而今,思绪早代替脚步,丈量遍了二十余载简短的人生。
这是个尴尬的年纪,二十出头已久,却又远离而立。青春炽热的浆汁停止了喷发,代之而立的是庄严肃穆的山脉。以往总是斥责自己过于理性,不肯沾一点理想主义,与娇俏可爱通通绝缘。而今,她竟然在失落之余有一丝庆幸,在这个吞噬人肉不吐骨头的世界,少一份情感,也就少了一次悸动。
旋即,她下了床。洗簌、更衣、上妆,一气呵成,奔赴战场。
走到会场的时候她径自寻了角落的位置坐下。三三两两、断断续续,与她一样怀揣心事的人们走了进来。待众人落座,一个戴着金边眼镜的中年男跨步走上了前台,扯着尖锐的嗓子喊道:“今天前来应聘的大多是女生,在宣讲开始之前首先声明一点,我们单位本次招聘男生优先。招入的女性三年之内不允许怀孕,当然,如果违反,你可以自动走人!”眼镜男语罢,台下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她无从得知众人的想法,只是突然觉得,今天的自己分外滑稽。她心里无比清楚,这样的歧视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她的思绪飘的远了。又回到了幼时那个热气腾腾的除夕夜。那一夜,于她,是刻骨铭心。在不长不短的历程里那一天分外难忘。不过是五年级的学生,便初尝了失败的滋味儿。期末考试时离双百差了几分之遥,纵然是全班第一,却还是遭到了父亲的斥责。父亲向来严厉,这一点,在那个特殊的夜晚也不会有丝毫改变。如惊弓之鸟的她,和着泪水,咽下了不知是什么馅料的饺子。然后在父亲的要求下写下了洋洋洒洒的日记和检讨书。
想到这,她的脸上浮现上一种难以名状的笑。也许,祸福相依,自己的文学功底便是自那时奠定的吧!
台上那个一脸横肉的胖男人依旧在蠕动着上下两片厚嘴唇,那些字符却自动在她耳边环绕一圈,如青烟般消散了。记忆的阀门一经打开,便如泄洪的水,关也关不住。眼前又浮现出高三求学的场景。不知怎地,步入中年的男人仿佛都逃不了油腻的宿命。如果再加一点刻薄、功利,那简直是致命一击。不幸的是,那个在名义上是“班主任”的男老师,通通占尽。
全班一百七十余人松垮地挎着包,有人如霜打的茄子,脸上挂满了冬霜;有人脸上则露着难以解读的苦笑,只待班主任发号,拿到一张入场通行券。这也难怪,每次排座位那个刻薄又势利的男人,总会拎着长长的成绩单,一个个叫进教室。“优胜劣汰”的自然法则,在那样的时刻体现得尤为淋漓尽致。而她同多数人,都不是名单前列的宠儿。每一次调动都无异于一次凌迟,她觉着,像有个什么东西,在胸口上剧烈地涌动,闹得血管里的血,也加快了流速。继而,心里又油煎火燎,阵阵剧疼。一旦好不容易捱到了自己,便如遇赦的犯人,扑向宽广的天地。
那时候的她,不过是初涉人世,总有着少女的骄傲与憧憬。以为生命的酒在前期栉风沐雨,到了后期便会愈加醇熟。而今,她的嘴角残着不足与人道说的讪笑。年龄、性别、籍贯、长相……,随便拎出哪一个选项,都足以将她排拒在门外。
不过二十余载的历程,一个人在人世兜转了一遭,对生活这部书有了更为深刻的解读。在此刻,她才真切地明白,做一个以往她眼中庸碌的凡人,便已消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一路披荆斩棘、过关斩将,却还是得任人挑拣、听人差遣。仿佛是市场上等待出售的鱼肉,总要被检视一番,才会被买家装入口袋,再经历烈火烹调……
冗长的宣讲还在继续,她的胸口却一阵接一阵地泛着恶心。年少时曾读过的《平凡的世界》的开头吉光片羽般,在头脑中飞快地掠过:“一九七五年二三月间,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的雨丝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时令己快到凉蛰,雪当然再不会存留,往往还没等落地,就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了。黄土高原严寒而漫长的冬天看来就要过去,但那真正温暖的春天还远远地没有到来。”
她笑了,也对,众生皆苦,对她也不该例外。思绪一路翻山越岭,年少时的心事被一一拾起,那些刻骨铭心的时刻竟然成了生活的润滑剂。而时间仿佛过了一世,讲台上的声音终于在某刻戛然而止。
她抬眼望了望窗外,风起了,外面是一片裸露的姜黄色,茫茫旷野,山寒水瘦,世界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如既往的平静着。随即,她裹了裹大衣,走出了会场,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