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
光陰那麼快，日子這麼短，兜兜轉轉，一年將盡，而你，又添新歲。
記得之前你每年生日，總是陽光燦爛，今年意外降溫，也挺好，深圳畢竟也有些冬天的味道了。街道兩旁，樹葉斑駁，漸次零落；木棉盛開，姹紫嫣紅，頗有些哲學的辯證意味。掛在枝頭的最後堅守，再固執，終是抵不過季節變換，歸於風，歸於月，歸於冬，歸於藏。
北方許多城市都下雪了，我也在不會下雪的南方城市思念故鄉，以及故鄉的鵝毛大雪。小時候，特別喜歡在夜晚看雪花從灰濛濛的天空中飄飄揚揚落下，閉上眼，還能聽到樹枝上的細微聲響。現在看不到雪，但那些雪還是會在固定的時點，落到異鄉人的思鄉裡，落到疲憊旅人的心裡，落到襤褸的衣衫上，特別純粹和美好。
雪夜本身就是一種詩意的存在。即便僅是文本層面的描述，或者留白，也會很有感覺。相比去拍一張照片，其實平平實實的簡單描述，也會很通透，甚至外溢出不可思議的情緒，就像現在我的感受和思念。
這也是我們傳統文化的獨特美感，我們的文化總是富於美學意義，也富於哲學意義。你的生日距離冬至很近，今年就和你聊聊「節氣」這個話題。
古人聰慧，通過長期的觀察與總結，理解四季更替的本質是蘊藏著生生不息的動能。以「冬至」為例。冬為北方，北方為水，因此冬為封凍，白茫茫一片，為終。換一角度，天一生水，天玄地黃，玄為天，冬藏其實又是萬物孕育的過程，玄為萌，故又是始。從立冬經小雪、大雪兩個節氣，在落雪紛紛中，經《老子》所說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到冬至一陽生。冬至是在農曆十一月中，農曆十一月對應《周易》的複卦，地雷複，一年又始。到立春，陽體成，正月對應《周易》的地天泰卦，陽氣盛，就大地回春了。
所以，冬天很美，也孕育著春天的希望，正如同冬天出生的你一樣。
多年以後，當你打開這封信時，也許才能明白今年的歷史意義。但爸爸不願影響你的成長，不願你過早植入世俗的觀點，希望你長大之後能夠形成自己獨立的視角，自己去體會人生的百般滋味，因此只在這封信中埋下小小的伏筆。
我們還是一如既往，只寫那些春水明月，綠草蒼蒼；那些遣詞造句，煙火庸常；那些晨開暮合，流霞暖陽；那些燈火闌珊，冬雪秋霜。接下來，讓我們回顧你五歲這年細小安靜的溫暖和簡單如一的幸福。真心祝福你在未來的日子，能夠把生命活成一場歡喜，把歲月寵得活色生香。
今年是爺爺七十大壽，生日前夕，爸爸帶你一起回老家給爺爺祝壽。因為要趕一大早的航班，我倆淩晨四點就起床了，你睡眼惺忪，但還是很快就穿好衣服，我抱著你、媽媽拉著行李箱送我倆上車。到了機場，你終於清醒了，要求坐在行李箱上，讓我拉你，一路都特別開心。飛機起飛時，你也不害怕，一直盯著窗外，看著我們快速地脫離地面，穿過雲層。我問你在想什麼，你搖搖頭，也不回答。下飛機之後順利換乘高鐵。一路上，爸爸指著路旁的農地，給你講玉米、土豆、辣椒，你看得津津有味，問我，「爸爸，到老家後可以帶我去挖土豆嗎？姐姐都挖過了，寶寶也想挖。」聽到我肯定的回答之後，你特別開心。
看著你專注的神情，我也很感慨。除了近鄉情怯，也有小小的遺憾。從爸爸的角度，我們其實擁有比現在的你們幸福得多的童年：從前，河水與田野的風都是清澈的，河裡能看到遊魚；從前，我們沒有輔導班，沒有那麼多功課的壓力，爸爸小時候放學做完作業就是到處瘋跑；從前，我們基本散養，夏天逮知了、秋天捉蟋蟀、冬天盼下雪、春節放炮仗……可你們現在的童年，是爸爸媽媽給的，我們也被時代裹挾著，被動地讓你們過早地承擔了不應該承擔的壓力。所以，能讓你晚一年上學，爸爸特別得意。
在雲南的那周，短暫而又開心，也許這就是人生的常態。每天早晨，我們一起去吃米線，爸爸會單獨給你叫一小份，再用一個小碗單獨盛出來，讓你自己吃；有時，你會撒嬌說太燙，或者就說寶寶太累，讓我吹涼了喂你。下午，你會叫上爺爺，帶你去郊外。我們看到了整片的菜花，滿眼都是金黃色，在風中搖曳；我們看到了剛剛結出果實的桑葚，你還小心翼翼地摘了幾顆；我們挖了土豆，你拿著手機攝像，爸爸和爺爺按照你的要求挖了一小袋，你才心滿意足。你也終於看到了蒲公英，很欣喜地跑過去，沒想到用力過猛，花瓣一下就飄散開了，爸爸就教你如何完整地摘下，看著你不斷地吹著蒲公英、看著你開心的笑容，爸爸也非常開心。
這次也帶你去給奶奶掃墓。那天尤其冷，還飄著小雨。叔叔和爸爸很仔細地清理完墓地，我們兄弟倆給奶奶磕頭後，你學著我的樣子也磕了三下，起身說膝蓋很疼。你問我，「爸爸，奶奶為什麼住這裡？她不冷嗎？能看見我嗎？」爸爸忍著淚告訴你，「一定能的，奶奶今天一定很開心。」
這次回家，聽親戚說起奶奶以前的事情，有些爸爸也不知道。爸爸高中是在昭通市裡上的，離家有三百多公里，春節後返校，正是春寒料峭的時候。有次奶奶把爸爸和叔叔送上車，在商場買了茶杯，路上摔壞了，奶奶就很緊張。當時家裡還沒有電話，奶奶就在郵局一遍一遍地往爸爸班主任家裡打電話，因為那天路況不好，我們足足用了六個小時才到學校，奶奶就一直待在郵局，直到聽到我們平安到校的消息，那天特別的冷……
寫到這兒時，爸爸還是滿眼淚光，二十五年了，心裡還是很痛很痛，但又無可奈何。
青春漸遠雪上頭。年齡越大，越在乎親情。血緣的關係是最奇妙、最親近的，那怕遠在天邊，也有根無形的線牽著，讓你在天寒地凍時，知道還有人在遠方為你一直守候，那片燈光會在瞬間溫暖你。爸爸希望也能成為那盞燈，希望能夠給你更多更美好的回憶，希望能陪你久一點更久一點。
下面說些你今年比較有趣的小事情。
你身上有很強烈的表現欲。去年開始，媽媽給你報了楊梅紅，固定的時間是每週六下午上課。楊梅紅的繪畫教學方式比較隨意，更注重發掘小朋友的想像力，也比較自由。每次課後，你都會得意洋洋地跟我講自己的繪畫作品，實話實說，我每次要很努力才能看明白你的「作品」。今年感恩節，收到了你第一次製作的禮物，很溫暖。去年耶誕節你第一次參加楊梅紅戶外寫生，出發前，你讓媽媽準備了兩份零食，一份是自己的，一份是咕嚕妹的，開開心心地去上課。那天天氣很好，你自己偷偷在背包裡帶了墨鏡，事後老師說，是全班唯一帶墨鏡去寫生的小朋友，特別颯。
有時還特別要強。今年幼稚園要求你們學跳繩，一開始你揮動跳繩與起跳的節奏不協調，最多就是一個。跳多幾次，就會把繩子扔到地上，突然嚎啕大哭，我們安慰你也沒用；一會你平靜了，又會要求再跳。後來是有一次，媽媽細心地陪著你，告訴你動作配合的小竅門，又在旁邊以數數的方式幫你調整節奏，你就掌握了。過了兩個月，有天晚上我回家，你得意地告訴我，已經可以跳130下，臉上的驕傲都溢出來了。
學自行車也一樣，本來後輪裝有兩個小輪，所以你就不會摔；後面看見姐姐已經學會騎車，你也要求把兩個小輪去掉，摔了好幾次、哭了好幾次，開始時爸爸在後面扶著你，但只要一放手，你就會摔跤。第二天，你自己用雙腳同時在地上滑動，很自然地就掌握了平衡，一下子就學會了，特別地開心。那段時間，每天都要我陪你去騎車，甚至有一次，我去跑步，你和姐姐還一起騎車陪我。
你身上也刻下了當下的流行烙印。每次開車帶你和姐姐出去玩，你們要求聽的歌曲，我基本都沒有聽過，什麼《孤勇者》、《105度的愛情》、《小薇》之類；受姐姐影響，你很喜歡聽《鬥牛》。今年國慶假期，媽媽帶你們去唱歌，基本上沒有我們唱歌的機會，你先和姐姐唱了一遍《孤勇者》，覺得不過癮，自己又要求獨唱，對於認字不多的你，居然可以大部分跟下來，節奏和音準都挺准，也讓爸爸吃了一驚。當然，我每次要聽的歌，都會被你和姐姐投訴，說太老、不好聽，媽媽在旁邊一直笑個不停：「方大叔，落伍啦！」
有一個週末，我們去深業上城的超市買東西，你說要到超市外的玩具那邊看看，我交代幾句就沒管。等我買完東西，過去叫你，發現你居然在自己挑選漢服，然後對我說，「爸爸，我都沒有冬天的漢服，我同學都有，我們下周有走秀，你可以給寶寶買這件嗎？」滿眼的小星星。我看了媽媽一眼，她就只是笑；我就對媽媽說，「你看，養女兒真貴！」姐姐也挺「精明」，不動聲色地選了和你一樣的衣服，默默遞給了我……
說到這兒，想起一件事情，迫不及待地記下來。今年幼稚園要求你們學寫自己的名字，你名字筆劃比較多，學寫自己名字的時間有點長。有天晚上我加班回家後，發現在桌上有你的名字，是媽媽幫你用黑色的膠布貼出來的。一見到我，媽媽就開始抱怨：「你也不管你家姑娘，今晚給朵拉貼她名字，可是花了很長時間，而且終於教會她寫自己名字了！」我接過貼著你名字的紙張，實在控制不住，就問媽媽，「你確定朵拉學會寫名字了？」媽媽不容置疑地點點頭。我就好心提醒媽媽，可能把你的名字貼錯了，那天晚上我們笑了一晚上。很多時候，人很難避免慣性的影響。
對了，今年暑假，疫情三年後，我們終於第一次出去旅遊。印象最深的，是一直橫亙在洱海上空厚重的雲層和光影的變幻。傍晚時分，洱海與天際線融在一起，水面上騰著一片無比厚實的白雲，遠在天邊，卻又近在眼前；微風拂過，露出一小塊藍色，是那種很透明、很清徹的藍，讓人的目光一下定格，沉進心底；這片雲層上方，仿佛被折疊一般，是一條淡淡的青色，薄薄的雲層點綴，爾後雲層逐漸變厚，顏色由淺灰變成黛色，向著高遠的天空無限延展，極富層次感。洱海水波不興，倒映了整片天空，置身其間，有種乾坤顛倒的錯覺，如夢如幻。岸邊間或有幾株柳樹，碧綠的枝條在晚風中微微拂動，似在偷偷訴說千年的相逢與離別。
在大理雙廊的那個晚上，很意外的看見了滿天星斗。你和姐姐還是第一次看見繁星閃爍，異常開心。我就得意地跟你們吹噓，說自己小時候，經常在夜晚躺在草地上，雙手枕頭、翹著腳仰望星空。你倆馬上依葫蘆畫瓢，旋即又馬上起身，說青草很紮，我有些無奈。那天晚上，給你們指了模糊的銀河以及明亮的牛郎織女星，非常開心。
時間確實很快，給你寫這封信時，爸爸又一次翻看今年的照片，能夠陪伴你成長，真的很好。你像一朵花，慢慢地綻放；爸爸希望能一直陪你，一起聽清風叩書案，一起摘流雲鋪彩箋。也謝謝你氤氳了爸爸的夢。
二〇二二年十二月十一日於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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