厕所是世人觉得污秽的场。
人类其实总是在和污秽打交道。我们刚见天日时,身上裹着的是血与尿,本不是天生就洁的。第一次因退污而洁是被外力擦拭或清洗,洁是外力的意志而非人的本性。后来,我们进入了食与污的循环,食、污、退污而洁,这种模式随即扰了我们一生。
厕所也是世人规定的退污而洁的场。我们在接受那规定后,有了自主去厕所的意志。在厕所里,我们既是动物也是人。污是动物的欲望,是本真的快感;洁是人的规则,是非本真的理智。
有人曾无聊地统计过人一生在床上停留的时间,因为床总是情感的生产者。我们在床上做梦,我们在床上性爱,我们在床上孤独。
但似乎没有人统计过人一生在厕所停留的时间,因为厕所是世人觉得污秽的场。
我突然很想纪念下我的厕所时光,因为我觉得,有关厕所的记忆很多是刻骨铭心的。厕所是所有人必须经历的循环,一旦有记忆打破循环的乏味,它必然成为我们思想里难以抹去的痣。
我的第一段刻骨铭心的厕所记忆发生在初中。
我记得那时我误入了高中部的厕所,那个厕所很干净,也很大,两名高中生在小便台上抽烟、踱步。我似乎本不想在那个厕所方便,但迫于动物的本能,我还是走上了小便台。我记得,我当时的关注全在动物的本能上,我想迅速的释放完。但拍在脸上的,高中生嘴里吐出的烟慌了我的专注。紧接着的下一个瞬间,一个有力的推搡接踵而来。
“弟弟,你抖嘛呀!”
我耳边传来了高中生轻蔑的天津话,以及他们左右踱步的砰砰作响。那一刻,我真觉得我被傻傻地钉在那儿了,我充满了恐惧,我无法躲避,我能做的只有迅速释放完。
当我完成释放,打算关上‘百货大楼’(拉链)的门时,我身上是两下重了很多的推搡。那力量险些推我进污秽的泥淖中,我尽量保持平衡,抵抗那拉我入地狱的力量。
后来,我记得我逃离了那个厕所,我没有洗手,好像也没让‘百货大楼’关门。在空荡荡的楼道里,我记得我疯狂的奔跑,好像要逃离那噩梦。
我的第二段刻骨铭心的厕所记忆发生在高中。
那是一座学农时的旱厕所,一切都曝露在厕所里众人的眼皮底下。我记得,我似乎很讨厌那种曝露,所以每天清晨,我选择独自完成那一天之中唯一的大释放。
那座厕所是不洁净的。它不仅仅是人类退污而洁的场所,也是蛆们食的乐园,有趣的是,它们的食是以我们的污作为养料的。
这本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大自然循环,但发生在敏感的城市排污者的眼皮底下,就显得有些‘传奇’了。
我记得那个清晨,我‘统治’了那座厕所,我在享受本能的欲望。一只可爱的蛆在我的右脚边蠕动,向我‘统治’的领地发起进攻。我恨那种挑战,恨那种摧城拔寨,我要结束那可爱的蛆的生命。
我小心的挪开右脚,费劲的依靠左腿保持平衡,将右脚无力地踏在那蛆的身上,随即又转动脚踝捻了捻。
当我把右脚挪回原位保持刚才的‘统治’姿势时,我发现,‘凶杀现场’有着半截可爱的蛆的尸体,以及他的黑呼呼的早餐。
我想,我见证了肮脏的死亡,也见证了肮脏死亡背后的生。
我的第三段刻骨铭心的厕所记忆发生在大学。
那个厕所我其实并没有走进,我只是远远的眺望了它。
它是一间女厕所,是我大学里为数不多的女生宿舍的厕所。
我的大学是一所军校,记得那天首长命令我把一些杂物搬到女生宿舍。我随着女队队干部的脚步穿梭于彼地。抱着沉重杂物的我在眼睛与杂物间的缝隙里,窥视了神秘的‘领土’。没有我想看到的四处横飞的女性贴身衣物,它是洁净如男生宿舍的,是阴气的。那阴气刺激了我的皮肤和呼吸道,那种湿冷令我恍惚。
当我把杂物按规定放好后,我被那位女队队干部勒令离开。我缓慢的挪着步子,想嗅出点有趣的春光,但所有的,我认为的春光又全是封闭的,我就在那如同鸡肋般的走廊里晃荡。
那间女厕所印入我狡黠的眼帘时,我是激动的。它的门没有关,大方的敞开着,里面也没有女生。我眺望到,那景深构图画面的深处是一排小便池,对,一排也许专属男厕所的小便池。
很快我想到,这女生宿舍其实是以前军营的男宿舍改造的。它的厕所因此保留了毫无意义的小便池。
不过,‘毫无意义’四字在若干年后被我消解了。原因是,我看了一部叫《六猪六壮士》的英国电影,电影里的女人便在那专属男厕所的小便池里成功的释放了。
于是,我脑补了这第三段刻骨铭心的厕所记忆应有的样子。
我的第四段刻骨铭心的厕所记忆发生在我研究生就读时所在的英国大学。
这一次我没有走进厕所,也没有远远的眺望,我停下来研究厕所,我拍下了厕所的标识。
这是一间有别于国内所有厕所的厕所,所有的性别都可以走进它。它门里还套着两个独立的拥有坐便器的单间,单间的门上没有性别的标识,所有的人均可进入。
这间厕所和它的标识震撼了我的价值。它不仅仅是为性少数族群服务的厕所,更重要的,它把选择厕所的权力留给了我们,而不是我们被男女厕所的标识而选择。
当我回望我的前三段刻骨铭心的厕所记忆时,我想,那些记忆是专属的,是仅仅关于我的,是我的痛苦的、困惑的,以及欲望的记忆。但这第四段记忆是不同的,它是我关于思考他人的记忆,思考那些我从来没亲身见过的、也许终身都不会见到的他人的记忆。
我想,我的使命是做一个为他人着想的人。不仅仅是我认识的,或有利益纠葛的他人,他人是所有需要帮助的人,我想为所有需要帮助的人发声!
没错,厕所是世人觉得污秽的场。但我的厕所记忆不是污秽的,它是我人生的记忆,记忆谈不上污秽,它是一遍遍确认存在着的我的证据。
我其实不觉得厕所污秽,我其实是喜欢厕所的。
文by 泰伦斯与马赛克